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舒曾覺得自己的人生輸的一敗涂地,但想想自己青春時,磊落愛過,也是勝利。
穆舒沒想到會再見到秦康。
是新年的前一天,穆舒所在的公司包下了商場六樓的自助餐廳開年會,年會自然是熱熱鬧鬧,酒水充足,穆舒原本是不喝酒的,經不住同事的勸,索性一昂頭,手中的高腳杯見了底。穆舒覺得微微有些暈,起身出了自助餐廳,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是在洗手間的公共洗手區看到秦康的,她當時剛用冷水拍了拍臉,再一抬頭,便從鏡子里看到一個年輕男人正攙扶一位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往外走。
她的心頭微微一顫,幾乎是下意識地喊出他的名字。
話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原本秦康應該是注意不到她的,這個時刻,她這個樣子,臉上基本毫無妝容,被冷水打濕的劉海貼在前額上,還滴滴答答地落著水珠。但說出的話沒有收回來的機會。
秦康轉過頭來,穆舒是在鏡子中同他目光觸碰到一起的。他也是微微一怔,攙扶著的中年男人渾身散發著酒氣,呻吟了一聲。
“杜總,”秦康趕緊低下頭來,“還好吧?我現在就送你回去?!?/p>
他又抬起頭看向穆舒,而后將另一只手騰出來,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名片,用力地伸向她的后背。
穆舒自然是看到的,卻不想去接。
秦康同數年前,竟毫無二致。
一群朋友中,他是最妥貼的那個,大家酒足飯飽之后,他是送大家回宿舍的那個,一起出游,攻略也都是他來做。他永遠想維護好同其他人的關系,為此可以把很多事情放在穆舒之上。
如今也是一樣,送老板回家,比同她敘舊重要,穆舒忽然覺得鼻子一酸,扭頭轉過身,踩著高跟鞋鏗鏘有力地從秦康身旁走過。
回座位上坐定,搭建的舞臺上正表演著節目,營銷部的一個同事在唱《一生所愛》。穆舒端起酒杯,一杯紅酒下肚。
對面的同事同穆舒搭話:“新版《大話西游》你看了嗎?感覺怎么樣……”
“都拍了新版啊……”穆舒沉吟道。
她同秦康表白的時候,用的就是紫霞仙子的臺詞。
十八歲的時候,穆舒帶著嬰兒肥,個子不高,有點胖,算不上美女。但追起秦康來,她是一個好戰士。
學校里那時有不少女孩子喜歡秦康。
畢竟都還沒走出校園,女孩子看男人第一眼不會先看表和車,秦康一米八幾,高高瘦瘦,播音社的部長,也是學校各項晚會的主持人。
迎新晚會上,他剛一出來說上幾句話,穆舒便掐了掐身旁的室友尖叫:“哇,他太帥了,我要追他?!?/p>
室友神通廣大,早就在軍訓一個月內調查清楚學校各路優質資源情況,沖穆舒翻了個白眼:“估計你要先去排號,追他的姑娘排成排?!?/p>
“我要插隊。”穆舒嘴巴一撅。
十月份的社團納新,穆舒一大早就跑到播音社排隊,面試的時候,秦康坐在正中間,穿著雨過梨花般白的襯衣。
穆舒自我介紹完畢之后,拿起帶來的文章朗誦,秦康眉頭皺成一團:“這位同學,我覺得你不大適合播音社?!?/p>
她有方言,很多音節根本讀不準,自己也是知道的,秦康說完,她嬉笑著把手中的書本一合,站起身來,歪著腦袋看向秦康:“你記住我的名字了嗎?”
秦康低下頭去看看手中的簡歷,念出她的名字:“穆舒?!?/p>
穆舒咧嘴一笑:“對,我就是想讓你認識一下我。”
學校里的女生大抵是太過內斂,秦康其實并不難追。廣播社有個節目是“每日讀詩”,她每天都要拿著詩集去找秦康問能不能讀那一首,秦康開始時不樂意有人干涉,后來發現她的品味倒也不錯。
播音室外人不能隨意進去,秦康走出來之后,總能看到穆舒坐在門口的長椅上等他,歪著頭對他笑笑:“秦康,一起吃飯吧。”
“我請你吧?!鼻乜甸_口答道:“這陣子謝謝你幫我選詩?!?/p>
那時候還沒有各大公眾號教女孩子第一次約會要如何穿搭選什么樣的餐廳,穆舒是剛洗過澡坐在門口等他的,頭發上的水還沒有全干,是十幾塊錢一瓶的伊卡璐的香味,穿短褲和涼拖。秦康問她想吃什么,她指著馬路對面的大排檔:“小龍蝦。”
香辣小龍蝦,一碟花生米,再要了兩瓶青島啤酒。秦康往日里很少吃小龍蝦,不大會剝,穆舒便主動請纓,用筷子夾起來一只,帶著一次性手套,笑嘻嘻地剝好,把潔白的蝦肉蘸上汁,放到秦康面前的小盤子里。
啤酒下了肚,她的話也多了許多,嘰嘰喳喳像只小麻雀,同秦康說著自己的過去,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家庭。兩人在小攤上坐到了十點鐘,夏風把穆舒的頭發吹干。
回去的時候,校園里的道路上行人寥寥,穆舒伸出手去,輕輕拉上秦康的手。
秦康微微一怔,卻沒有松開。
娛樂活動還比較匱乏的時代,那陣子大家在學校里熱衷的是打賭穆舒和秦康在一起的時間。穆舒倒也爭氣,站她的那一小撮,都贏得了不少餐廳里的雞腿。
他們的戀情倒也和所有的校園戀情并無二致,水房是長滿爬山虎的老房子,秦康幫她打好水之后站在那里等她下來提,穆舒趿拉著拖鞋下來,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一眼看到他,梨花般潔白的襯衫,映著后面搖搖晃晃的爬山虎,她接過水瓶,站在他的身旁,好似就這樣同他過完了一輩子。
快期末的時候,幾個社團聯誼聚餐,話劇社有個叫做桑甜的女生,一米七的身高,熱褲里兩條修長筆直的腿,吃飯的時候坐在秦康的身旁,有意無意地那兩條腿總是晃到他的面前,穆舒給他夾排骨的時候正好看到,便起身要給大家倒酒,一個“不小心”,半瓶啤酒全倒在了桑甜的腿上。
她尖叫著站起身來,穆舒趕緊拿起紙巾走過去賠笑臉:“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要不你趕緊回去換身衣服……”
學校外面紅墻綠樹的大學路,秦康騎自行車帶穆舒走過很多次,看見身旁有豪車呼嘯而過,秦康便用勁地蹬幾下自行車,轉過頭對穆舒喊道:“以后我開著跑車,也帶著你一起兜風。”
“好啊?!弊诤笞哪率嬲酒鹕韥?,緩緩地把雙臂在風中伸直,“說話算話,可不許忘?!?/p>
酒足飯飽之后,一行人開始告辭,二十六歲的穆舒拿起外套,也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身來。
她同秦康,是當真有過擲地有聲的好時光啊。
上了年紀,怎么回頭都是一地心碎。
在電梯口又和同事寒暄了幾句,走出商場大門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多。
知道要喝酒,穆舒沒有開車,拿出手機低頭準備叫車的時候,前面有人喊她的名字:“舒舒。”
穆舒抬起頭來,如今二十八歲的秦康,眉宇間已經有了些許歲月的痕跡,穿暗色的長款大衣,頭發被風吹得微微有些凌亂。
他拉開車門:“我送送你?!?/p>
沒錯,穆舒是知道自己應該拒絕的,然而那句“不用了”卡在喉嚨半天,卻怎么也說不出口,她點點頭坐進了秦康的車里。
城市午夜的街道上,并沒有什么車流,秦康沒有開口說話,許久,穆舒開口道:“你和桑甜結婚了嗎?”
秦康搖搖頭,繼而轉過頭來:“你呢?”
穆舒包里的手機適時震動起來,拿出來看了看,猶豫了兩秒鐘之后還是掛斷了。
把頭轉過去看向窗外,神色里有微微的醉意和疲憊:“我男朋友打來的?!?/p>
讀書的時候,兩人是都想著畢業之后繼續讀研的,秦康自小對英國情有獨鐘,打算以后到英國留學。和穆舒說起自己的計劃的時候,她捧著下巴把頭點得好似小雞啄米:“沒問題,你去哪我就去哪?!?/p>
秦康的成績好,在學校里又有諸多光環,做出一份漂亮的簡歷并不是問題,那段時間在圖書館潛心準備雅思考試,穆舒拿手機研究著英國衣食住行的種種,偶爾把手機伸到秦康面前:“你看這個房子多漂亮,我們到倫敦之后也租個這樣的房子。”
“好?!鼻乜滴⑽⒁恍?,伸出手來揉了揉穆舒的頭發。
穆舒現在的男朋友叫常展,個頭不高,胖胖的,穆舒原本對他并沒有什么興趣,耐不住他持之以恒地對自己好。
有回他同穆舒在一起吃飯時,穆舒開口問他:“你知道什么是愛嗎?”
沒想到一向理性的穆舒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常展愣了愣:“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對你好?!?/p>
那個瞬間穆舒的腦海中閃過的,是十九歲的那一年,她趴在桌子上,同秦康暢想著在英國的生活,偶爾她會抬起臉來看他,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連同以后的年月,都是閃閃發光的。
秦康大三上學期結束的那個寒假,落了一場異常大的雪。彼時,他申請出國交換的各項材料都已經準備好。過年回家,有親戚過來吃飯,親戚間難免攀比,說起他的時候,母親是驕傲的:“我家秦康過完年就要出國了。不用花錢,他成績好,都是公費的……”
外面是鵝毛大雪,房間里是火鍋熱騰騰的白汽,秦康的臉上自然是掛著志得意滿的笑的,然而那笑容之中,卻還有隱約的不安——這幾天打穆舒的電話,那邊都是無人接聽,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秦康的預感的確成了現實。
那個寒假穆舒回家之后才知道,近一年來,父親因為重大決策上的失誤,小公司已經申請破產,家中積蓄也已悉數收繳,而母親,早已在三個月以前,同父親簽了離婚協議。
先前的生活雖說算不上是養尊處優,但至少沒有為生計發愁過,穆舒回來之后看到過父親去買菜,在口袋中翻了半天沒翻出來錢之后的窘色。
往年的年夜飯,是市里最好酒店的包廂,這一年是穆舒幫著父親在廚房燒菜,鍋碗瓢勺油鹽醬醋一團亂麻,才好不容易張羅出來的四菜一湯。
自然也是要聊聊新年愿望和人生規劃的,穆舒正猶豫著要不要說出“我想出國讀書”這句話的時候,有人敲門,是前來討債的,來勢洶洶……
花了很多天,穆舒的情緒逐漸平復下來之后,才去接秦康的電話。還是有些小女兒情態的,說了句“秦康,我可能沒辦法和你一起去英國”之后,眼淚“唰唰”地流了下來。坦白來說,那個時候的穆舒,是期待著從秦康的嘴里說出一句“我留下”的。她當然不會真的讓他留下,畢竟他有他的前路要闖蕩。她想要的,是一個態度而已。
那邊秦康安慰她:“沒關系,你這一年好好準備,爭取也申請公費……”
是錢的問題,但又并非僅僅是錢的問題,生意破產,妻子離棄,作為唯一的女兒,穆舒做不到離開,留下父親一個人。
秦康的簽證下來之后,有幾天都是在聚餐,也都會帶上穆舒,穆舒不似以前那般愛說愛鬧,她臉上掛著笑,腦海中胡亂地想著,時間,距離,一個沒解釋清楚的誤會,一次彼此失了態的爭吵,都會讓兩個人的情感瞬間崩塌,她對他們之間的愛情,究竟該抱有怎樣的信心?
秦康去英國的三個月后,桑甜也去了英國。和許多個異地戀的女生一樣,穆舒有著強烈的不安全感。她成為了一個歇斯底里的女朋友,熱切地追蹤著秦康的一切行蹤,不顧場合和時間打去電話,秦康不止一次地說過:“舒舒,你讓我喘不過氣來了。”
倫敦的冬天干燥寒冷,大雪封門。
桑甜的住處離秦康不遠,落雪的第二天抱著紅酒和棉被來敲門,說是自家的暖氣壞了,大雪封路,修理工過不來了。
后來的事情,是穆舒從同在英國留學的其他朋友那里聽到的。
兩人從分享同一個公寓,到分享同一個房間,再到分享同一張床。
秦康發來信息,沒有提“分手”兩個字,卻字字誅心。“穆舒,對不起,一個人在這里,實在是太孤獨了?!?/p>
秦康的消息發來的時候,穆舒甚至連太多悲傷的時間都沒有,照例要為怎樣過好一個春節而發愁,父親重病住院,身體每況愈下,還要面臨著隔三差五闖上門來的討債人。
她找了家教的兼職,錯開時間幫幾個初中生補習英語,早上很早出門,晚上天黑才回來。
恨秦康嗎?當然恨,夜深人靜的時候,打開手機屏幕,他的名字在暗夜里格外耀眼,好像扎在胸口上的一根刺。
他同桑甜,好似也沒有走到一起,她不過是帶著當年被穆舒潑了啤酒的恨意和異國他鄉的孤獨來敲的門,來得快也去得快。
秦康也是后來才隱約知道,穆舒當時所面臨的窘迫與困頓。他不是沒想過回頭,但是那傷害造成的創傷太過巨大,連再聯系穆舒的勇氣都沒有。
成績倒是很好,年年拿最高獎學金。手頭的資金分成兩份,一份打給了家中母親,一份打到了穆舒的卡號上。彼時穆舒正在醫院,為父親接下來的治療費發愁,手機上收到進賬信息的時候,她知道那是秦康的施舍。
她原本并不想這樣,她向往清澈和純粹,她磊落光明地愛過秦康,亦希望同他結束的時候,只帶有手起刀落爽快的恨意。
然而人漸漸長大,很多事情做不到非黑即白,那筆錢雖然數額不大,但足以解當時的燃眉之急。
穆舒打開短信,把秦康的名字翻出來,里面還存著各種他和她熱戀的時候說過的肉麻情話,她猶豫了一會兒,不知道該發一條“我恨你”,還是“謝謝你”。最后只是徒然地嘆了口氣,把手機裝回了口袋。
六月份的時候,是畢業季,穆舒逃也似的離開這座北方的城市。
找工作算不上順利,很多高薪工作,門檻是碩士學歷。穆舒莽打莽撞,非要爭取到了一家高端培訓機構的面試,學歷上雖有欠缺,但面試官網開一面,說她“普通話說得特別好,這對培訓師來說很重要?!?/p>
工作的第一年,尤為辛苦。穆舒剪短了頭發,踩著高跟鞋每天鏗鏘有力地走在上班的路上,小心翼翼地計算著每月的花銷,努力存下來一些錢,照料著父親。
都市男女,鐵血世界,每個人似乎都忙得沒空談情說愛。不是沒有男人對穆舒表示過好感,但也只是淺淺淡淡的表示,一旦這邊沒有回應,半個月不到便有了新目標。
穆舒曾覺得自己的人生輸的一敗涂地,但想想自己青春時,磊落愛過,也是勝利。
后來某一次工作場合上,認識了常展。
他用最笨拙的方式追求她,他家在哈爾濱,一次回家之后,帶了很多紅腸回來,站在穆舒家的巷口等她,說是給她嘗嘗。
穆舒很厭煩:“你這是干什么?”
常展咧開嘴笑笑:“你切開蒸一下,很好吃的。”
再后來,穆舒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父親病危,已經回天無力,連假都沒有顧得請,連夜就趕回了老家。
她也才不過二十幾歲,要強忍住悲傷張羅后事,常展忽然出現在她家門口,眼神深陷風塵仆仆,是開車近十二個小時過來的,說聯系不上她,聽她的同事說,她家里出了變故。
老規矩要守夜,那晚穆舒跪在父親的遺像前,偶爾看到站在身后陪她的常展,心里倏忽一熱,覺得就是他了。
“年輕時,我會向眾生需索,他們能力范圍之外的:友誼長存,熱情不減。如今,我明白只能要求對方能力范圍之內的:陪伴就好,不用說話。”穆舒淡淡地說。
車緩緩地下了高架,穆舒指示著:“拐個彎就到了?!?/p>
秦康把車開得慢,拿出手機:“你先前的號碼不用了,現在的能留給我嗎?”
穆舒的心頭微微酸澀,人煙寥寥的街頭,他們從熱情洋溢的年輕人變成了都市里面容模糊的男女,他想同她找到一條重回舊夢的路。
酒精的緣故,穆舒覺得有些倦意,她把身體往座位上縮了縮,眼皮一挑,從車鏡里看到了秦康的眼神,他正注視著自己,讓她的心沒來由地動了一下??墒侨松:?,散了就是散了,這世間,哪里有重回舊夢的路。
她同常展的戀愛談了一年多,已經答應他春節的時候同他回家,見一見他的父母。
他說起未來的時候眼睛會閃閃發光:“我爸媽一定會喜歡你的。”
穆舒輕輕搖了搖頭:“號碼就不用留了?!?/p>
秦康的車在巷口停下,穆舒抬起頭看上去的時候,十二樓的自家窗口還有燈光,應該是常展在等著她回來。
秦康開車載她回來的這一路,多少往事在眼前閃過,好似把她與他曾經相愛的過往全部都經歷了一遍。
秦康并不生活在這個城市,陪老板回國出差,數日后還要返回英國。
也許風中的確聽得到心臟跳動的聲音,但也許那不是她的,也不是他的。
那是人生中必然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