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梅
暗 示
這亂糟糟的浪潮。這亂糟糟的浪潮
你總是說,這亂糟糟的浪潮
并且病態地將你飼養多年的一只白鴿,涂上黑墨水
當我終于忍不住,捂上受難的耳朵和心口
這亂糟糟的浪潮,已暗夜一樣漆黑
它反著白光的利齒
正一點點噬咬最后的島嶼
江河湖海,如同虛設
我們的舟楫,如同虛設
我們比最后的島嶼更無可替代的遠方
如同虛設
我們的書柜,如同虛設
那埋在厚厚塵埃里的典故,如同虛設
那藏在典故身后詭異眨眼的預言,如同虛設
——
哦,閉嘴,安靜
聽,那越來越響亮的“啵啵”聲,是否來自“預言”?
它在一遍遍親吻上帝還是魔鬼?
雙生人
從深夜到黎明,來路不明的羊群
又一次入侵了她的宮殿
反芻著薔薇發酵的怪異香味,挾持著她的睡眠
很快消失
面對半生的軟弱不堪
她除了例行懺悔,就是以最好的態度,對自己承諾——
來世,我要變成雙生人
一個生在江南水鄉,對鏡貼花,深居簡出
一個生在北方大遼,像他的國一樣大氣遼闊
胸膛上可以跑馬,射雕
放牧麋鹿和牛羊
隔著萬水千山
他們注定會有最好的機緣相遇,一眼認出對方
只相愛,不分離
白鹿之原
終南北麓,有黃土臺原263平方公里
創世之初,眾神指點,白鹿游弋其中
果見藍田猿人,擇其而居
母系氏族,擇其生息
帝王將相,生前擇其安營,死后擇其長眠
后來的王維、陳公(忠實)擇其一隅
將漢字打磨成星辰,掛滿長安夜空
今日,我們都是被神眷顧的人,額上有光環
我們亦在這塊風水寶地上,游弋,吟誦
那些古典的身影或名姓,蝴蝶一樣,在時空隧道里
輕輕飛,慢慢和,漸入佳境
這時候,我看見一只白鹿一晃而過
它的眼睛里夜空深邃,更多的星辰閃爍其中
深秋游觀音禪寺
唯記得,寺里的白菊花
記得那白菊花的白,不是霜白的白,也不是蒼白的白
它們的白里,藏著粉綠——
你知道,粉和綠,都透著春色
當時是,在寺院一角,有一朵白菊花云鬟婀娜
施施然推開了籬笆門。兩個合掌路過的小僧
齊齊轉過頭
眼睛里生出春光
一個紙人哭泣起來
目睹了紙人的哭泣
我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哭是還魂的
我不知道它看到了什么
我只知道,它突然戰栗起來
空洞的雙眼涌出淚水,很快又滲回體內
它又薄又枯的身體開始鼓脹
似乎有了肋骨,有了血肉,似乎越來越
有了人的樣子
它哭得越來越厲害了
我真怕它變成一個具有七情六欲的女人
不得不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一手捂住它的嘴
直到它不再出聲,不再流淚
身體又恢復到我當初剪它的樣子
我只歌頌這一個夏夜
我只歌頌這一個夏夜,它是一劑亂世良藥
以東炕上我相擁而眠的雙親為藥引,以月光為藥湯
小孩子一樣爭執、吵架,互不相讓的雙親
在處方里,也像小孩子一樣天真無邪,裸著松弛的肉身
強勢的父親,明顯佝僂了腰身
他側向體態臃腫的母親,摟著她的肩
輕微的鼾聲,像捂了幾十年羞于表達的私語
從不示弱的母親,也極其安靜,偶爾用夢囈回應
仿佛互不相讓的兩個人,終于放下武器,卸下盔甲
溫言細語,彼此歸順
月光浸潤著他們白頭到老的睡眠
仿佛天地初開,又仿佛已經地老天荒
人間煙火
在長安,人間煙火的樣子
就是我想象中,榆山夼的樣子
那里正是傍晚,夕陽在落進池塘之前
變得溫柔,將人間涂成暖色
牧人甩著鞭哨,跟著牛羊回家
父親收起農具,跟著莊稼回家
小花狗跑到河邊,將鴨群吠上岸
跟著放學的孩子,懷揣光源回家
我老態龍鐘的母親,系上圍裙
踱出門來,抱干草回家
整個村莊,風箱奏鳴,鍋灶歡騰
人間煙火緩緩升起
母親再次踱出門,殷殷喚著四個乳名
喚到“香”(我的乳名)的時候
人間煙火的味道,更濃了一些——
尼采說,一個人必須每天發現二十四條真理
才能睡個好覺
而我不是哲學家,我只是一個
背井離鄉的孩子
必須每天默念二十四遍“人間煙火”
才能在異鄉的薄涼里,睡個好覺
這一條真理,我用了三十年的失眠
才發現
在一場秋雨中端坐
需要十指干凈,面容安詳,濾掉下半生的聲色、主義
在一襲亞麻布的長袍里,閉目合掌
成蕊。成我
巴彥淖爾的兄長,或意義
古銅質地的兄長
以蒙漢雙語游牧內心的羊群
也游牧孤獨的兄長
發誓將獨自在戈壁灘,豹子一樣奔跑至死的兄長
雄性的烈風將把你的白骨和游記
雕成巴彥淖爾部分歷史的兄長
更多的時候
你就是巴彥淖爾的全部意義
你要像個真正的好兄長
別勸我們飲烈酒
請帶我們穿過陰山,去烏拉特后旗
賜我們三匹蒙古馬,在草原上奔馳
帶我們去傳說中的瑪瑙湖,撿一顆石頭護身
哦,巴彥淖爾的好兄長,我想給你
寫更多的詩句
但是暗處的硝煙,正在中原漫延
我的親人,深陷其中
我的詩句,只能止于撿一顆瑪瑙石
為他護身
——這是我來巴彥淖爾的全部意義
益母草
在將漫山遍野的益母草,收割回家之前
我需要懺悔
懺悔我作為一個女人,過早葬在異鄉
頌辭一樣的好年華,以及隨之而來的浩蕩荒涼
這是夏末秋初的正午
質樸的陽光普照榆山夼,也普照一個人
歸去來兮的姿態
我像充滿了收獲的喜悅和信心,提鐮走向山野的農婦
在日落時分,把一捆花繁葉茂的益母草
從高地搬運回家
洗凈,切段,翻曬,泡茶,入喉
仿佛那些一度迷路天涯,墜入深淵的
柔軟,溫情,生機,暗香
也一同緩緩流入腹內,回到闊別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