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啥都不拆

張吉強

因城市快速路互通立交樞紐建設的需要，北河村全部村民的房屋都被列入了縣政府拆遷計劃。由于縣政府承諾為每戶村民在城里提供兩套安置房，再額外給十萬元錢的拆遷補貼，補償政策相當不錯。因此動員會召開后沒幾天，村民們在拆遷協議上幾乎都簽了字。

唯一一戶不同意拆遷的“釘子戶”，是住在村子最東頭的胡德榮。胡德榮今年六十歲，會點木工活，靠做些簡單的小家具賣錢生活，和老伴兩人倒也衣食無憂。

村支書李正和胡德榮關系不錯，兩人空閑的時候經常在一起喝點小酒。作為主抓這次拆遷工作的第一責任人，他覺得胡德榮應該不會讓他犯難，于是就上門做他的工作。誰知胡德榮得知他的來意后，卻來了個六親不認，梗著脖子瞪著眼珠子說：“不拆不拆就是不拆，給啥都不拆！”

李正鬧了個大紅臉，垂頭喪氣地走了。他想不明白，自己和胡德榮也算是無話不說的朋友，他咋說翻臉就翻臉了呢？

李正前腳剛走，鎮政府拆遷辦的三名工作人員后腳又來了。他們個個嘴巴上就像抹了蜜，圍著胡德榮左一個大叔又一個大叔親熱地叫著，還主動幫忙把他家的院子收拾得既干凈又利落。可胡德榮仍舊不為所動，冷著臉說：“你們甭來這一套，我說不拆就不拆，給啥都不拆！”

眼看著其他村民開始騰房，鎮拆遷辦主任趙希發坐不住了，決定親自出馬。他來到胡德榮家，開門見山地說：“胡大叔，我知道你是個痛快人，我今天來，就是想聽你說句痛快話。你告訴我，你為什么不想拆遷？是因為拆遷補償達不到你老的要求嗎？”

聽了趙希發的話，胡德榮搖了搖頭，回答說：“政府給的補償已經夠好了，兩套樓房我和老婆子根本就住不了，將來搬進樓房，我們自己住一套，往外租一套，生活也沒啥顧慮。”

“那你為啥不趕快在拆遷協議上簽字？還磨蹭什么？”趙希發大惑不解。

胡德榮沉默半天，嘆了口氣，一字一頓地說：“不是我不想簽，是我兒子不讓我簽啊！”

胡德榮的話讓趙希發驚得差點兒從椅子上跳起來。眼前這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子，莫不是瘋了？

原來，胡德榮有個獨子叫胡勝，高中畢業后沒考上大學，就和朋友合伙買了輛貨車搞運輸。兩年前，兩人開車路過鄰縣一座跨河大橋時，由于疲勞駕駛，汽車失控撞斷護欄掉進了滾滾河水中，結果兩人雙雙斃命。

如今，胡德榮搬出自己早已故去的兒子來說事兒，這不是瘋了是什么？

趙希發心里想，胡德榮你這只老狐貍，這個時候把兒子搬出來，無非就是想多要點拆遷補償罷了，只要你肯出價，一切都好商量！想到這里，他平心靜氣地對胡德榮說：“胡大叔，這件事情總是要解決的，互通立交樞紐項目馬上就要開工建設了，你可不能一直當‘釘子戶。今天這里就咱倆，沒旁人，你跟我說句實話，到底滿足你什么條件你才同意簽字？是要錢還是要物？你只管放心大膽地說出來！”

胡德榮皺著眉頭想了想，回答：“條件嘛也不是沒有，但就怕你辦不到……”

“到底啥條件，你說吧，我聽著呢。”哪承想，趙希發聽到的，卻是胡德榮嘴里鏗鏘有力說出的幾個字：“必須得讓我兒子點頭才行！”

趙希發的肺簡直就要氣炸了，這老頭兒咋就油鹽不進呢？真是個瘋子！

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胡德榮開出的拆遷條件。同情他的，說他還沒從失去兒子的巨大悲痛中走出來，開出這樣的條件也是情有可原。不同情他的，說他不知道天高地厚，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總之吧，說他啥的都有。

這天傍晚，一輛黑色小轎車停在了胡德榮家門口，一個西裝革履、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從車里鉆出來，徑直走進了胡德榮家的大門，一個年輕點的小伙子手里拎著個紙袋緊緊跟在他的身后。

進屋落座后，中年男子自我介紹說他叫方強，是順騰工程建設有限公司的老總，前段時間他們公司在縣政府組織的公開招投標中成功中標，成為這次互通立交樞紐工程的建設單位。因急著趕工期，見鎮拆遷辦遲遲做不通最后一位“釘子戶”的工作，于是就前來拜訪。

方強說完，沖身旁那位小伙子使了個眼色。小伙子會意，從手里的紙袋中取出幾沓百元大鈔放到胡德榮面前。方強笑著對胡德榮說：“老哥，我們今天是秘密而來，外人誰也不知道。這六萬塊是從我們公司賬上出的錢，與其他拆遷補償沒關系，只要您同意簽字，這些錢都是您的！”

方強原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胡德榮見到這么多錢，一定會乖乖就范。誰知，胡德榮卻嘿嘿冷笑一聲，下了逐客令：“拿上你的錢趕緊走人，老子不稀罕！別說六萬，就是給座金山，老子也不拆！”

方強弄了個大窩脖，臉上有些掛不住，指著胡德榮惱羞成怒地說：“你果真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你給我等著，我就不信沒人治不了你！”說完，帶著那個小伙子氣急敗壞地走了。

方強找到他的初中同學張興，讓他出面做做胡德榮的工作。張興是北河村所在鎮的黨委書記，關于胡德榮的事，鎮拆遷辦早就給他匯報過了，即便方強不找他，他也打算抽時間找胡德榮好好談一談的。

張興只身一人來到胡德榮家里，胡德榮正在院子里給他剛打好的家具上油漆。見鎮里的一把手來了，胡德榮趕緊跑進屋里，搬來一把椅子讓他坐下，又讓老伴給他泡了一杯茶。

張興呷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對胡德榮說：“老胡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去年你被評為全鎮道德模范，當時還是我給你頒的獎呢。怎么，你這位全鎮的道德模范，關鍵時刻咋掉鏈子了呢？”

聽了張興的話，胡德榮如坐針氈，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局促地搓著衣角，嘴角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又咽了回去。

胡德榮的這些舉動都被張興看在眼里，他趁熱打鐵地說道：“老胡，我知道拒絕拆遷肯定不是你的本意，我是咱們鎮的黨委書記，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困難你就對我說，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給你解決。”

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胡德榮終于開口說道：“張書記，困難我沒有，要說要求嘛，我倒是有一個，那就是必須讓村里部分人把多分的拆遷補償款交出來，同樣是北河村村民，他們憑啥每戶多分兩萬塊，難道就因為他們是村干部親屬？”endprint

張興聽罷一下愣住了，說：“有這事？”

胡德榮告訴張興，半個月前的一天晚上，他去村支書李正家借東西，正碰上他召集村干部們在家里開會，由于怕打擾他們開會，他就沒吱聲。正打算悄悄地離開，卻聽到他們在討論拆遷補償分配的事兒，他一時好奇，就站在窗外多聽了一會兒。這不聽不要緊，一聽差點兒氣炸心肝肺。原來，縣里撥下來的拆遷補償款按照每戶十萬塊的標準分完后，還剩下一部分。這部分錢，村干部們不敢私分，就商量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分給他們的直系親屬，每戶剛好分得兩萬塊。他在心里罵道，李正啊李正，算我瞎了狗眼，怎么就交了你這么個朋友，你這是假公濟私、中飽私囊，我要去告發你們這群“蒼蠅”！后來鎮拆遷辦主任趙希發來找他做工作時，他本想把這件事反映給他，可后來一想，趙希發和李正是親家，跟他說了也是白說，弄不好還會給自己惹來麻煩。

聽完胡德榮的講述，張興異常憤怒。作為村干部，對待村民就得一視同仁，不管大事兒還是小事兒，都要做到公平公正，哪能厚此薄彼？真是太過分了！

張興起身告辭，胡德榮把他送出大門，對他說：“張書記，我這么做，并不是想多分多少錢，而是想為村里其他人討個公道，只要能保證公平，錢不錢的無所謂。你放心，我這就到鎮拆遷辦簽字去！”

張興沖他擺了擺手，說：“簽字的事兒先不著急，等我還你們一個公平公道后，你再去也不遲！”

回去后，張興馬上安排鎮紀委調查此事。誰知，鎮紀委經過一番調查，得到的結果卻與胡德榮反映的問題大相徑庭。據北河村村支書李正“交代”，那剩余的十八萬塊錢，他們根本就沒有平分給村干部們的親屬，而是全部買成空調，捐給了鎮上的養老院。

鎮紀委又派工作人員到養老院去調查。工作人員剛走進養老院的大門，就看到一群七八十歲的老人正圍在一起，興致勃勃地討論著什么。工作人員擠進去一看，原來老人們正在圍觀安裝工人往他們居住的房間里裝空調。工作人員向院長了解情況，院長高興地說：“這還得感謝人家北河村的村支書李正啊，我們正發愁如何保證老人們安全度過這個酷夏呢，人家就送來了三十臺空調，這下老人們可有保障了！”

鎮紀委把調查報告遞到了黨委書記張興的手里。張興仔細看了后，感覺有些意外，就打電話把李正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面對黨委書記的問詢，李正的臉騰地一下紅了。他說，剛開始的時候，他覺得幾個村干部這些年來跟著他風里來雨里去，吃了不少苦，卻沒得到過什么好處，如今拆遷補償款分下去后還有點剩余，就打算發給村干部們的親屬，也算是對村干部們的一點回報。哪承想，這件事還沒具體操作，就被他爹給知道了，他爹指著他的鼻子好一頓訓斥，說他丟了良心，不配當一名村支書，他這才幡然醒悟，因為自己一時糊涂，差點鑄成不可挽回的大錯。后來，他又召集村干部們開會討論，村干部們一致同意將那部分資金買成空調，捐給鎮上的養老院，讓養老院的老人們更好地頤養天年。

聽到這里，張興會心地笑了。李正他爹，他在上任伊始就已經拜訪過了，那可是一位在解放戰爭中立下過赫赫功勞、在村里擔任了多年大隊書記的老黨員。現如今，他人老了，干不動了，可他的品行他的正直卻一如當年。

張興再次來到胡德榮家，把了解到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胡德榮聽后，有些自責地說：“我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錯怪了李正！”張興安慰他說：“你這樣做并沒錯，我們這個社會，就不允許有任何的歪風邪氣。我們的工作，就需要你這樣執著的人來進行監督！”

當天中午胡德榮就來到鎮拆遷辦，痛快地在拆遷協議上簽了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