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波
人過四十天過午,到了知進退、懂得失的年紀。書越讀越薄,文越看越淺,人越交越少,鐘意的作家總歸三個五個,追他們的文章也尋他們的版本。書里的故事,故事里的書,不期而遇,快慰何言。
那天,聞聽俞平伯先生的幾本舊藏流入拍場,瀏覽目錄,有周作人有劉半農有江紹原,我獨盯上孫福熙的《山野掇拾》,漏夜競得,不日寄來。一九二五年二月新潮社初版,精裝毛邊本,裝幀用料無所不用其極:綢質硬面,脊燙金字;牛皮紙護封,上書名下作者,中間貼一幀彩印風景畫,皆孫福熙手筆;內頁用硬道林紙,二百七十三頁的書,厚達三公分;書中嵌四頁作者自畫風景插圖,依次是《扣動心弦深處》 (即封面畫)、 《“你們去多逛一回,等我畫好之后再來看”》、 《又是一個海天遠別》、 《在夕陽的撫弄中的湖景》,彩色黑白各兩幅,銅版紙精印。
作者孫福熙,字春苔,現代文學家、美術家。一八九八年生一九六二年卒,浙江紹興人,是孫伏園的胞弟。一九-O年,孫福熙考入法國國立美術專科學校,一九二一至一九二三年間在里昂薩瓦鄉間旅行寫生時創作了一組隨筆,寫景記人敘事,娓娓道來,恬然自得。二十四五歲正值色彩斑斕的年華,畫家筆底的世界也是萬般美好:
“曲折起伏的山徑,夾在巖壁間,從十分靜寂中表示嚴肅。太陽由左邊的巖頂上透射而下,使巖石,矮樹,山徑以至于石隙間的苔蘚,都融成一氣;但一樣的照臨,各樣的吸收,各不失其所有的高下,曲直,遠近,精粗,新舊,淺滿,清濁,剛柔,肥瘦,冷暖,動靜,敏頑與哀樂等等的本色——這是畫家所當知道的,因為他們本身原來各是畫家呢。被美景所吸引來的游人的步聲,自遠而近,扣動心弦深處;倘若聽這音樂的人是真的美術家,他的紙上當已留著這真樂譜與歌曲了。”
孫福熙的文采夠好運氣也夠好。《山野掇拾》是他的處女作,經魯迅親手校對。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二日魯迅日記:“夜校訂《山野掇拾》一過。”翌日又記:“夜校訂《山野掇拾》畢。”周作人慧眼識珠,將其納入北大新潮社“文藝叢書”第五種,與冰心的《春水》、魯迅的《吶喊》、周作人的《陀螺》、馮炳文的《竹林的故事》、李金發的《微雨》等九本相映成輝。一九二五年九月九日,孫福熙拜訪魯迅并贈書,恭敬題辭: “豫才先生:當我要頹唐時,常常直接或間接從你的語言文字的教訓得到鞭策,使我振作起來;這次,你欲付印《山野掇拾》也無非藉此鼓勵我罷了。我不敢使你失望,不得不從新做起,而我沒有時候再來說這書中的缺點了。孫福熙,”同時贈予此書封面畫《扣動心弦深處》的印刷品,畫的是一條小路通向山坳深處,兩側巖壁郁郁蔥蔥,遠處藍天下山巔上,綠樹掩著白屋。畫中題字“聽游人步聲扣動心弦偕鄉住美景而知景行之不寂”,旁側補寫“豫才先生校正學生孫福熙”。魯迅想來也是喜歡,鑲框掛于書房,如今在北京魯迅故居的“老虎尾巴”西墻上仍能看到。
孫福熙是畫家,魯迅的《野草》、《小約翰》、《思想·山水·人物》三本書,封面裝幀都出自他之手。魯迅與他相見,談藝術往往比談文學多。孫福熙曾有意寫一部關于中國文化的書,魯迅表示樂意提供自己收藏的漢碑拓片給他配圖。
魯迅有意提攜孫福熙。 《小約翰》出版之前,一九二七年十月四日他特地寫信通知未名社的臺靜農和李霽野:“此書封面及《朝華夕拾》書面,已托春臺去畫,成后即寄上。于書之第一頁后面,希添上‘孫福熙作書面一行。”十天后情況有變,趕緊發信囑咐:“《小約翰》及《朝華夕拾》兩書面,本擬都托春臺畫,但他現在生病,所以只好先托其畫《小約翰》的一張,而今尚未成(成后即寄上)。《朝華夕拾》第一頁的后面,且勿印‘孫福熙作書面字樣。”又隔了六天,再次通知李霽野:“《小約翰》封面銅板已做好,已托北新代寄,大約數日后可到。今將標本寄上,紙用黃色,圖用紫色。”一九二八年三月二日,魯迅收到未名社寄來的《小約翰》十本,當即轉寄了五本給孫福熙。
不止魯迅一個知音,朱自清對孫福熙也推崇有加。讀罷《山野掇拾》,他洋洋灑灑撰寫三千字評論,評得也美:“乍看豈不是淡淡的?緩緩咀嚼一番,便會有濃密的滋味從口角流出!你若看過滾滾的朝露,皺皺的水波,茫茫的冷月,薄薄的女衫,你若吃過上好的皮絲,鮮嫩的毛筍,新制的龍井茶:你一定懂得我的話。”朱自清的這篇《<山野掇拾>》收入亞東圖書館一九二五年六月出版的叢刊《我們的六月》,同期收錄朱自清給俞平伯的詩集《憶》作的跋。《憶》在年底出版,中式線裝,又學西洋書添了封面畫。畫請孫福熙作,一瓶一爐一花一字,兼具中國木刻水印的古雅韻味與黑白線條畫的裝飾感。那一年俞平伯二十五歲,朱自清與孫福熙二十七歲,年紀相仿,志趣相投。俞平伯是新潮社創始社員,朱自清、孫福熙同在第五批入社,算是同道。孫福熙的《山野掇拾》出版后,俞平伯得一冊精裝毛邊本收藏,在護封與前環襯兩處鈐蓋“吾廬印”,數十年間輾轉易手,今歸我。
吾廬是俞平伯的別號,也是年輕時與兩個表弟組成的社團的名稱。陶淵明《讀山海經》吟誦:“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詠嘆:“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清人魏禧寫《吾廬記》:“季子禮,既倦于游,南極瓊海,北抵燕,于是作屋于勺庭之左肩,曰:‘此真吾廬矣!名曰吾廬。”作為一個象征,“吾廬”寄寓了歷代文人的風骨。俞平伯《代擬吾廬約言草稿》說得明白:“一是自愛,我們站在愛人的立場上,有愛自己的理由。二是平和,至少要在我們之間,這不是一個夢。三是前進,惟前進才有生命,要擴展生命,惟有更前進。四是閑適,‘勤靡余暇心有常閑之謂。在此,我們將不為一切所吞沒。假如把捉了這四端,且能時時反省自己,那么,我們確信塵世的盛衰離合俱將不足間阻這無間的精誠;‘吾廬雖不必真有這么一個廬,已切實地存在著過了。”
一晃九十年。《山野掇拾》初版平裝本今不多見,精裝毛邊本更是珍罕。當年北大新潮社究竟做了多少本精裝已不可考,從作者簽贈給魯迅的書是平裝本這個細節來看,綢面精裝總歸量少。這本俞平伯舊藏保存完好,觸手如新,翻讀時大有時空恍惚之感。聽,那個終日游蕩在法蘭西鄉間的青年畫家,正在靜謐的草野上吟唱:“美景,我是找美景去的;回過頭來,我也是從美景來的。在山谷中,見到峰巒之高;在山頂上,見到天地之大。”
這就是書緣,扣動心弦深處的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