張文彬
(內江師范學院文學院,四川內江 641100)
古越紹興是產茶的有名地方,陸羽在《茶經》中曾經說過:“浙東以越州上”,對紹興的茶葉評價挺高。生長于茶鄉的魯迅,十三歲時曾抄錄《茶經》;紹興飲茶風氣歷來很盛,受鄉情民俗的影響,喝茶是魯迅終身的愛好。在魯迅日記中,從1912年至1936年間,關于茶事的記錄,據統計有100多處。茶事是魯迅生活與工作的一部分,但也有學者認為,茶事多見于魯迅的日記,他的文章中則少見,其實,魯迅的小說中,有很多篇章是提到或頗為看重地寫了茶事的,而且,魯迅小說中的茶事描寫從藝術與歷史的關系來考察,是茶鄉的現實真實與作品的藝術真實的完美結合。
《藥》的開頭是這樣描寫的:“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空,除了夜游的東西,什么都睡著。華老栓忽然坐起身,擦著火柴,點上遍身油膩的燈盞,茶館的兩間屋子里,便彌漫了青白的光。”,這兩間屋,既是華老栓一家生活的場所,又兼著茶館的功用,這個有著雙重功用的狹小場所顯現的是華老栓的貧困。對于任何人來說,來自何地和現居何處,是兩個很重要的事情,場所可能是一個人身份的一個核心,一個人曾生活過和正生活的地方往往決定著一個人的真實境遇。這樣貧困的處境,他卻拿出一包銀元,去買人血饅頭來治小栓的肺病,這人血是革命者夏瑜的鮮血,如此的愚昧和可悲。“店里坐著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著大銅壺,一趟一趟的給客人沖茶,兩個眼眶都圍著一圈黑線。”這茶館里坐著的許多人,有駝背五少爺、康大叔、一個二十多歲的人、花白胡子等各色人等,茶館為這些人的聚在一起,提供一個場所,像茶館這樣有著公眾場所性質的場地,能將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聚在一起。他們各自談論著小栓的病,毫不在意別人的感受,他們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夏瑜的生與死,稱贊告官的夏三爺真是乖角兒,氣憤夏瑜勸牢頭造反,高興牢頭紅眼睛阿義打了夏瑜兩個嘴巴,他們自得其樂,他們洋洋灑灑地談論著,絲毫沒想到,夏瑜是為了大家的自由和幸福而獻身的。這個茶館的場所,將夏瑜、華老栓一家、滿清的幫兇、普通的民眾都聚在一起,展示了當時的整個社會風貌。
《長明燈》開頭是這樣:“春陰的下午,唯一的茶館里的空氣又有些緊張了,人們的耳朵里,仿佛還留著一種微細沉實的聲息——‘熄掉它吧!’”這個吉光屯唯一的茶館聚集著一群緊張的人:三角臉、方頭、闊亭、莊士光、灰五嬸,他們在討論如何對付要熄滅長明燈的瘋子,這個置放于佛像前晝夜長明不熄的燈,是吉光屯所以叫吉光屯的緣由。他們深信那燈一熄滅,吉光屯就要變成海,他們就要變成泥鰍,因此,保住長明燈長明不滅是頭等大事,大家議論紛紛。茶館是各色人等相聚的地方,時間和空間在茶館這個場所里匯合為一體,這個場所是闊亭等人討論所謂有關吉光屯生死存亡大事的背景,是滲透著這一類人無知愚昧精神的環境,這個場所既是真實的,也是虛構的。這個茶館既有實際價值,容納了這一群人,又有符號價值,它體現了容納其中的人群無知愚昧的精神內涵。一群人煞有其事地聚在茶館,正兒八經地討論毫無意義的事。
除了茶館喝茶的習俗,魯迅在小說中,還寫了日常生活的喝茶,既有民俗學意義,又有助于氣氛的營造、人物的塑造、情感的抒發。
《故鄉》中,我回到故鄉,“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凄涼的神情,叫我坐下,歇息,喝茶,”紹興的風俗本來就是客人進門必泡茶的,哪怕是同村甚至鄰居,成年男人在自家也必是捧著個茶杯喝茶的,因此這里的喝茶,既是招待兒子休息、解渴、暖身,又是一種普通的紹興喝茶習俗,只是自然而然的行為,不必深度解讀為母愛與親情。請客人喝茶是招待客人的必然禮數,是紹興的風俗習慣,在魯迅小說中幾處可見這種風俗。《長明燈》郭老娃領著方頭、闊亭到了四爺家:“闊亭和方頭以守護全屯的勞績,不但第一次走進這一個不易瞻仰的客廳,并且還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爺之上,而且還有茶喝。”四爺的父親是“捏過印靶子”做過實缺官的,闊亭和方頭到他家去,四爺還是客氣地以茶招待,闊亭對“還有茶喝”的境況受寵若驚。“他們跟著進來,報告之后,就只是喝茶,喝干之后,也不開口。”,不但有茶喝,而且茶喝干后,“一個黃頭發的女孩子,又來沖上茶”,以茶代客,招待得很周到。“闊亭便不再說話,立刻拿起茶來喝,渾身一抖,放下了,伸出舌頭來,舔一舔嘴唇,揭去碗蓋噓噓地吹。”闊亭喝茶太急,被燙得渾身一抖,那種能在四爺家受到招待并喝上四爺家好茶的滿足感,令他心花怒放。魯迅借喝茶這個場景,刻畫了闊亭的形象:以守護吉光屯的功臣自居,沾沾自喜,以被四爺招待喝茶為榮,裝腔作勢。
魯迅小說中,有時喝茶是輕松愉快的一種表示。一件棘手的事情被解決后,有時就通過人物的喝茶來表現其輕松愉悅。《端午節》中方玄綽一直焦慮領不到薪水過不了節,后來問題解決了,度過了難關,“他坐下,眼睛看著地面,喝了一口茶,才又慢慢地開口說”,這時方玄綽非常輕松,“喝了一口茶”,顯得如釋重負的樣子;喝茶后,他又喝酒又抽煙,又躺到床上看《嘗試集》,看來確實是“頗有些高興了”。《長明燈》中四爺想出“一舉兩得的妙法”解決了關于瘋子要熄滅長明燈的難題后,“老娃和方頭也頓時都顯現歡喜的神色,闊亭吐一口氣,尖著嘴唇就喝茶。”棘手的難題解決了,這幾位護屯英雄都興高采烈,闊亭此時的喝茶就顯得輕松愉快,一副大事已了的功臣心態。
不用茶而是用白開水招待,在魯迅小說中顯得招待者沒熱情、場面很冷清。《高老夫子》中不學無術的高老夫子得了女子學校的聘書,急沖沖趕到教員預備室,接待他的是教務長,相互久仰后,“他們于是坐下,一個似死非死的校役便端上兩杯白開水來。”這個學校的鐘要差半點鐘,教務長是個花白胡子,門房是個駝背的老門房,校役是似死非死的,相應的招待人的飲料就不是熱氣騰騰的茶,而是了無生氣的白開水了。喝著白開水,不久,“校役又送上兩杯白開水來”,教務長“便請爾礎喝了兩口白開水”,高爾礎老夫子從不知所云的課堂上敗退下來時,見教員預備室“那里面,兩個裝著白開水的杯子依然,卻不見了似死非死的校役”,反復強調白開水,就是為了強化“一切都黯淡”的印象。
魯迅小說中,也有高人給拜訪者連白開水都不給喝的場景。《出關》孔子來拜訪老子,“老子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等孔子告辭了,“他才留聲機似的說到:‘您走了?您不喝點茶去嗎?’”顯然沒有給孔子茶喝,等人家告辭了,才客套一下“您不喝點兒茶去嗎”。老子神思縹緲,心齋坐忘中哪里會顧得到給客人倒茶遞水,這才是高人不俗的風范。類似的套路如《離婚》中,慰老頭看到莊木三、愛姑“顯出告別的神氣”,就虛張聲勢地邀請:“你們要走了嗎?不要走,在我們家喝了新年喜酒去,這是難得的。”人家婉言謝絕了,他更客氣了:“唔?怎么?不喝一點去嗎?”現實生活中,這種場景很常見,魯迅在《馬上日記》里寫過自己也被人家這樣客氣過,魯迅配好藥水要離開柜臺時,藥店小伙計客套:“您不喝點水去嗎?”魯迅回應:“不喝了,不喝了。”
魯迅在小說中多次寫到茶事,《藥》、《長明燈》大多場景在茶館,茶館是人物相處的場所,日常生活的喝茶,魯迅大多寫得輕松幽默,既有民俗學的意義,也實現了日常生活的審美符號化。茶是魯迅生活中工作中不可或缺的愛好物,有時用來提神工作,有時用來休閑娛樂,大概對茶的美好感覺讓他在小說中寫到茶時,不會板起面孔,而常是一副帶著笑嘻嘻的面容。
[1]魯迅.魯迅全集(第 1、2、3、12)[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2]蕭振鳴.魯迅茶事考[J].新文學史料,2016(3):21-25.
[3]王志根.論魯迅等喝茶思想及其茶文化意蘊[J].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