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靜
西北政法大學,陜西 西安 710063
權利能力是民法學中有關于人的最核心、最本質的概念,其意義在于判斷一個個體能否作為一個獨立的民事法律主體在民法上享有權利并承擔義務,因此權利能力制度實際上是一項用來回答法律主體資格問題的制度。該制度在確立后的兩百多年來發揮了重要的價值,并為我國的民事立法所采用,但不少學者認為該制度是可有可無甚至是完全多余的。針對這一現象,本文將結合權利能力一語的產生原因及發展過程對其原理與功能進行考察,把握這一項法律技術的要義與本質,進而揭示該制度存在的必要性。
從古羅馬至今,民法中的人格制度始終秉持著將生物上的人和法律上的人相區別的立場。在該種立場下,生物人具備法律人格必須達到某種條件,而該種條件經過了一個從身份到倫理再到權利能力的轉化歷程。
在權利能力理論提出以前,與其相關的只有人格的概念。人格(persona)一詞通常為羅馬法劃定個體之身份時所用。它有面具之意,也指演員所扮演的各類角色。在古羅馬,每個個體都扮演著相對應的角色,但不是所有角色都能成為法律上的人。一個生物人(homo)若要成為法律關系的主體(caupt),則需要集自由人、家父與市民這三種角色(persona)于一身。這就導致很多的生物人因缺乏相應的身份而難以擁有法律上的主體資格,例如奴隸、外來人與家子。這種做法實際上造成了人與人之間地位的不平等。
法國大革命后,自然法在啟蒙運動的大力宣傳下一躍成為政治革命的一項理論武器。自然法認為人是至高無上的,是生而自由并絕對平等的,法律只是在對人類需求理解的基礎上演化的結果,它適用于任何可能與人有關的事。至此羅馬法中的身份等級觀念被徹底打破了,《法國民法典》在此基礎上將所有的生物人都視為實在法上的主體。但休謨認為,并不存在一個一成不變的并可適用于所有地區的自然法。為此,康德提出用理性作為區分人與物的根本標準。然而社會上不可避免的存在很多缺乏理性之人,將其排除于法律主體之外顯然是有違人道主義的,為此法律專門設置了監護人制度對那些缺乏理性之人的理性進行填補,并設置了道德人概念將團體納入到法律主體中。此時法律人格的基礎已由特定的身份轉化成了人的倫理屬性。
康德哲學對康德時期及之后的法學家影響至深,但深受康德哲學影響的《德國民法典》并沒有直接援用理性的概念,而是創新性的使用了權利能力一詞。一方面,以理性作為法律人格的依據,則需要對缺乏理性之人的理性進行補足,這種做法本質上是擬制,而這種擬制反而證實了成為法律主體的基礎并非理性。另一方面,當時的人們試圖通過法律技術來支配世界,希望將一切都納入到法律關系的調整范圍之中。此時的學說匯纂學派立足于邏輯來對法律進行整理,將適用法律看作是一個嚴格遵循抽象邏輯的過程。此時,人之所以具有法律人格完全是基于實證法的規定,而不再是基于人的理性。又因為人的生活的本質目的表現在實定法內就是享有權利并承擔義務,故法律上人的屬性就自然地被表述成了權利能力。自此,權利能力就被單獨規定于實定法之上并成為了具備法律人格的基礎。
自德國確立權利能力制度以來,各國紛紛將權利能力規定為了法律人格的基礎。但主體制度的問題并不能由法律文本的規定就加以解決,而是應當追問其背后的理論依據。事實上,德國立法者用權利能力一詞取代理性的概念作為法律人格的基礎,背后有著及其深厚的理論依據。
眾所周知,權利是人的自由意志的一種外部表現形式,但自由意志往往依賴于理性并受理性的制約,故權利一詞自始便蘊含著理性的內涵。而理性又是權利存在的前提條件,沒有人的理性與自由意志,權利則無存在的必要。因而,將權利能力視作法律主體資格的基礎,并沒有因此否認理性在民事法律主體制度中的重要意義,而是以權利能力作為突顯理性的法律工具,間接的表達了理性的作用。進一步地說,將權利能力作為法律主體資格之基礎,便相當于認同了理性亦為主體資格之根基。
在以身份和理性為基礎的法律人格概念中,賦予團體組織以及全體自然人以法律主體地位存在著很大的困難。畢竟團體不是生物人,不可能具備生物人所擁有的身份以及理性,缺乏成為法律主體的必要條件。而權利能力這一不包含任何倫理意味的法律技術概念的出現,淡化了倫理沖突,使得團體與人取得法律人格的基礎變為了實證法上的明文規定,進而避開了理性一詞之中蘊含的倫理屬性,使得團體與缺乏理性之人的人格確認在法律上成為可能。這種做法在法律上滿足了所有自然人以及法人在共同的民事主體制度體系中的并存,同時也消除了具體的生物人和團體之間在法律地位上的差別,使得自然人以及團體等一切私法上的主體的法律地位達到了平等。
社會團體在社會交往中往往涉及不特定多數人的利益,若不嚴加管理便會對整個社會造成極為不利的影響,因此大多數國家都利用權利能力的取得這一環節實現對團體的監管。團體若想獲得法律上的主體地位,就必須擁有權利能力,而只有那些經過了必要審查的團體才能夠取得權利能力。這樣規定的目的是,通過賦予團體以權利能力為條件,來換取國家對團體的必要監管。我國在社團資格的準入方面也采取了嚴格的行政許可制,這樣一來,任何取得法律人格的團體都將處于國家的監控之下,從而保障了團體自身的健康發展,并維護了社會的繁榮與穩定。
將權利能力作為法律主體資格的基礎相比于理性而言更能夠體現出法律技術的嚴密性。以理性作為法律人格的基礎時,法律主體是一切具備理性的倫理人,但倫理人除了享有權利,行使權利的屬性,還包括許多人的內在價值,如尊嚴、人格、家庭、婚姻等。但上述許多因素根本不會對人享有權利、承擔義務的范圍產生任何影響,所以學界主張將人享有權利與行使權利的法律屬性與倫理屬性分隔開來,而權利能力概念的出現恰好解決了該問題,它使人的統一內涵被解體。同時,法律對人的權利能力之外的其他屬性進行拆分,分別構建成親屬、繼承、行為能力以及人格等制度。這樣一來便使人在實證法上的屬性得以獨立,實現了法律技術的專業化。
權利能力制度是一項成熟的法律技術,它的優越性在于它可以從所有自然人中抽象出一種完全相同的、沒有差別的人的形象,這種形象是一種消除了個人特征和外在條件的絕對的、法定的自我圖像。也就是說,無論一個人的性別、身份、職業、宗教、國籍如何,他都能夠平等的擁有民法上的主體地位,并平等地獲取享有權利和承擔義務的資格。但仍有學者認為,主體的法律地位是不可能平等的,如男性永遠無法享有女性的某些權利。筆者認為,并不是這些主體沒有資格享有此種權力,而是這些權利對這些主體來說根本沒有意義,也即沒有運用此種資格的可能性。由此看來,以權利能力為基礎的法律主體制度模式下,人和人的法律地位是能夠達到平等的。
權利能力制度因其強大的優越性為各個國家所采納,但隨著時代的發展,這項技術所存在的問題也隨之暴露,最為突出的便是主體范圍問題。按照實定法之規定,權利能力開始于個體的出生、終止于個體的死亡,那么尚未誕生的胎體和已經過世的人的各項權利就不應再予以法律上的保護。但世界上的各個國家包括我國在內,都通過立法明確規定了胎兒所享有的繼承權。當某個個體死亡以后,其在生前所享受的一些權利依然會受到法律的保護。而按照法律規定并不享有權利能力的非法人組織,在現實生活中往往仍會享受權利或負擔義務。類似這樣的現象導致了權利能力制度的自相矛盾。除此之外,“主體”和“人”兩者因語言的翻譯不當而造成的混用也是我國權利能力制度中的一個顯著缺陷。人是一個倫理概念,而主體才是一個法律概念。因此,擁有權利能力的只能被稱作主體,而不能用人來表示。但現實中這兩者的概念卻往往是混同使用的。這樣的做法并不符合法律精確化的要求。權利能力制度的上述不周之處,導致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質疑權利能力制度存在的必要性。但筆者認為,權利能力作為生物人向法律人過渡的橋梁,在當代歷史條件下仍具有開拓性意義,是不可或缺的法律工具,其發揮的積極意義遠遠大于其不足之處所帶來的消極影響。但從總體上看,對一項法律技術進行適當的批評是必要的,權利能力制度的效力雖不能因學界爭論而受到影響,但它可以在問題的提出與探討的過程中得到彌補和完善。
權利能力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技術性概念,它標志著法律人格的基礎由身份到倫理再到法律規定的歷史轉變。它作為法律人格的基礎,將人的法律屬性與倫理屬性相區分,極大的增強了法律的精確性與專業性,并使團體與生物人在同一主體框架下得以共存,進而消除了具體的生物人和團體之間在法律地位上存在的差別,保障了所有主體法律地位的一律平等。但權利能力作為法律實證主義的表現,在強調技術性的同時,還必須要注重善惡,要始終立足于人的倫理道德與理性,否則便會造成極大的惡果。本文之所以要將這樣一個略顯陳舊的題目重新加以研究和論證,不僅是因為它具有上述的諸多深遠意義,更是因為該制度在時代的不斷更迭中,逐漸暴露出了許多隱藏的缺陷,并陷人了難以自圓其說的邏輯矛盾之中。只有正視這些問題并重新擺正主體的位置,才能使權利能力制度更具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