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彰益
上海海事大學,上海 201306
2013年6月,A輪從B港裝載煤炭開往C港,運輸途中遭遇臺風。期間,船長并未按照海事局的建議進入港口避風,而是在附近海域就地拋錨防臺。在防臺期間,該輪一直處于走錨狀態,并逐漸進入淺水區。在風浪的作用下,該輪船艏發生偏轉,應急無效,大量海水涌入機艙及船員生活區,最終導致船底沉沒,船載貨物發生全損。
涉案貨物投保了貨物運輸承運人責任險。《保險合同》在“承保責任”部分約定:因下列原因造成的損害或損失,屬于承保范圍:(2)船舶觸礁、擱淺、傾覆、沉沒、失蹤……(以下簡稱“保險責任條款”)。《保險合同》在“除外責任”部分約定:因下列原因造成的損害或損失,保險人不負賠償責任:(2)雷擊、臺風、大風、暴雨、洪水、冰雹、崖崩、泥石流、地震、海嘯等自然災害……(以下簡稱“除外責任條款”)。
本案涉及的爭議焦點問題是,除外責任條款是否存在兩種解釋,進而可以根據不利解釋規則,作出對保險人不利的解釋。筆者在下文將對該問題進行探討。
不利解釋規則,也稱逆利益解釋規則,是保險合同領域常見的解釋方法之一,其系指在保險合同用語可以作出兩種解釋的情況下,保險單用語應當依照最不利于保險人的方式予以解釋。①不利解釋規則存在一個預設“不利于保險人”的價值判斷,因此如果輕易使用,將會極大損害保險人利益,對海上保險合同雙方的利益平衡產生影響。而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以下簡稱“《保險法》”)第30條的規定,不利解釋規則的適用需要滿足如下條件:保險合同是根據保險人提供的格式條款訂立的;保險合同的格式條款出現疑義,存在兩種以上解釋;在窮盡其他解釋方法無法排除疑義的情況下,才適用不利解釋,即不利解釋是合同解釋的最后手段。
設立不利解釋規則的法理基礎是認為保險合同中的格式條款是保險人提供的,而投保人在保險交易中處于弱勢地位,故有必要對其進行傾斜性保護。②
第一種觀點認為:
根據保險責任條款,船舶沉沒屬于保險責任范圍,即船舶沉沒屬于保險事故。但根據除外責任條款,臺風造成的損失,則屬于除外責任。從文義上理解,除外責任條款存在兩種解釋:第一,除外責任條款與保險責任條款系包含關系,即臺風引起的包括保險事故在內的所有損失均不屬于保險責任范圍;第二,除外責任條款與保險責任條款系并列關系,即臺風引起的除保險事故以外的損失不屬于保險責任范圍。
由于上述兩種解釋,無法通過其他解釋方法進行排除或澄清。因此,在免責條款沒有明確且唯一的解釋的前提下,應根據《保險法》第30條的規定,作出對被保險人有利的解釋,即臺風引起的除保險事故以外的損失不屬于保險責任范圍。因此,由于涉案貨物損失系由船舶沉沒所導致,故屬于保險人承擔保險責任的范圍,所以保險人不能依據除外條款進行免責。
第二種觀點認為:
涉案保險責任條款與除外責任條款存在兩種解釋:第一,臺風造成的任何貨物損失(包括臺風造成船舶沉沒進而導致的貨損),保險人不負責賠償;第二,臺風直接造成的貨損(船舶未沉沒),保險人不負責賠償。臺風造成船舶沉沒而導致的貨損,保險人應當賠償。由于保險條款并未對船舶沉沒的原因進行限定,故臺風造成船舶沉沒而產生的貨損,不得依據除外條款進行免責。因此,根據《保險法》第30條的規定,當保險條款存在兩種不同的理解時,應作出對被保險人有利的解釋。鑒于本案貨損系因臺風造成船舶沉沒所致,故屬于保險人賠償范圍。
筆者認為,上述兩種觀點均不合理,理由如下:
第一,從除外責任條款的性質及功能角度來看。首先,保險的本質功能在于分散風險,投保人通過購買保險,建立“危險共同體”,進而實現在經濟上相互分擔損失的目的。“在此一觀察角度下,契約并非保險之本質,相反地,卻僅是組成危險共同體的手段。”③而保險合同中的除外責任條款在本質上是一種合理分配風險的措施,是平衡雙方當事人利益的重要手段。在保險合同中,是否存在除外責任條款,與保費的確定有著密切關系,保費的高低取決于保險費率的大小,保險費率的大小是以危險的發生概率為依據,危險的發生概率又與某些危險類型有關。由此可見,除外責任條款在本質上實際兼顧了保險人和投保人雙方的利益,是保險制度的必然要求。
第二,從除外責任條款與保險責任條款關系的角度來看。除外責任條款實際上是對保險責任條款的適當修正與限制,所以保險人最終承擔的責任范圍會比“保險責任”所規定的范圍略小。另外,保險責任條款主要約定保險人承擔保險責任的事項,除外責任條款則主要約定保險人不承擔保險責任的事項。兩類條款從正反兩個角度對承保風險的范圍進行明確約定,可見除外責任條款與保險責任條款在保險合同中的作用在根本上是一致的,即兩者的目的均在于對保險人所承擔的責任范圍作出明確的界定。但是,需要特別強調的是,在被保險人舉證證明發生了保險責任條款約定的事故時,保險人仍有權依據除外責任條款的約定主張免責,只是需要對其主張的免責事實承擔舉證責任,即除外責任條款的效力優先于保險責任條款。
第三,就本案而言,根據除外責任條款的約定,因臺風造成的損失,保險人不負責賠償責任。該項除外責任條款的約定顯然是明確的,即只要保險人舉證證明損失是由于臺風造成的,即可免于承擔保險責任,因此不存在所謂的兩種解釋。上述兩種觀點均混淆了保險責任條款與除外責任條款的不同功能,將兩個條款混淆在一起進行解釋,最終認為除外責任條款存在兩種理解,進而采用不利解釋規則認定因臺風造成船舶沉沒不屬于除外責任的情形。這兩種解釋方法實際上否認了除外責任條款功能和目的,使得除外責任條款無法發揮其應有的作用,導致保險人的合法利益無法得到合理保護。
最后,需要進一步說明的是,不利解釋規則作為合同法、保險法上的一個重要解釋規則,在保護被保險人利益方面,確實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面對處于締約弱勢又飽受危險煎熬之苦的投保人一方,“鋤強扶弱”以實現“公平”是法院審理保險案件的主要思路。于是,保險人與生俱來的說明義務、不利解釋規則等就是為了傾斜性限制保險人的系列規則就成為法院進行裁判的首要依據。在這種裁判思路中,不利解釋原則雖然在一定程度上的確發揮了有效保護投保人的功效,但也面臨著被任意擴張和非合理縮限的危險。④在本案中,上述兩種觀點也顯然存在濫用不利解釋規則的嫌疑,最終導致出現法律解釋上的偏差。
[ 注 釋 ]
①初北平.海上保險中的不利解釋原則[J].中國船檢,2017(5):27.
②程兵,嚴志凌.論保險合同條款的不利解釋原則[J].法學,2004(9):125.
③葉啟洲.保險契約之內容控制[J].月旦法學雜志,1997(27).
④曹興權,羅璨.保險不利解釋原則適用的二維視域——弱者保護與技術維護之衡平[J].現代法學,2013(4):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