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泉
我近來常擔心的事情估計同齡人并不很理解——我擔心生大病。
在我十幾年的生命中其實并未生過大病,一般只是頭疼腦熱小感冒罷了。最嚴重的是小學四年級時遭遇車禍而右腿骨折,但那不算身體自身功能異常而導致的“病”,只能算是由于外力而致的身體變化;又因那時年紀小,并未覺得住院手術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因此好像并沒有感到多么痛苦煩惱。讓我對生病感到惶恐不安的緣起,大概要從半年前我被查出右下頷骨囊腫說起。
去年國慶節后,因我想矯正牙齒而拍了個口腔的x光片,卻意外發現右下頷骨處有陰影,被告知可能是細胞瘤或囊腫。媽媽急忙帶我去更好的大醫院檢查。在電子掛號機上,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醫院分了這么多種科室、診室——這也就意味著人身體的任何一處地方都可能患病,什么奇病怪病都可能有。醫院很大,滿是尋醫問藥的人,我和媽媽到處穿梭。在照CT排隊的時候,我第一次清晰而深刻地感到,原來,人在面對不可抗的因素時是這么渺小。這么脆弱,這么孤單——盡管身邊有很多關心你的人,但能承受它的只有你一人罷了。醫生看完片子后說,光看這個無法確診,必須手術病檢才知道,很可能是成釉細胞瘤——這分良性和惡性的,但無論是何種,都需要截除病骨,接上某種合金。我頓生恐懼,爸媽也憂心如焚,全家一下陷入巨大的煩憂之中。
可這家醫院人滿為患,住院預約被告知至少要等一個月,費用也頗不菲。爸媽到處找人,十天后我終于住進了另一家也很著名的醫院。入院的那天晚上,我看見住院部的墻壁上掛著許多癌癥早發期癥狀的宣傳小貼士,我情不自禁地自我對照,還真發現相似的征兆,我更心慌害怕了。那一夜,我幾乎徹夜難眠,滿腦子想的都是如果真是癌癥,自己該怎么辦。思緒像一泓流水,漫無目的又時時涌起;腦海中一會兒回放著生物課中介紹的關于癌癥的知識,一會兒又想起各種勵志的與病魔作斗爭的人物事跡。一會兒又琢磨起莊子“與萬物歸一”的生死觀,想起陶淵明“托體同山阿”的悲吟……我突然發現,當“確信”的恐懼來臨時,自己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堅強,之前所受的教育似乎并不能寬慰我什么。我想,我是在擔心、害怕吧,害怕操心的父母又擔上一層勞累,害怕人生不能盡歡,害怕天意高不可問,害怕一曲微茫難度此生,害怕耗盡鮮血同枯骨,填不滿河山。
其實,害怕生病有過錯嗎?留戀生命不對嗎?魏晉風度被很多人推崇,寬衣長袍,痛飲醉酒,放浪形骸的樣子受人欣賞,可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他們服用了所謂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五石散”后,渾身燥熱干渴的應對措施。而人們對長生不老的追求,從真實的道士煉丹到小說中各路妖怪爭吃唐僧肉,從秦皇漢武到李白東坡,只能說是前有古人后有來者。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珍惜生命,人之常情吧!而我并不是長生不老的追隨者,我只希望身體健康,快快樂樂地學習、生活。“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是老生常談,如花的年紀看見了,只會一笑而過,但若真生病了,才會明白這是多么樸實而真切的話。
等到手術的那一天,一大清早護士就交代手術前不能吃也不能喝,結果從早上一直等到晚上才輪到我做手術。一整天滴水未進,一整天恍恍惚惚,全家人心神不安。晚上八點多,當父母被隔絕在手術室的大門之外,當我看到爸媽緊貼玻璃窗盯著我換上手術服消失在視線之外,我心里一時充滿了說不出的滋味。經驗豐富的老教授給我安排的是頷骨開窗的保守治療,手術很順利,隨后的病理化驗結果也證明不是可怕的細胞瘤,而只是個病因不明的良性囊腫。
虛驚一場過后,我向爸媽說起我先前莫須有的擔阮,內心的恐慌。他們這時才放下心來。打趣地取笑我杞人憂天,自己嚇唬自己。可我何曾不知,他們先前內心是多么的惴惴不安!而我也仍想為自己辯解幾句:當人被未知恐懼的薄紗籠罩時,是很容易見風就是雨的。經過這樣一番折騰。處在這樣一個年紀的我算是體會到生病的惱人之處了:肉體的痛苦倒在其次,心靈的折磨與煎熬才是最讓人崩潰的事。手術結果令人慶幸,并無大礙;但恢復并不容易,頷骨窗口需保留一年以上,定期復查,每天飯前飯后需清洗口腔和護塞,這當然也是一件相當麻煩的事,害得我不到飯點不能吃任何東西。旁人也許要替我感嘆,表示同情。可是經過這些事以后,我已經不覺得這是一件多么令人煩惱的事了。生活只是跟我開了個善意的玩笑,我也笑著面對吧。
若說生病全然沒有好處。也是有失偏頗的。達觀的人是能從病痛中過濾出快活來的,使健康的消失得到某種賠償。蘇東坡就說:“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諾瓦利斯也在《碎金集》里建立起一種病的哲學。說病是“叫人休息的女教師”,病也是教人更積極勇敢的良方。與“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思想有異曲同工之妙。尼采就曾說:“對待生命你不妨大膽一點,因為你好歹要失去它。”
“小病怡情,大病傷身”。雖如此,也不必整日疑神疑鬼,寢食難安,沒病也嚇出病來。狄德羅有言:“人是力量與軟弱、光明與盲目、渺小與偉大的復合物。”你只需承認你的軟弱、盲目與渺小,努力使自己擁有力量、光明與偉大,便圓滿了。
點評
史鐵生在《病隙筆記》寫道:“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游歷。”在這篇文章中,作者生病的經歷,其實也可以稱得上是一次游歷。起初,對于疾病并無多少感受,這不是因為自身的強大,而是因為疾病還不足以對生命或身體造成影響。
文章隨著“右下頜骨處的陰影”出現,恐懼和憂郁開始野蠻地侵入作者的內心,一方面擴展成一種家庭性的恐慌,一方面引發更多的猜測和揣度,使得疾病超出了身體的范疇,從而讓人承受著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痛苦。
繼而,作者試圖與這種心態和解,也就是通過承認害怕與煩惱的合理性,以便化煩擾為豁朗,給予自己最大的精神上的寬慰。有時候,在恐慌之中,愈是抗拒,愈是痛苦,愈是掙扎,愈是無法擺脫,作者對自我的坦陳,實質上就是把自身的沉重放到更大的空間里,達到消解沉重的目的。對此,作者告訴我們,一方面要客觀認識肉體的痛苦,另一方面要感受疾病的“好”,于是這段經歷由病起,由手術成功結束,由煩惱起,由自我的領悟結束,作者以細膩的文字來表現,傳達出一種貼近生活的真切和深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