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利良
已經很多年沒有看見外祖父了,走過白水橋的時候,你不停地東張西望,希望在橋邊,或者在橋東面的那個破磚窯旁能夠突然見到他的身影。他應該老得快走不動路了,手里肯定拄著那根用黃檀木做成的拐棍,走路七撞八跌,遠遠看去,像一片枯萎的樹葉,所有的水分已經蒸發,所有的顏色都被時間的風雨洗盡。以前在橋邊或者在破磚窯旁總能碰見他佝僂著身軀,像在專注地找尋著什么。有時竟然把老柴根一樣的手掌搭在額頭上,使勁張開爛成通紅的雙眼,望著大路,望著遠方。但能望見什么呢?大路上空無一人,遠方是連綿的群山,一只山鷹在空中翱翔,那是唯一關注人世間的事物。事實上他連鷹也看不到,他模糊的視力只看到群山的輪廓,像一堵高墻,矗立在大路的盡頭,橫亙在他永遠也到達不了的空茫的遠方。
外祖父的脖子望酸了,他就要垂下手臂,耷拉下腦袋,像一架生滿鐵銹的機器,緩緩轉過身子,回頭瞅向橋邊五十米開外的一幢小平房。小平房以前是門前這條省道長途客運的一處停靠站,人來人往喧鬧得很。賣車票的婦女坐在房子里,常年打著毛線活或者嗑著一堆門口小攤上買來的瓜子。賣瓜子賣甘蔗賣米糖賣茶葉蛋的小販們就守在門外的空場地上,瓜子殼甘蔗皮雞蛋殼米糖屑丟了一地。偶爾山民們把一群黃牛或一群山羊趕過門口,地上就多了稀稀拉拉的牛糞或羊屎。牛糞像一坨坨黑面包,羊屎像一粒粒黑珍珠;牛糞冒著熱烘烘的白氣,羊屎有淡淡的草腥味。而小販們毫不在意,他們嘰嘰喳喳說著笑著,有時還圍在一張小板桌上打著撲克。那個時候山鷹同樣在天空中翱翔,但外祖父的身體壯實得很,他能一口氣吃下外祖母做的半蒸籠饅頭,能挑得動三百斤的青柴擔,能獨自把一窯的青磚瓦從頭到腳燒制完成。后來,那小車站不見了,賣車票的婦女不見了,小販們不見了,那象征著塵世骯臟而充實的牛羊們也不見了。長途客車改道去了另一條沿海南線,這偏僻的山區只剩下幾輛黃殼子的農運車在滴溜溜奔跑。農運車像個自由職業者,隨叫隨停,隨停隨走,根本不需要什么車站和候車廳。賣票的人也一天到晚待在車子里,緊緊抓著那只裝滿角票和硬幣的布挎包,有了招手的客人,他才打開車門大聲吆喝著去哪里。小車站不賣票了,小販們也改變了工作和生活方式,有人夫妻雙雙開起了農運車,有人干脆為了孩子讀書住到了城里。然而小車站還沒有荒廢,它被鎮里改造成了一個竹木檢查站。這座橋的名字叫白水橋,這個檢查站的名字也就叫白水橋竹木檢查站。那個時候你還在鎮里的中學讀書,你外祖父的兒子,那個最疼愛你的舅舅也剛剛結婚。鎮里要招人當白水橋的竹木檢查員,你舅舅高中畢業,做了幾年村里的文書,頭腦靈活,精力充沛,他被鎮里領導看中了,成了一個鎮政府編外的竹木檢查員。他每天開著自己那輛隆隆作響坦克一樣的拖拉機,到白水橋邊的小平房上班了。雖然工資不高,但名頭很響。
我家兒子在鎮政府上班吶!
外祖父的山羊胡子翹上了天。他站在青磚窯的窯口前,對每一個砍柴的挖泥的曬磚坯的甚至僅僅路過的人,用粘滿白泥的手指著白水橋那個方向樂個不停。其實那個地方離鎮政府還有十幾里路,但距離不成問題,在外祖父尚未潰爛的眼睛里,小平房就是鎮政府的一部分,地位,身份,不是你們這些砍樹放羊種地挖泥和打短工的人所能瞎比。外祖父把一只塑料酒壺掛在窯門口的樹杈杈上,踩一趟泥就跑過去抿一口酒,抿一口酒就對著白水橋那邊的小平房伸長脖子望一陣,仿佛那小平房里藏著他萬貫家財和一世的榮耀。
你每個星期總要從北面那個港邊的小村跑到舅舅的竹木檢查站來玩,檢查站里只有三個人,有時只有兩個人,另一個抽空跑到白水河下去摸溪魚。舅舅神氣得很,穿著綠色的迷彩服,手臂上箍著紅袖套,手里執著一枚紅色的三角旗,像夏天時到你們港邊海灘上搞軍演的海軍陸戰隊戰士。白水橋西面的大山里藏著萬畝林海,一年四季有源源不斷的竹木被山民運出縣外,山路太陡太窄,只能用整天冒著黑煙的蝸牛一樣的拖拉機來裝載。那頭冒著黑煙的鐵牛從西面大山的谷底鉆出來了,很遠就聽到了突突的吼叫聲,滿車的竹木像積木一樣搭到車頂,碰到一個坎,它就顫一下,踩進一個坑,它就晃一陣,看得人提心吊膽,看得人心驚肉跳。但開車的家伙嘴里叼著煙卷,一副滿不在乎吊兒郎當的樣子。舅舅對工作最積極最認真負責了,一聽到車輛的轟鳴聲就第一個站到路中間,使勁交叉揮著三角旗示意車輛停下。這個地段剛好有一處百來米的長坡,不提前阻止這些吊兒郎當的開車人,他們會把拖拉機一直開到白水橋邊才停住,然后等舅舅他們追到跟前,催促好一會才死樣怪氣從沾滿柴油漬和機油沫的褲口袋里掏出政府批準的竹木砍伐證,沒等檢查人員看清楚,他又啪的一下合攏本子塞進口袋里。他們恨死了這個竹木檢查站,都說靠山吃山,政府把每一根竹每一棵樹當成文物一樣審查,他們怎樣才能把家門口的資源隨心所欲地換成一沓沓的“毛老頭”?
也有膽小的或裝作老實的跟隨車輛的買樹商販,跳下副駕駛室,摸出一包中華煙像刨番薯絲一樣不停地拋給舅舅他們。有一次剛好來白水橋下挑窯田水的外祖父走到邊上,也幸運地得到了一支。你看見外祖父把那支好煙一整天夾在耳朵根,拿到窯場跟無數人吹噓,說他兒子也就是你舅舅是如何地使那些砍樹人敬畏和巴結,他兒子站在白水橋那里,就是站在整座西部大山的門口,沒有他兒子同意,誰也別想把一根草帶出白水橋的關卡。你有理由相信外祖父因他兒子所生出的風光和自豪,他刨了一輩子地燒了一輩子窯,一輩子被村長村書記和鎮政府的人“管理”,現在他的兒子也可以“管理”別人而且能被別人敬煙了,這還不是真正的石頭瓦爿翻了身,勞動人民當了家作了主?唯一使你遺憾的是到了傍晚,外祖母把晚飯送到窯場的時候,那根夾在外祖父耳根的中華煙竟然已經被他滿頭的汗水洇得發黃。外祖父喝完酒后,用窯口里的一根柴火湊著香煙,想好好享受一番他此生的風光和自豪,可是他使盡吃奶的力氣也沒有把一口好煙吸進肚里,那支煙最后連同那根柴火縱身一躍撲進了火焰萬丈的窯膛里。窯膛里的火焰太猛烈了,你和外祖父都沒看清那支煙是如何在一瞬間化成虛無。
你為什么不開車呢,或者用三塊硬幣坐一回黃殼子的農用車呢?你要用一上午的時間來走完這從北到南漫長而空蕩蕩的山鄉公路。你已經長大成人,不能再像小時那樣一路蹦蹦跳跳,一會兒捉一只蜻蜓,一會兒唱一支歌,一會兒又跑到半路那孔泉眼的水凼邊喝一口清涼的泉水。童年的記憶中,到外祖父家的路程很短,青天白云,山花爛漫,翻山越嶺,上坡下坡,你只要一個小時就能準時推開外祖父家的柴門。那一定是春天,雨水太多,外祖父的窯場還沒有開工。你剛才走過白水橋的時候,就望見高出坡地一大截的窯孔像一座怪怪的土丘,用來取泥的坡地上冷冷清清空無一人,窯門上披著用來擋雨的茅草苫也被去年的北風刮去了一大半。沒有看見掛在樹杈上的那只塑料酒壺,你就不用靠近窯場,外祖父一定在家里忙著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他要種地他要喂羊他要劈柴,他最重要的是要趁著窯場歇停的空閑,幫著外祖母起早貪黑劈篾編籮筐,到了逢“八”的集市,兩人天不亮就拉了籮筐沿著白水橋這條省道一直往南奔。南面十幾里外有一個叫桑園的農貿市場,初八、十八、廿八,只要逢了“八”,這山鄉五六萬人一大半都要擠在臨水的一條街上。買豬賣羊的,趕雞趕鴨的,蔬菜家家有,主要是搞批發。外地商販爭先恐后蜂擁而至,土豆白菜筍干粉絲,從早晨五六點開始,不出三小時,一掃而空。集市落場后,市面上忽然像夏季臺風掃過一樣干凈,人走了,貨空了,剩下一條溪河在叮叮當當地流;也像臺風卷過一樣狼藉,爛菜葉,瓜果皮,雞屎羊屎,甚至有孩子和老人們丟失的布鞋爿。當然,外祖父他們的手工籮筐不會擠進街肚里,他們與上百家同類產品堆在街對面的廣場上,零敲碎買的都是住在當地街市或者附近村落的小農戶,只有那些拎著一整包錢款指著廣場上所有竹木制品大包大攬的才是真正的大商販大老板。如果你正好住在外祖父家,又正好逢著“八”,那么外祖父和外祖母出手了一板車的籮筐,一定會給你帶來桑園那邊最好吃的芝麻餅和紅糖糕,甚至是一團還散發著熱氣夾著油條的粢飯。你一覺醒來,捧著芝麻餅紅糖糕或者粢飯,一小口一小口咽著香甜的滋味,你把童年的歡喜都留在了自己的舌尖上。
你在這深秋的季節,獨自一人走在這空蕩蕩的山鄉公路上,你翻過了九龍山,你走過了土地廟,你來到了白水橋。白水橋離外祖父的家已經很近了,往左拐過一條黃土嶺,就能看見一座小小的村莊,四十來戶人家,高低錯落,藏在山背的坑凹里。怪不得那個村莊的名字叫澗水。外祖父家就住在黃土嶺南面向陽的半山腰,山下有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楓樹,楓樹旁就是一道細細的澗溪,溪邊挖了一口幾公尺深的土井。春天的時候,楓樹在長葉,碎碎的陽光擠進樹枝掉落井口,井水反射出一點點亮光,又似乎在搖晃在變幻,你看得久了,腦袋會發生輕微的眩暈。到了夏天,巨大的樹冠支起綠色帳篷,小小的土井被藏在一片陰影中,一只土狗也聰明地跟著你跑到樹陰下,四肢趴地瞇起雙眼。秋天的楓葉紅黃斑斕耀眼奪目,遠遠望去,小小的村莊像點亮了一支季節的火把。外祖父舍不得讓舅舅來挑水,他說小后生肩膀嫩,壓上重擔會長不高身子。每天窯場放工,外祖母匆匆忙忙做飯,外祖父把兩只木桶掛在一根趁手的毛竹杠上,一路從半山腰下到井邊。他用木桶漾開浮在井水面的紅楓葉,撲嗵撲嗵兩下就把水桶舀滿,蹲下腰身,輕輕一扛,一擔井水晃晃悠悠就順著山道送到外祖母身旁的大瓦缸里。灶口里的柴火噼噼啪啪冒出火焰,過不了半個時辰,一鍋米飯的清香就鉆進你的鼻孔。吃飯時間到了,豬在披屋里嗷嗷地叫,白色的涎水流滿口嘴;雞們急急忙忙從野地里收回瘋跑的爪子,圍著外祖母腳脖子咕咕地打轉……
夜色濃了,山村在如豆的燈火中沉沉地酣睡。
你聽到山梁后面傳來子規的啼叫,仿佛那聲音一路跟隨你身后,從童年到青年。現在你的雙腳走過每一棵大樹的身旁,仿佛都要被陳年的草葉挽留。
你想念外祖父、外祖母,想念被一輛竹木車拖進白水河的舅舅。
小山村變得日益靚麗,白水橋經過整修也高大起來,可是昨日翱翔云端的那只山鷹呢?那日夜冒著白煙的土窯呢?
你目不轉睛盯著天空,仿佛接過當年外祖父的目光,像在專注地找尋著什么。
但能望見什么呢?依舊是連綿的群山,橫亙在你永遠也到達不了的空茫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