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網絡上流傳著一句話,說愛是疲憊生活里的英雄夢想,對于這句話我一直不太贊成,我天真而淺薄地認為愛只是夢想,而夢想,總會實現的。
在餐廳里遇到唐臣,是我沒有想到的。他比我想象中英俊許多,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鬢角有些灰白,大約是光線的緣故,濃眉,炯炯有神的眼睛,是無論在任何場合都會讓女性眼前一亮的長相。
別誤會,我們并不是什么網友,他只是我從未謀面過的客戶而已。我從事的職業,幾年前叫做電商,如今叫做微商,只是我賣的東西比較特別,是各式各樣的連衣裙,以及奢華精致的包包首飾。vintage,或者叫古著,曾有一度也是帶一點爭議的時髦,近幾年卻堂而皇之的成了小眾追捧的奢侈品,頗有一些賺頭的。
而唐臣一直是我最大的主顧,他喜歡收集各種華而不實的長裙,據說是送給女朋友。我之所以認出他也是因為他女伴身上的裙子,60年代的 YSL,黑色絲絨長裙,背部有白色的麻紗拼接,那么一大串,像云一樣延綿不絕,美得不可思議。這樣的裙子全世界如今恐怕也沒有幾條了,連仿制品都沒有,拼接部分的縫制方法太過精細,造假成本太高,根本賣不出去。
太美麗的東西出現在日常生活中還是有一點突兀的,只是由那位女性穿上卻很合適。她有一張窄窄的臉,淡妝,雪白的脖子,像天鵝一般高貴。這是一家主打約會的餐廳,才下午,桌上已經點了蠟燭,兩個人相對而坐,卻都沒有說話,是一對罕見的璧人。
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他們身上,面前的男人絲毫沒有察覺,還在抱怨道:“你說,一個女人要那么多口紅有什么用呢?真的能用完嗎?”
我只是笑笑,不說話,這是我25歲之后的第六個相親對象,據說他家境不算太好,但憑一己之力,還是早早就買了房,像這樣的男人節約也是有道理的,畢竟一塊兩塊都是血汗錢,前半生都耗在了衣食住行上面,哪里還有余力去增加什么趣味。
我并不討厭他,但還是趁他去洗手間的時候偷偷買了單走了,經過唐臣那一桌身邊時他們也恰好要離開,我這才愣了一下。
那女孩是個殘疾,坐在輪椅上面,下肢被長裙蓋住。
見到我訝異的目光,唐臣微微垂了垂眼,我有些于心不忍,微笑著說:“裙子很漂亮。”
“謝謝。”那女孩冷冷的,沒有絲毫的歡喜。
當天晚上就在網上碰到了唐臣,他問:“今天上新嗎?”
“今天不。”我說。
他便沒再說話了,我也沒有提起在餐廳遇到他的事。
其實不上新的時候我也沒有閑著,一件件衣服從箱子里拿出來熨好、搭配,之后換上、拍照,擺半天姿勢,回頭還要對著電腦修半天圖。一條裙子差不多忙三四個小時,一個星期也就拍那么十來條而已。
我母親如果還在世,一定會瞧不起我靠此為生,當年念書時一年幾十萬花了出去,如今卻連學費都賺不回來。但那時我尚且年幼,第一次到歐洲,立即就被那些精致奢華的舞裙迷住,省吃儉用地買回公寓,也沒機會穿,就那么放著。兩年之后我母親出了車禍,我們連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她并沒有太多存款的,人一走,我連學費都交不起,就這樣急匆匆地收拾了東西回家,僅有的,不過是一幢房子和幾大箱衣服。我父親早就再婚了,打了電話過來,我還以為是慰問我,誰知道一張口就是:“你妹妹才升中學,我也沒有錢。”
“她不是我妹妹,我也不打算問你要錢。”我說。
并沒有所謂的葬禮,母親下葬時只有我一個人,是一個雨天,排了半天隊才領到骨灰,我抱著那個罐子等了半天的出租車,回到家后靜默地望著骨灰盒,不知道該怎么活下去,家里能賣的都賣了,剩下那些衣服和首飾,覺得再也沒機會穿了,這才掛在網上去賣,誰知道貨比我想象中搶手,賣五百塊有人要,一千塊也有人要,后來漲到兩千塊,依然有一大群女孩悲傷地問:“真的只有這一件了嗎?”
我這才發現了一條可以活下去的路,猶豫再三,又飛去了歐洲,這一次目的鮮明,專往古董店鋪鉆,拖著幾大袋行李回來,又找了幾個在歐洲的同學合作,再一轉手,三年也就這樣過去了。
其實那些裙子一律華而不實,珠釘、流蘇、細密的珍珠與繡花,穿在身上幾乎沒法工作,可是還是有無數人趨之若鶩,仿佛光是掛在衣柜里就很幸福。我邊跟幾個主顧聊著邊忙著,一眨眼,天早就黑了,坐在那堆華服里,覺得自己像錦衣夜行,倒一杯酒,然后才發覺但凡昂貴的,其實都沒有什么實用性,高跟鞋、珠寶、香水……
以及,愛情。
就這么著,忽然又想起莊鶴林來。五月,窗外的烏云遮住了月光,我坐在一大堆絲絨裙子中邊喝著葡萄酒邊想著往事,然后才發覺,可能我今生就要這么孤零零地度過了。
認識莊鶴林是在美術班里。我母親是個要強的人,一個人帶著我,即便是自己不買新衣也要讓我過一些精致的日子,于是很小的時候就送我去學了鋼琴,學完了鋼琴學網球,學完了網球學油畫,就這樣,我認識了莊鶴林。
莊鶴林那時候是美術班的助手,二十六歲,在美院讀研究生,但并不受賞識。他畫那種很古典很寫實的油畫,人物細膩,光影工整,技術是沒問題的,只是毫無意義——在擁有照相機的年代,寫實有什么用?
美院的學生都很前衛的,一上大學就開始琢磨各種流派、行為藝術,一個比一個先鋒,只有莊鶴林,像個生錯了時代的人,清苦、樸素。他有一個長相不算漂亮的女朋友,同樣是美院的學生,每天下午來接莊鶴林一起下班,然后兩個人一起去附近的菜市場買菜。
我很向往他們之間那種脈脈不得語的感情,常常一看就是半天,再后來,就發展到了跟蹤他們回家的地步。他們住在美院外面的小房子里,生活規律而整齊,很早起床,傍晚散步,晚上十點左右燈就熄了。
我也沒有什么別的愿望,只是喜歡跟在他們兩個后面,但后來還是被莊鶴林發現了,他大聲地呵斥我:“你腦子有毛病嗎?跟著我干什么?”
結果我什么都沒有學會,就被美術班開除了,我母親這才想盡了一切辦法送我到歐洲。那時候我是個樂觀的人,總覺得還有機會的,于是每年暑假寒假都去找莊鶴林。
后來莊鶴林就跟他的女朋友分手了,當然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莊鶴林沒有跟女朋友商量就退學了,一個人跑到一個專門臨摹名作的村落打工,三天畫一幅米開朗基羅,兩天一幅蒙娜麗莎。后來,他在那里染上了煙癮和賭博,我穿著漂亮的蓬蓬裙去找他玩,他被我搞的不勝其煩,說:“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可不可以做我的男朋友?”我問。
莊鶴林卻大叫道:“滾開啊!能不能不要煩我了?”
那年我已經二十二歲了,卻還是沒有什么羞恥心,他罵我,我還笑嘻嘻,后來他便打了我,顏料桶整個地丟到我身上,我漂亮的紗裙被染得五彩斑斕,像波洛克的作品。其實我一直看不懂抽象派,可是那天卻依稀明白了,那是一種類似絕望的心情,卻因為人生,不得不不斷地重復著。
唐臣卻是另外一種人,他始終雍容、高貴,并彬彬有禮。
我們遇到過一次之后他就與女朋友分手了,我特意把他喜歡的類型的裙子留了下來,他卻告訴我不需要了。我那時才知道他女朋友是個芭蕾舞演員,某次排練的時候摔斷了脊椎,從此就變成這樣了。為了擋住輪椅他才給她買那么長、裙擺那么大的裙子,但她根本就不喜歡。她渴望成為一個普通的殘疾人,待在家里就好,不想出門,也不想穿那么醒目的衣服。
“請讓我一個人靜悄悄地活著!”她說。
想到唐臣哀傷的表情,我忽然于心不忍,問:“喝酒去嗎?”
他似乎呆了一下,但還是同意了。到了約定的地方,沒想到他還記得我,說:“前幾天……”
我笑瞇瞇地說:“畢竟那是我賣出去的裙子嘛!”
為了保護隱私,我平時拍照都不露臉,如今以真面目示人,我們兩個都有些不太適應,但幾杯酒下肚,再陌生的人忽然之間也會變成好朋友,唐臣說:“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才十九歲,當時我陪朋友看演出,死活不明白芭蕾舞有什么好看的,可是在后臺一看到她……”
到最后他喝醉了,我送他回家。他一個人住,滿屋子都是那女子的照片,忽然之間我有些感動,如今這年頭,愛到這種程度也是很少的了。
但我們的關心也就止于此,只是后來有些事不由得我們控制,一男一女,總有寂寞的時候。尤其是在初秋,當天空變得湛藍,微風吹著金黃色的葉子落下的時候,人們都總是想要去散步的。我跟唐臣坐在露天的咖啡館里,看著外面經過的情侶,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過了好久唐臣才問我:“要不要去我家?”
我點頭。僅此而已。
我跟唐臣從秋天開始交往到秋天結束,期間他家里一直掛著女朋友的照片,而我也沒有在意過。我挺喜歡看那個女孩子的圖片,到底是跳舞出身的人,身體線條優美得像詩一樣。有時候我期待她能回來,有時候又期待唐臣去找她,我說不清我是不是愛著唐臣,如同我說不清我有沒有愛過莊鶴林一樣。
莊鶴林后來過得很好,在三十歲那一年他終于出名了,我看過一個有關他的紀錄片,他穿著普通的襯衫,在畫架前一站就是一整天,有種中世紀修道士般的樸素和克制,那一年恰好流行這樣的冷淡風格,他就這樣紅了起來,一幅畫可以賣幾十萬,雖然不算大富大貴,但生活還是不成問題的。
他結了婚,有了孩子,太太小家碧玉的,據說是個鋼琴手。
挺般配的。我想。
我只是沒想到后來又見到他,在唐臣朋友的聚會上,當時人很多,我一直沒有注意到他,直到走到院子里,才發現他正坐在那里喂金魚。他的背影同多年前一樣,清瘦,因為頸椎問題,有著輕微的駝背。我走到他旁邊坐了下來,他轉過頭,看到我,也意外了一下。
“好久不見了。”他說。
“六年。”我報出這個數字,他卻道:“不止吧?”
“你忘了當初我去油畫村找過你,你潑了我一身油漆。”我說。
他呆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說:“我那時候年輕。”
“我到家之后就回歐洲了,當時我在英國念書。”我說:“那是暑假,其實我不應該走,可是我當時太傷心了。”
他淡淡地望著我,問:“后來呢?”
“后來我母親就去世了。”我終于講出這句話來:“我離開一周不到。”
他沉默了起來。我也跟著沉默。
我沒有辦法把后面那句話說出來:如果當時我沒有離開就好了,這樣也許她就不用在雨天還要打車去加班。我在家的時候她不會主動加班的,畢竟我一年只回來兩次,而他們公司也都知道這件事,沒有人因為這個苛責過她。
可是我走了。因為莊鶴林,因為我年幼的熱情與任性,以為愛比什么都大。我迄今都記得我回歐洲那天我母親跟我說過的話:“好好念書,交個男朋友,把日子過得快樂一點。”
我們沒有說再見,她也沒有送我,單親的生活是這樣的,大家都很忙,沒有空上演生離死別。我一個人拖著箱子去乘飛機,安檢的時候覺得丟下她一個人不太好,但我只是猶豫了一下,并沒有回去。
她逝世后我才發覺愛其實沒有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永遠是生命,因為生命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但愛……愛是有第二次機會的。
我父母在我十二歲那一年離婚,用三流電視劇對白來說,就是他在外面有了人。
我母親不哭不鬧,當即就辦了離婚手續,帶著我從家里搬了出來,出去找工作,吃過不少苦。為了跟比自己小很多歲的女孩子競爭,她每天早出晚歸,到家脫掉高跟鞋就開始揉腳。那時候我們都沉迷那種很俗氣的電視劇,躺在沙發上一集接一集地看,指指點點:“這個男人太壞了,不值得珍惜。”“女主角腦子是不是有毛病?”
有一陣子有人給她介紹別的男人,她一個也不肯,我問原因,她幽幽地說:“我又等不到屬于我的人,那么要別人干什么呢?”
這句話從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嘴里說出來還是有些好笑的,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她還懷抱著一顆少女心,在等待著什么人。當時覺得她很傻,但內心又希望她有個好結果。
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神仙眷侶懷抱著不切實際的執迷,一看到登對的戀人,光是坐在一旁看著都很滿足。
我母親還說過談戀愛是要用一點運氣的,有的人運氣好,一輩子能遇到那么兩次三次,有的人則運氣太差,連影子都沒有見到。
而我大概就是那個運氣不太好的人,遇到莊鶴林的時機不對,遇到唐臣的時機也不對。
我們交往了沒幾周芭蕾舞演員的父母就來了,當時唐臣不在家,我在他的房間里下廚,試圖給他準備一些驚喜,門鈴響起,我看到一對愁苦的夫婦站在外面,打開門,他們都呆了一下,然后傷心地說:“你是唐臣的女朋友嗎?你能不能把唐臣讓出來?”
“讓出來”這三個字把我逗笑了,他們卻道:“我家囡囡這輩子都完了,她已經變成了一個瘸子,現在也不肯出門,我們倆年紀都大了……”
他們哭了起來,我愣住,想了半天才說:“你們誤會了,我只是唐臣的朋友,唐臣現在是單身。”
我想也不想就說出這句話來,兩個老人這才放心離開。他們走后房間一片空寂,廚房里傳來羅宋湯的香氣,我在沙發上呆呆地坐著,過了很久才關了火,收拾東西離開。我沒有跟唐臣解釋原因,只發了一條短信說“我要走了”。之后我就搬了家,更改了店鋪地址,重新注冊了賬號,繼續賣我那些美得夸張的裙子。我心里是寂寞的,但更多的是一種很奇怪的滿足,想到芭蕾舞演員和唐臣在一起的樣子,甚至是快樂的。
我當然知道這樣的狀態有點變態,但我卻樂在其中。我以為唐臣會忘了我,畢竟我只是一個突然出現的過客而已,誰知道他卻找了我整整一個月,最后終于找到了,一看到我就惱怒地大喊:“你有毛病嗎?我又不是你那些裙子,自己不要了還丟給別人!”
他是真的生氣了,站在門口喘著粗氣,我遞給他一杯水,他瞪了我半天,才咕嘟咕嘟地喝完了水,然后又生氣地走了。
我后來才知道因為那對父母,唐臣跟芭蕾舞演員吵了很久,芭蕾舞演員又跟她父母吵了很久。那女孩實在是個太瀟灑的人,心里感激唐臣的不離不棄,但始終不覺得這樣的愛有什么意思。我們見過一次面,她請我吃飯,很認真地跟我說:“唐臣是個好人,但他沒必要陪我耗著,我雖然不幸,卻還是有我的自尊和追求,不想整個人都依附著他,你能明白嗎?”
我點點頭,她這才松了一口氣的樣子,道:“你的裙子都很漂亮。”
“謝謝。”我說。
我們友好告別,她是少數雖然殘疾但依然在開車的人,我將她送到車上,她一陣風似的離去,那個時候我知道,像她這樣的女孩子不會缺人追求的。
而我則是個很普通的人,普通到渴望一生一世、白頭偕老這樣的事。
唐臣不知道我去見了她,回到家的時候他正在懶洋洋地看電視,問我:“去哪兒了?”
“逛街。”
他一點都不懷疑,說:“我餓了,我們晚上吃什么?”
“日本料理怎么樣?”我問。
“不想天天去外面吃。”他說。
“那就自己做好了。”我說。
我們一直過著很平凡的日子,白天他去上班,我繼續賣我的裙子,傍晚時我們去菜市場買菜,做的菜都很難吃,但還是硬著頭皮都吃了下去。之后我們躺在沙發上看動畫片,一天又一天。曾幾何時網絡上流傳著一句話,說愛是疲憊生活里的英雄夢想,對于這句話我一直不太贊成,我天真而淺薄地認為愛只是夢想,而夢想,總會實現的。
想到這里我把頭枕在唐臣的肩上,他捏了捏我的耳朵,又握住了我的手。
這樣就足夠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