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傳明 張婧
〔摘要〕 1980年代的中國小說經歷了深刻的形態變化,呈現出與既往小說迥乎不同的面貌,這除了與當時的政治環境變化有關外,還蘊含著更為深層的時空觀特別是空間意識的改變。從傷痕、反思文學中人對外部空間懷有的親和感、同一感,到先鋒文學中主人公對外部空間的疏離感和陌生感的變化,可以看出作家通過對個人獨有心理空間的營造來進行自我建構的努力:他們試圖通過營造這種個人獨有的私密心理空間來確證自己的存在感。空間意識的變化對此一時期文學的深刻影響突出表現為文學從縱向時間之軸上的前后對照到橫向并置的普遍性空間的轉換以及世界性、人類性、個人性主題在文學中的重新復活。先鋒小說中時間意識的變化則突出表現為具有普遍性、客觀性、同一性的歷史時間被個人化、感覺化、瞬間化的多重內在體驗時間所解構、替代的趨勢。
〔關鍵詞〕 時空體;空間意識;1980年代;小說形態;文學現代性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8)06-0186-10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時空意識的嬗變與20世紀中國小說形態的演進”(14BZW116)
〔作者簡介〕耿傳明,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張 婧,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天津 300071。
對于1980年代中國小說的發展、演變過程,當代文學史主要是沿用思潮迭進的方式來進行描述的,即經歷了傷痕小說、反思小說、改革小說、意識流小說、尋根文學、先鋒小說等過程向前發展。這種文學史敘述方式借重于當時追蹤文壇變化的評論家對新出現的文學現象給予的即時性命名,這些命名帶有鮮活的時代生活氣息,但滿足于此,也就阻滯了人們去探求這種表層變化背后所隱藏著的深層意蘊的變革——那就是人們的思維方式以及看待世界的眼光、態度所發生的變化,這種變化主要就是通過時空意識的改變完成的,正如康德所說:時空是人認識世界的先天的、感性的、直觀的純形式,“空間是外感官的形式,時間是內感官的形式,它們都是我們意識的主觀結構。”〔1〕人正是通過時空意識這種內外感官形式所感受到的變化來更新對自我和世界的認知的。1980年代的中國小說之所以呈現出與前三十年小說迥乎不同的面貌,除了與社會政治環境的變化有關,還蘊含著更為深層、內在的時空意識的改變。從傷痕文學、反思文學中人對外部空間懷有的親和感、同一感,到先鋒文學中主人公對外部空間的疏離感和陌生感的變化,可以看出作家通過對個人獨有心理空間的營造來進行自我建構的努力:他們試圖通過營造這種個人獨有的私密心理空間來確證自己的存在感。空間意識的變化對此一時期文學的深刻影響突出表現為文學從縱向之軸上的歷史對照到橫向并置的普遍性空間的轉換以及世界性、人類性、個人性主題在文學中的重新復活。時間意識的變化則突出表現為具有普遍性、客觀性、同一性的歷史時間被個人化、感覺化、瞬間化的多重內在體驗時間所解構、替代的趨勢。
一、改造現實:人對外部社會空間的關注與思考
1980年代中國文壇的主題可以用“思想解放運動”和“新啟蒙運動”來概括,小說在社會思潮的變革中發揮著急先鋒的作用。自“真理檢驗標準”大討論以來,全國上下掀起了思想解放的浪潮。從當時的有關討論來看,作為“文革”重災區的文學藝術界解放的腳步舉步維艱。1979年在北京召開的第四次文代會確立了新的文藝工作方針,鄧小平在開幕式上的發言《在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上的祝辭》中徹底否定了“文藝黑線”,對“文革”前十七年文學成就給予肯定,對1976年以來文學藝術的新變化予以大力支持。〔2〕“四代會”以后,走出陰霾、解放思想、呼吁改革開放成為新時期作家們的主要訴求,人道主義開始成為80年代文學的主潮,于是繼傷痕文學之后又隨之出現了反思文學這種以反思“文革”對人肉體和精神所造成的雙重戕害的小說。茹志鵑的《剪輯錯了的故事》可以視為這一時期反思文學的代表,但與一般反思文學不同的是,它在小說文體形式上進行了大膽的實驗、探索,表現出由外部客觀時空向主觀心理時空傾斜的趨向。我們可以以此為起點來探究這一時期小說的空間意識的變化。
筆者借用巴赫金“時空體”的概念來闡釋當代小說中全新的時空體。巴赫金認為,時空體在文學中有著重大的體裁意義,體裁和體裁類別是由時空體決定的。“時間在這里濃縮、凝聚、變成藝術上可見的東西;空間則趨向緊張,被卷入時間、情節、歷史的運動中。時間的標志主要展現在空間里,而空間則要通過時間來理解和衡量。這種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標記的融合,正是藝術時空體的特征所在。”〔3〕在具體的文學作品中,時空體還決定著文學中人的形象。這個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時空化了:小說主人公的一切行為都可以歸結為空間中的移動,正是人的移動給小說的空間和時間——即它的時空體——提供了基本的測量標準。筆者整理了1980年代初期中國小說呈現出的時空體類型。這一時期的文學主要可以分為這樣三個時空結構:今夕對撞時空、人與自然時空和現實未來時空。
1.今昔對撞時空
1979年《人民文學》第2期刊登的茹志鵑的《剪輯錯了的故事》不同于其他反思文學作品,正如陳思和所說:“這篇小說跟王蒙、張賢亮、魯彥周等作家的反思視角不盡相同,不是單純的將個人的苦難和民族的苦難聯系起來實現‘啟蒙,而是有意識避開政治視角,從民間的立場反思歷史。”〔4〕在作品中,作者不以時間為線索,記錄主人公在“文革”前后的心路歷程,展現對“文革”的批判;而是采用時空變化的方式,對不同歷史時期(“大躍進”時期、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時期)的交叉敘述,在“今夕對撞”的過程中展現出任勞任怨、與人民榮辱與共的老甘一步步變成對百姓利益不聞不問的“甘書記”的歷程,在今昔對比中給讀者留下反思的空間。以這篇小說為標志,中國當代文學在1979到1981年間形成了一股以小說為主體的“反思文學”思潮。〔5〕方之的小說《內奸》通過對榆面商人田玉堂經歷的描寫,營構“今昔對撞時空”,展現時代變革對人的戕害。上篇作者描繪1940年代田玉堂憑借商人的機敏,保一家人平安的經歷。下篇時空切換到“文革”時代,田玉堂被打成牛鬼蛇神,甚至要他作偽證,誣告黃司令、嚴赤夫婦為內奸。他憑著自己的良心說話,卻招來一頓毒打,被遣返故鄉喂豬去了。這種空間切換與對比讓人不由得反思發生在50年代農村“大躍進”運動中的災難根源。田玉堂對拷打他的“造反派”問出發人深省的問題:“今后打起仗來,還有誰來掩護你們工作同志呢?”〔6〕這一問問得驚心動魄。同樣,王蒙的創作在1980年代初期以反思為主題的意識流小說也同樣采用了這種今昔時空變化的方式。《蝴蝶》(1980)中“那個坐在吉姆牌轎車,穿過街燈明亮、兩旁都是高樓大廈的市中心的大街的張思遠副部長,和那個背著一簍子羊糞,屈背弓腰,咬著牙行走在山間的崎嶇道路上的‘老張頭是一個人么?”〔7〕今日高樓林立之大街與往昔鄉間崎嶇之小路對撞出主人公坎坷艱辛人生經歷。《夜的眼》(1979)以大城市為背景,開篇寫道“路燈一下子就全亮了”,接著寫豐富多彩的夜晚給主人公多種感官上的體驗:這樣的夜晚即使生機勃勃、充滿活力,也不能消除生活的苦悶與煩擾,這種對新生活的描摹傳達出對社會生活今夕變化的感慨。《布禮》(1979)以寫心態為主,小說同樣大量出現主人公鐘亦誠今昔生活的片段對比,由此寫出他在環境與個人命運急劇轉變下的心理改變。“今昔對撞”模式的本質是表達一種理解現實與歷史的困惑,它推動著人們的思想解放,催促人們跳出已有的陳舊思維框架去尋求對歷史和現實的新的理解,它意味著人們理解歷史的同一、標準模式的消解,個人化的理解歷史的方式的興起。
2.人與自然時空
這一時期的小說還呈現出對廣闊自然意象的創作依戀。王蒙的《海的夢》(1980)中主人公繆可言在歷經“改造”磨難后再次來到大海,感慨人生已逝,心中縱使仍有不甘也只能接受現實。小說中主人公不斷地在感慨時間,他覺得自己錯過了成家、立業的時間,感嘆“天太大、海太闊,人太老。”〔8〕短暫的生命活在荒謬的年代,一切盡在對大海的凝望中。大海將他個人的傷痛化作了平靜而溫和的沉思,再次激起了他對遠方的向往,重燃找回逝去時光之信念,重新感悟到生活的美好。主人公心理的時空和自然的時空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小說如夢似幻地帶著讀者進入一種時空融合的混溶狀態。此類作品還有稍晚發表的張承志的《黑駿馬》(《十月》1982年6期)和《北方的河》(1984),北方的山川河流和廣闊無邊的草原,都有它們令人心醉的天然美感。《黑駿馬》中伴隨著古歌的長調,索米婭和巴帕在泥濘的逆旅中體味著酸楚的愛情,草原的環境與凄美的愛情互相交融,熔化為一個完美的藝術整體,不單單渲染了人物詩意的心靈,也借草原風光的描寫寄托作者的懷戀與悔恨,把讀者帶進了一種迷離凄婉而又悠揚遼闊的草原仙境。《北方的河》也是讓作家動人豪邁的理想之歌激蕩在雄壯有力的北方的河中,無論是無定河、黃河、額爾齊斯河、湟水河、永定河,都融入了作家深沉的情感,主觀感情與客觀物境完美交融為一體,構成作品中獨特的審美效果。《北方的河》那一幅動人的畫面“一條落滿紅霞的喧囂大河正洶涌著棱角鮮明的大浪。在構圖的中央,一個半裸著的寬肩膀男人正張開雙臂朝著莽莽的巨川奔去。”〔9〕之所以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因為時空在這一刻與主人公的心理體驗完美地融為一體。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沒有這樣的草原與河流,就沒有人物形象的震撼人心的力量,也就沒有作品那樣一種或悠揚或雄壯的驚世駭俗之美。在1980年代初鋪天蓋地的“反思”文學中,由于文學發展本身的“自律”和人們的審美意識和審美要求的不斷提高,對新形式作品的呼喚是理所應當,王蒙、張承志、遲子建等作家利用自然空間建構新的時代審美,這種成功不得不歸因于對自然空間豐富的想象力和敏銳的感受力,將自然空間與人性本真相聯系,將讀者帶入如夢似幻的別樣體驗空間。在這些小說中,大自然擔負起了使人擺脫來自社會的異化,回歸本真天性的功能。
3.希望未來時空
對未來的向往是1980年代初期小說的主旋律。王蒙的《春之聲》(1980)中,主人公岳之峰坐在歸家的火車中,“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的旅客們擠在一起,就像沙丁魚擠在罐頭盒子里”,對于眼前看到的一切充滿了陌生之感,從身處其中的這個悶罐子車廂,到現在的自由市場、百貨公司,頭腦中閃過的畫面是黃土高原上的鄉親、與童年伙伴追逐的鄉間小路、1946年南京車站的請愿人群、人潮涌動的故宮博物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的北平平津學生大聯歡、現代化的法蘭克福。場景在幾個場面間快速流轉。“過往的記憶,已經像煙一樣,霧一樣地淡薄了,但總不會被徹底地忘卻吧?歷史,歷史;現實,現實;理想,理想;哞——哞——咣氣咣氣……沿著萊茵河的高速公路。山坡上的葡萄。暗綠色的河流。飛速旋轉。”“他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睛。分明是法蘭克福的兒童歌唱”“簡直是神奇。不僅在慕尼黑的劇院觀看演出的時候,而且在北京,在研究所、部里和賓館里,在二十三平方米的住房和一零三和三三二路公交車上;他也想不到人們還要坐悶罐子車。”〔10〕當他的車終于到了站,踩著簡陋的木桶下了車,發現悶罐子車雖然外表寒酸,卻有嶄新、清潔的火車頭和輕便的內燃機車。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覺得如今每個角落的生活都在出現轉機,都是有趣的、有希望的和永遠不需要忘懷的。這里雖然有現代化體驗的心理落差,但更多是表達出希望國家強大起來的迫切愿望。孔捷生的《海與燈塔》(1981)則是選取了主人公乘船的經歷,同樣采用意識流的手法建構希望未來時空,主人公錦平坐在現代化的“紅星七號”上,海的蔚藍與一望無際,勾起了作者的無限感慨,“人的命運幾經沉浮,而海和12年前一樣,和上百年上千年前一樣。” 〔11〕海的樣貌依舊,依舊可以激起人心中的美好與對遠方的向往,但是人生已逝。主人公盡管在生活中面對實際和理想的沖突,但是他仍相信“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燈塔”。張辛欣的《清晨,三十分鐘》(1983)中選取了川流不息的車輛、立交橋、堵車的路口等現代社會的標志性空間景物,表達了對未來的希冀。這種以現代化意象為標志對社會發展的思考,也是作家借以表現社會及人生思考的重要手段,現代化代表的是一種“希望”和“裁判”,現實和歷史的一切爭執都有待于它來做出裁斷。
可見這一時期小說家的創新中,富有時代特征的現代化空間意象,吸收西方文學中意識流小說的創作經驗,開始用新的方式對人物心靈進行探索,使文學進入了一個真實的、隱秘的感情世界,一個過去被遺忘、被封閉的“內宇宙”,開始構建新的審美空間和審美觀念。這類小說與西方意識流小說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西方意識流小說大多是純向“內”開掘,與外部世界保持距離,而這時段的小說多是消融了內部世界與外在世界的邊界,主人公的內心與外在環境糾纏在一起,二者互為表里,濃郁的現實意味充斥其中。通過空間的描繪,作者將人與世界的種種關系展示出來。所有的關系都能體現在對時間的認識上,就像巴赫金說的那樣,“總體來看,對時間還不可能有清晰明確的區分,如分為現在、過去和將來(這種區分的前提,是應該有意義重大的個體作為計算單位)。時間的特點,就在于普遍地趨向前進(指勞動行為、運動、行動)。”〔12〕時間在客觀上是向前的,在作家筆下也是向前的,對過去苦難的遺忘和對未來的期許是這個時期小說的總體趨向。這也就是巴赫金所說的“集體時間”的概念。在這種集體時間里,個人的生活系列還沒有獨立出來。飲食、交媾、誕生、死亡在這里都不具有個人日常生活的成分,而是構成“歷史性”的事件。個體的心靈和集體時間是統一的,這是個人與歷史的融合。〔13〕因此,歷史處在1980年代的起點,國家和個人都愿意隨時代的洪流一起走向遠方尋找新的坐標。
二、時空向“內”轉,以個人心理時空疏離、折射外部時空
1980年代中后期,由于社會觀念變化和外國文學的影響,現實主義文學創作逐漸走向衰落,人們開始尋找一種更適應社會變化的小說創作模式。實際上,在1980年代初期,現代派的創作風格開始在北京已經成名的作家圈子中流行,例如王茹、宗璞、高行健、李陀和劉心武等。這些作家雖然勇闖禁區,但在寫作上仍然畏首畏尾,創作的質量不盡如人意。到了1985年,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1985)、《藍天綠海》(1985),徐星的《無主題變奏》(《人民文學》1985),陳村的《一天》(1985),殘雪的《公牛》(1985),馬原的《岡底斯的誘惑》(1985)成為一股勁風吹進了文壇。新一代作家在現代派的道路上繼續探索,作品中呈現出來的空間意象與80年代初期作家大不相同。這些文壇新秀,不再像上一輩作家那樣選擇那些明顯帶有時代氣息的空間意象或者自然意象,表現人與社會的齟齬。而是開始選擇更有私人體驗的空間,向“內”開掘主人公的心理狀態。這主要表現在心理時空和記憶時空的營構上。
1.個人化、特殊化的心理時空
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一經出版,就在文壇上引起軒然大波。小說描寫的是一群音樂學院的大學生在社會轉型時期的矛盾與迷茫心態。音樂學院既充滿了新思想、新創意,又被陳舊的不合情理的管理模式所籠罩。小說沒有采用貫穿始終的中心人物,只有并置在音樂學院中的雜亂無章的情節、怪異躁動的人物行為以及松散的人物關系。很明顯,音樂學院是作者選擇的連接反叛個體和庸常社會的連接點,這個空間非常合理地將青年們不同的生活和心理狀況并置在一起展現出來,就像有的學者說的那樣“當空間和時間元素、人的行為和事件結合在一起的時候,空間變成了場所,體驗的多樣性是敘事空間最為重要的特征。”〔14〕音樂學院聚集了各種事件和經歷,讓所有的事件存在于一個框架性的事物綜合體中。李鳴、馬力、戴齊的經歷無不說明這樣一個現狀:學生在音樂學院里反抗學校壓抑的管理,反映了在現代社會生存環境下,現代人壓抑、控制扭曲的生命狀態。音樂學院在這個意義上成為福柯所謂的“異托邦”。劉索拉的《多余的故事》中,“四合院”這一空間意象也具有相似的意味,小說在四合院中展開,從小說一開始在四合院里扇扇子的奶奶,到穿著浴袍喝著咖啡的宣傳隊長,還有老黑和老黑妻子,傳統的和先鋒的、進步的和保守的,對立的一切都發生在這個院子里。作者用戲謔的筆法,表達對僵化的、虛偽的、浮躁的工作方式和處事方式的不滿:“我”想暫時拋開搖滾,像個思想家一樣思考世界,這種思考充滿了叛逆的味道。在經歷了一系列“束縛”后憤而寫下:“是什么讓你失去了青春,還看著別人的青春不順眼?是什么讓你失去了貞操又看著別人的貞操不服氣?是什么讓你失不去貞操又看著別人的失去干急?……是什么讓你驢頭不對馬嘴地說東道西既騙了自己又騙了別人還自以為是過來人?”〔15〕這種缺乏理性思考的語句,是作者內心對于現有時空的不滿。
殘雪的《山上的小屋》《公牛》和《黃泥街》也借特殊空間的營造來達到敘述目的。在“我”家房后的荒山上,有一座木板搭建起來的神秘小木屋。“我”每天都在家里清理抽屜,發現有許多小偷在房子周圍徘徊,然而家人對我的樣子卻是“虛偽的眼神”“直勾勾的眼睛”“一只熟悉的狼眼”,極力想阻止我整理抽屜。小說情節是非理性的,但營造的空間卻著實令人印象深刻。殘雪筆下的空間已經沒有此前作家對完整空間的處理底線,執著于陰森恐怖的空間鏡頭描繪:孤獨的小房子,黏糊糊的霧,潮濕的墻,陰雨、滲水的木板,并采用高度變形和夢境式的偏執處理,使小說處在一個似有似無、只存在于人的想象中的空間。這種對“文革”黑暗記憶的描繪方式在文壇上獨樹一幟,并影響了很多作家。余華這一時期的小說也有著殘雪的風格,《河邊的錯誤》《現實一種》《難逃劫數》等作品也是通過殘酷的現實空間將更殘酷的人性揭露體現出來的。
多多的《藍天》營造了一個非常浪漫的但又極度虛無的“海天”空間,“如果沒有大海,時間也在我們之流”,和一個他并不了解的姑娘,經歷了浪漫,又經歷了分離,訪問木屋,最后在“極地”生活,終日與冰雪為伴,以海豹為食。通篇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極為松散,“我們的手可能是在拉在一起的情況下,向著黃昏綠色的絨幕走去。我們大概要走到一個拐彎的地方,那里會出現一條公路,公路會有兩個方向,一邊是通向城里,由此我知道我們正在鄉下;一邊是通向土地的盡頭,就是說土地的前方正是大海。一定曾經有過一輛大卡車一直開進海中,車中也許有個司機像我一般年輕,也許就根本沒有司機,而那輛卡車現在正沉睡在海底。”〔16〕小說的敘事僅僅依靠敘述者空洞虛無的感受相連接。無獨有偶,葉曙明的《大都市綜合癥》(1988)也顯示了現代人生活的虛無和瑣碎,其中融入了大量現代化的空間元素:市場、整形醫院、咖啡館。看似多樣化的生存環境的改變,并沒有使人的生命本質豐富起來,而是越來越陷入空虛,需要一杯“do not boil”的咖啡來消磨庸常生活的瑣碎。
北村的《構思》(1986)用編輯部的壓抑空間作為背景,寫出了現行創作發行體制對創作靈感的壓制,作為創作主體,堅守自我而不能的苦悶心態。編輯部是黑暗無光的,死氣沉沉,充斥著權力、金錢、欲望,人的價值只剩下“構思”,創造的能力被壓制,而不能最終被創作成小說。世界處在一種荒誕的虛無感之中。由空間對應人的感受世界,“鈴聲還沒有響,暮色像沉甸甸的濃重的黃色霧氣涌進來,騰騰地升起并彌漫開去,狹小的編輯室長條形的空間一切被弄得有些模糊和凝重。”〔17〕這種空間視覺上的模糊和凝重對應人心理上的沉悶。“半明半暗的編輯室像一只骨鯁在喉的黑灰色老虎的巨嘴,張著欲合攏下來然而并沒有,總生出一種期待。”〔18〕編輯室的無生命力被傳神地寫出來,編輯室的同事們過著沒有生命力、千篇一律的生活,壓抑的氛圍下“我們剛送走了一批作者,他們都長著很長的胡子,臉苦的像生鐵一樣,我看著他們佝僂著身子從這只巨嘴里走出來,像這片白光一樣在走廊黑暗深處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么一樣。” 〔19〕同編輯們一樣,作者們也同樣死氣沉沉。然而,當“這個作者”來給“我”講構思的時候,我的世界發生了變化,“他開始講述他的構思目光像兩把尖利的刺刀透穿我的皮肉小心地聽著雙耳漸漸鳴響好像哪里還有一個世界心就懨懨地軟而又輕微的顫動發抖四肢麻痹起來他的語言漸漸宏亮起來我激動得哆嗦……”〔20〕作者的構思刺破了之前所有的沉悶壓抑,作者直接將標點符號省去,對人心的沖擊力可見一斑。
陳村是隨著傷痕文學的浪潮出現的作家,但在選材和藝術手法上多有其獨到之處,有較強的實驗意識。陳村1985年11月在《上海文學》上推出的一組小小說,如《一天》《古井》《捉鬼》等顯示了其求新求變的態度。“死亡”是他作品中經常出現的主題,也在作品中營造與之相應的時空。《死》用意識流的手法寫自己在傅雷曾經生活過的街道、房子之中游走,與“亡靈”對話,表達對傅雷敬仰和對人生的感喟。在小說中作者明確說:“我是為他的死而來的,他死的那么深沉,使我由這死感覺到自己的生。”〔21〕整個作品在死屋的氣氛下進行,當他走進死屋,“隱隱嗅到死亡之氣”看到“黑暗中有一雙眼睛”〔22〕,于是他進入了一個異樣的代際時空,由亡靈代表的復活的時空“黑光與死氣重造了世界的喧囂與空洞” 〔23〕,這樣的一個時空是作者無法親身感知的,但是在這個“死屋”中,他被拽向了那個時空。但是,在“死屋”中發生的最令人印象深刻之處在于作者與亡靈的對話和爭論,焦點問題就是死的意義,作者發問“你的死比死還沉重的淤積在活人心中,我已無法被陽光射穿,我只能找你來了,為的是擺脫這經久不衰的死氣的糾纏,為的是你經久不死的目光。你死得那么黑暗,那么明亮。”〔24〕在作者的不斷發問下,亡靈卻只是回應以沉默。毫無疑問,這種攝人心魄的對話,讓兩代人生活的時空實現交鋒。作者仿佛經歷了死亡,也在這過程中洞察了死亡的奧義。“先生善良而遠不弱小,那燦爛輝煌的死,使活著的人覺到生的暗淡。” 〔25〕小說用兩代人心理時空的交鋒,發出懷疑與詢問。
如果說在之前的小說中,我們還能找到一些鮮明完整的人物形象,那么在殘雪等一批作家的筆下,人物的消失是一個公認的事實:他們的小說所表現的是人物已經被另一種自主的現實即物化的世界所取代。在這樣一種小說中,空間對情節的作用已經遠遠大于人物對小說的作用了。可以看到小說人物逐步地喪失主體性、自主行為和性格特征,變得內在化了。人物由真實世界退回心理感受世界,通過一種激烈的心理經驗或者一種重新彌合經驗的分裂的詩意化的心理過程,在與外界空間的對抗中,保持著內在性和心理意義上的主體性,保持著自我統一性。
2.文化心理時空
這一時期的時空觀,還體現在“文化心理時空”的書寫上。無論是生活中可見可聞的現實,還是作家們虛構出來的“藝術現實”,都必然發生在具體的時間和空間里,時間維度和空間維度同時存在而又不可分割。有時候,空間甚至是構成整個敘事活動的必不可少的基礎。〔26〕對于記憶來說,通常認為是通過對經驗的統一性恢復、對已經碎裂的時間片段的重新組合、甚至是某種意義上的時間連續性的恢復。〔27〕空間與時間互相依存,因而空間對記憶同樣有著建構作用。我們生活中重要的記憶總是和一些具體空間聯系在一起,這些空間就成為我們記憶的載體。
新質的萌生必將時代特征與民族文化心理關聯起來。按照馬克思的理解:“民族是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定的共同體。”〔28〕而民族文化記憶則是一個民族在與自然界長期的生存斗爭中,在與外來民族的交往過程中形成,并銘刻在該民族每位成員的潛意識中,成為他或她“日用而不知”的應付生存的慣常模式,并以之影響其后代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態度之總和。從民族文化學的角度看,一個民族存在的標志是有民族文化記憶,民族文化記憶鏈斷裂,也就意味著作為一個整體的民族自我意識的喪失。〔29〕正因為如此,很多作家選擇與傳統文化息息相關的空間場所,通過民族文化記憶的開掘,尋求新的創作支點。這類小說的萌生也和“尋根”思潮的興起有著密切的關系。
阿城在1984年發表在《上海文學》上的《棋王》是同體裁作品中較為特殊的一篇。作者選取了幾個具有典型時代意義的空間:送知青下鄉的車站,隔斷時空層面的車廂,小說一開篇就是“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了,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說話。誰也不去注意那條臨時掛起來的大紅布標語。”〔30〕 “我”坐在上山下鄉的火車、人聲鼎沸的車廂里,王一生還不動聲色地下棋。高潮部分寫車輪大戰中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著他們,雙手支在膝蓋,鐵鑄一個細樹樁,思無所見,似乎無所聞。高高的一盞電燈,暗暗地照在他的臉上,眼睛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頭亂發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彌漫開來,灼得人臉熱。” 〔31〕這已經明顯不是簡單的環境描寫,而是將王一生放置在特殊的時空中,王一生的世界不同于普通人的世界,他只有在下棋為他營造的超凡脫俗且天人合一的世界中才能找到自我,找到自我認同。而時間對于王一生來說倒變得可有可無。作者在“文革”背景下營構這樣一種空間對比就是讓人們可以從日常的生活空間中看到某種顛覆性的東西,即作者借王一生來尋找的文化之根。李陀的稍早于此時期的意識流小說《七奶奶》(1982)也是這一類小說的代表,七奶奶癱瘓在床,但是心里就是不放心廚房里的“隨時可能炸掉”的煤氣罐,煤氣罐成了她的心病,廚房成了七奶奶日夜不疲盯梢的地方。既借鑒了意識流小說,又師法魯迅《風波》中對民族文化心理的刻畫。用一個廚房表現了懼怕變故、恪守陳規的民族心理特征。鄧友梅《煙壺》描述“煙壺內外的世界”,大量描繪“老北京”的風土人情,如天橋、大柵欄、陶然亭等,充滿民俗氛圍的空間意象,表達的是一種內在的,與人物的歷史浮沉息息相關的傳統文化內涵。
不論是特殊空間中的心理時空,還是以尋根為基調的文化心理時空,1980年代中后期,作家完成了由外部空間向心靈世界的轉型,小說中的時空不再是與外部世界息息相關,而是完全出于主體的內心世界。這空間一旦形成就與外部世界一起構成了獨特的有著對話關系的時代體驗。
三、從縱向時間之軸上的前后對照到橫向并置的普遍空間
小說形態的變革與社會思潮、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的發展有密切的關系。時空觀念是在一個大時代的思想籠罩下,由外及內的變化過程。更細致來看,1980年代的文學變化,大體上說有兩個關鍵節點:一是1979年的“第四次文代會”;一是1984到1986年間《文學的主體性》等系列論著的發表。1980年代小說空間意識的一步步改變也與此相關聯。程農在《重構空間:1919年前后中國激進思想里的世界概念》認為空間觀念的改變對國人的認知方式有著深刻的影響。〔32〕這同樣體現在1980年代的文學規劃之中。楊慶祥指出:以1983年為一個節點,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清晰的空間視野轉換。新時期文學在其啟動之初就被納入“縱向”的歷史之軸上,被順理成章地理解為是對“十七年文學”“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的繼承和延續。在此,作為普遍意義上的“人的文學”是被排斥在外的,所關懷的依然是通過強調“中國”這一空間位置的“特殊性”而試圖延續甚至強化新時期文學的“特殊性”,這一特殊性,也就是上文所提到的一種新的“國家文學”。〔33〕這一時期的文學所關注的是“中國的人”在特定歷史時空下的人性,盡管有對西方手法的借鑒,但沒有真正的20世紀典型的感覺、情緒和理想人格。到了1983年,周揚發起的“人道主義與異化”問題的討論,從“異化”的角度討論馬克思主義中的“人道主義”,其視野已經由“縱向”轉為“橫向”,從“中國”轉向“世界”,他不再把“人”的問題僅僅理解為是中國語境中的“特殊性問題”,如此一來,“社會主義新人”就被一個更本質化,更具有普遍世界意義上的“人”所代替。〔34〕同時期的文學創作也開始明顯偏離“四代會”的“軌道”,這樣的背景下,“本體論”“主體論”等論斷紛紛應景出現,成為“反思”與“建構”利器。當時出現了一本影響較大的現代文學研究專著,主要揭示中國現代文學與思想文學的關系,其中斷言:文學必將從“民族文學時代”走向“人類未來的一體化世界文學時代”〔35〕,也就是說文學會變得越來越具有全球性和共時性、同質性。這種宏大的視野、開闊的胸襟促成了1980年代文學的興盛和繁榮。
1980年代文學中的世界性、人類性、個體性主題開始得到復蘇,作家開始走出畫地為牢式的思想禁區,思考人類世界所面臨的共同的困境和問題,在人性的永恒、普遍性上展開對話,尋求共識。朦朧詩人嚴力寫于1986年的詩歌《還給我》集中表達的正是這種新的非政治化、非物質化、非功利化的時空意識和生存態度的覺醒:
請還給我那扇沒有裝過鎖的門,哪怕沒有房間也請還給我。請還給我早晨叫醒我的那只雄雞,哪怕已經被你吃掉了也請把骨頭還給我。請還給我半山坡上的那首牧歌,哪怕已經被你錄在了磁帶上也請還給我。請還給我,我與我兄弟姊妹的關系,哪怕只有半年也請還給我。請還給我愛的空間,哪怕被你用舊了也請還給我。請還給我整個地球,哪怕已經被你分割成,一千個國家 一億個村莊 也請你還給我!〔36〕
這種對于自由、理想、詩意、親情、愛乃至整個世界的呼喚正構成了那個時代文學的人性解放的最強音,回歸個體、回歸人性、回歸自然、回歸生活常態成為1980年代文學的時代潮流。正是在這種由政治、經濟和文化共同作用下,中國文學中的時空意識開始發生明顯的變化,它突出表現為人從被工具化的定位中解放出來后回歸其自然身份,人由其所從屬于的社會關系中的一環轉換為既有社會約束的超越者。這種文化心理上的解縛與脫嵌給文學創作帶來了新的天地和前所未有的自由感,它徹底地沖破了當代文學“十七年”和“文革”時期以寫工農兵生活為主的題材決定論的政治限制,開辟了一個與改革開放的時代精神相呼應的自由、廣闊的文學空間。盧卡契在《敘述與描寫》一文中這樣說道:“每種新風格都帶著社會的歷史必然性”,是歷史結構的必然產物。〔37〕在西方,現代性文化的興起意味著個人成為看待世界的基點,這種轉折最終殺死了傳統小說的敘述者,代表公眾看法的“說書人”。隨著寫作者——敘述人意識的單體化與經驗的單體化,這一現代性的過程,敘述或寫作進入了個體言說的方式。它注重一種更加個人化、內心化的經驗與表述。〔38〕而這種現代性趨勢在中國五四新文學當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現,自我的覺醒成為文學具有現代性的一個突出標志,但這種歐化的“新文學”因其與啟蒙救亡的時代任務產生齟齬,因此在以趙樹理為代表的解放區文學中得到反撥,個體化的敘述者又開始回歸一種代表公眾意見的新型說書人角色。直到“文革”之后改革開放時代的到來,文學中的自我意識再度開始回歸,作家創作的主體性和文學的主體性又開始得到增強。
從現象學的眼光來看,空間絕不只是人類生存的背景,而就是生存本身。正如法國詩人N·阿那德所言:“我就是我占據的空間”〔39〕,文學表達的是人在特定時空條件下的生存體驗,人是不可能脫離時空而存在的,人與時空的關系正如蝸牛與其殼的關系一樣,時空意識之于人和文學的重要性也毋須多言。由此,對于個人獨有心理空間的營造也就成為了現代人建構自我身份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中國當代文學的向“內”轉也正表現出這種現代自我建構的過程:向“內”轉的含義除了是從政治等非文學領域轉向純文學領域;向“內”轉還意味著從物質世界轉向心理世界。〔40〕從敘事方式上來說,文學向“內”轉運動是以小說敘事技巧的異乎尋常的革命為標志的,對人的深層意識的探索在文學領域內主要是由所謂“意識流”和“內心獨白”的作家們完成的,意識流小說采用了新的形式和技巧,打破了傳統小說以時間為序的結構,不再由一個無所不知的敘述者從單一角度來展開敘述,而是讓小說中人物從自身角度出發,表達其生存感受,由此使作品呈現出一種多側面的放射性結構,從而徹底打破了客觀時空的限制和束縛,從而使小說中的現實由客觀社會現實轉換為一種主觀心靈現實。而這種轉換也代表著一種現代小說演變的趨勢,這種轉換既給文學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空間,同時也意味著文學將不得不面對“生命中無法承受之輕”的悖論,如何在這兩者之間尋找中和之道,正是對變化了的時代環境中的作家的文化心智和想象力的考驗。
四、先鋒小說對歷史時間、流俗時間的顛覆與解構以及時間體驗的多重化
從古到今文學中的時間觀念的發展主要經歷了“循環時間”“線性時間”到“直觀時間”三個階段。1980年代中后期的小說家中,相當一部分人逐漸認識到:只有深入內心,依靠自身的感覺和體驗,才有可能真正地認識世界。先鋒小說中,時間觀念中的現在、瞬間和即時性時間開始占據重要的地位,從而表現出對客觀線性時間秩序的疏離。先鋒小說家們已經不再致力于表現線性時間下具有整體時間性的世界,而是著迷于對小說進行主觀化、現在化、個人化的處理。讀者很難從文本中得到一個有某種人生意義的故事,能夠感受到的只有他自己的有限的、不確定的經驗。處理過程中,借助對空間和物的描寫,擺脫了以時間為核心的傳統式敘述的控制,同時又與破碎的情節和未完成的任務相結合,作為新的敘述核心引導故事發展。他們有意追求破碎感、零散化、解構理性與真理,這一切都與先鋒小說的碎片化時間有著直接關系。正如羅伯·格里耶所說:“這是一個在此地的人,一個在現時的人,他就是他自己的敘述者。” 〔41〕先鋒小說家們巧妙地利用敘述時間、故事時間將記憶與體驗凸顯出來,營構出特殊的閱讀體驗。
馬原的《拉薩河女神》(1984)可以說在所有具有現代意味的小說之前出現,開了記憶與體驗時空體的先河。小說最基本的敘述規則被打破了,不再是有頭有尾的故事。作者在一開始就提示讀者“為了把故事講得活脫,我想玩一點兒小花樣兒,不依照時序流水式陳述。”〔42〕小說中13位文學家和藝術家在拉薩河的一個小島上的聚會,所有人的行為無目的無規則,更與情節的推進毫無關系,小說將一個發生在一天中的故事,變成了多種體驗齊頭并進的表現。故事時間完全被敘述時間消除了。之后的《岡底斯的誘惑》《西海無帆船》《虛構》也同樣挑戰了線性敘述時間,將記憶與體驗最大化地呈現出來。《岡底斯的誘惑》是較值得分析的一篇,小說關注的是西藏的生活和藏民的基本生存狀態,幾乎找不到確定的時間、地點,缺乏線索,故事的推動全都賴于偶然性事件,敘述層次與深度不斷加深,不可知論與神秘主義意味不斷加深。
馬原的小說是致力于用游移的時空來反轉傳統的小說模式,建構時空以虛構故事。首先,馬原的小說多發生在異域——西藏。但如果只是將傳統小說移位到西藏,馬原似乎也不能稱得上是中國的“后現代”,他的時空設置借西藏來給情節的神秘感以合理性。其次,在小說中那個叫“馬原”的敘述者的反復出現也將故事時間和敘述時間針鋒相對起來,敘述時間不再是幫助故事發展,增強故事的可信度,而是不斷摧毀讀者的信任,小說不再營構讓讀者沉浸其中的故事情節,而是不停地提醒讀者“你可能被騙了”,從而讓讀者的拒斥心理不斷增強,與破碎的情節和不完整的人物形象一起完成了小說對意義的消解。
余華的小說致力于描寫世事無常和人性殘酷,從而喚起人的記憶與體驗。他的小說中呈現出來這樣一個事實:人的生活本來就是未完成的、不清晰的,充滿著心酸與無奈,甚至處處是莫名其妙的絕境,從來不是人類自以為的那樣清楚完整。他的小說《十八歲出門遠行》和《四月三日事件》以少年的眼光描寫成人世界的殘酷,成長已經不是一個有著明確積極方向的進步過程。作家利用一個少年的遭遇消解了實景應有的厚度和方向,文學不再與社會現實生活同構,改造現實的意向越來越弱,作家的社會角色也日趨向“局外人”“旁觀者”和文體形式的“實驗者”認同,表現出去社會化的傾向。
《現實一種》(1986)講述了一個殘酷的兄弟間自相殘殺的故事,小說中作家不斷地提示時間的進程:“那天早晨和別的早晨沒有兩樣,那天早晨正下著小雨。”〔43〕“現在他們像往常一樣圍坐在一起吃早飯了。”〔44〕“這時早飯已經結束了。”〔45〕“不久以后他們的妻子從各自的臥室走了出來,手里都拿著兩把傘,到了去上班的時候了。”〔46〕然而這種看似正常的日常時間進程中卻暗藏著不尋常的生活體驗:“兄弟兩人走在一起,像是互不認識一樣。他們默默無語地走到那所中學的門口,然后山峰拐彎走上了橋,而山崗繼續往前走。” 〔47〕然后時間就停止了,山崗四歲的兒子皮皮如夢似幻地打了堂弟的耳光,卡住堂弟的喉嚨,最后將堂弟摔死在水泥地板上。之前時間的進程中斷了,變成了體驗的描寫,“他聽到那東西掉下去的同時發出兩種聲音,一種沉悶一種清脆,隨后什么都沒有了。”〔48〕祖母的心思不在孩子身上,她眼淚汪汪,只關注體內的骨折聲音,沉浸在對死亡的恐懼里。時間恢復在“孩子的母親是提前下班回家的。” 〔49〕開始了悲劇的后半段,家人間冷漠的交往和殘忍的侮辱與殺害,皮皮用相同的方式死了。時間在此又一次消失了,兄弟兩家的拳腳相向舞臺劇一般展開。時間再一次回來是在“翌日清晨,山峰從睡夢中醒來時感到頭痛難忍”〔50〕,接著山崗用幾乎荒誕的手法殺害了山峰,時間再次回來“一個月以后,山崗被押上了一輛卡車,”山崗死了。山峰死去的第六天早晨,老太太也溘然長逝了。“她”的身份模糊不清,“一個月以來,她經常去法院詢問山崗的案子,她自稱是山崗的妻子(盡管一個月前她作為原告的身份是山峰的妻子,但是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51〕梳理作家的時間敘述,不難發現,家庭悲劇集中發生在一天之中,但故事的結尾用時間完成了一次大反轉:她到底是誰的妻子?
《鮮血梅花》(1989)講述了一個關于復仇的故事,小說開篇就是“一代宗師阮進武死于兩名武林黑道人物之手,已是十五年前的依稀往事。” 〔52〕與古典小說一樣,敘述時間非常明確。之后,十五年前的仇恨伴隨著主人公的復仇過程,主人公帶著梅花劍開始了尋找青云道長和白雨瀟的道路,一年之后遇到了胭脂女,再過半年遇到白雨瀟,又過了半年遇到黑針大俠,幾乎同時找到青云道長,三年之后又遇到白雨瀟,終于知道真相:殺父仇人是劉天和李東,已經死在了胭脂女和黑針大俠手里。作者不斷地提示時間的發展,在小說的結尾童謠出現了耐人尋味的反轉:“阮進武低頭沉吟了片刻,他依稀感到那種毫無目標的美妙漂泊將結束。接下去他要尋找的將是十五年前的殺父仇人。也就是說他將去尋找自己如何去死。” 〔53〕嚴肅的復仇之路成了毫無目標,至少五年的尋找殺父仇人在主人公心中毫無重量,“十五年前的殺父仇人”將時間的荒誕感暴露無遺。《鮮血梅花》的反武俠效果的達成,與這種時間上的“騙局”關系密切,主人公仿佛做夢一樣,將復仇的最佳機會錯過,落空了讀者的心理期待,消解了傳奇的意義。
余華的其他小說如《河邊的錯誤》《一九八六》《古典愛情》中時間線索都有著堪比情節的重要意義。小說對線性時間的顛覆主要表現在不確定性的時序上,執著于強調偶然與當下,小說中大量運用現在、剛剛、之后這種不明確的時間詞語,主人公當下的心理活動描寫多于情節,用這種不確定的時間敘事講述不確定的人物關系和不確定的心理狀態,最先顛覆的是讀者對故事情節的信任。作品中出現的很多語無倫次的語詞,羅列重復的對白,其主要目的就是指向時間的變化。余華追求的是直接的、純粹的現在性、即時性和瞬間性,盡力把過去剝離出去,呈現最真實的心靈體驗。
其他先鋒小說家如蘇童的小說則致力于營造一個自己獨有的文學世界,即代表城市生活經驗的“香椿樹街”和代表鄉土生活經歷的“楓楊樹故鄉”,在這個虛構的文學世界中,人物、時間、空間彼此交融合一,呈現為一種時空聯合體,表現出時空體驗的內在化、個人化、心理化、感覺化傾向,童年生活構成作家創作中最大的秘密,蘇童曾這樣說過:“孩子是旁觀者,是無辜的。正因為是旁觀者,所謂意識形態是干凈的,對那個時代的細節記憶比參與者更加清晰。特別原始的生命,沒有什么意識形態的負擔,對事物的本質會有直覺,那種東西值得保存,值得追尋,是難以訓練的。……童年視角是我小說里一直運用的,是我最原始的小說創作的契機,是碎片式的東西,對我來說是感知生活的途徑或角度。不是通過社會學的意識,不是通過成年人的世界觀,更不是刻意模仿孩子的眼睛,我是比較相信童年記憶保留到現在還在腦子里一亮的,是有價值的東西,更接近我所理解的小說生產方式的真諦。我覺得直覺很重要。”〔54〕個人時間與歷史時間的對抗、齟齬、交叉、融合,造就了這樣一種“心史”式的寫作方式。莫言的“高密東北鄉”也與此相通,只不過他要建立起來的是一個感覺形態的“文學共和國”,在人的感覺中來重建對象世界,正如馬爾克斯所說:“小說是用密碼寫就的現實,是對世界的揣度,小說中的現實不同于生活中的現實,盡管前者以后者為依據,這跟夢境一個樣。”〔55〕表達的是在理性理解之外的感官直覺,用感官來激活由眾多缺乏連續性的瞬間聚合成的歷史和過去。由此也就將小說由客觀世界引向主觀感覺世界。
先鋒小說家中對于形而上的時間問題思考的最為深入的是深受博爾赫斯創作影響的格非。格非的《褐色鳥群》是一篇令人莫衷一是的深奧、晦澀之作,筆者認為此篇小說的主旨在于揭示在上帝死后的現代性情境下,統一的標準的時間敘事之不可能,它是如何被不同個體對于同一事件的相互拆解的時間敘事,以及同一個體關于同一事件的相互矛盾的時間記憶所摧垮、解構、顛覆、否定的,唯一能存在的客觀標度時間就是窗外的褐色鳥群飛動的方向,通過它們往南還是往北來隱約猜測時序的嬗遞。小說發表于1988年,但卻是以一種未來過去式的寓言方式展開敘述,時間應該是在十幾年后,即1990年代;小說開頭說“我蟄居在一個被人稱作‘水邊的地域,寫一部類似圣約翰預言的書。” 〔56〕 這里可以說是暗藏了打開保險箱的密碼,因為圣約翰寓言在基督教文化中具有重大寓意,它代表的是一種來自上帝的“神圣時間”——永恒天國的出現,據《圣經》所言上帝賜啟示給耶穌基督,叫他將必定要實現的事指示給他的眾仆人。于是耶穌遣使者告知約翰,將他所見的記載下來并告知大眾,做這些預言的見證人。那些聽見這些預言并遵守預言的信眾,主將賜福與他們。圣約翰的寓言主要有警告世人最后的審判已經臨近,告訴人們天國必將降臨,人們必須悔改以及召喚人悔改的意義指向。由此,建立起基督教的以原罪和救贖為核心的不可逆的末世論的時間觀。而傳統中國人信奉的則是無往不復的循環往復的天道時間觀,它是一種將宇宙時間和社會時間、個人時間合而為一的天地人合一的循環時間觀,在該小說中突出以表示季節更迭的候鳥“褐色鳥群”的飛動方向為標志,然而進入后革命時代的現代人過于專注于自己的內心世界和世俗事物,所以這種前現代的時間標識和天地人合一的天道時間意識已被大多數人所遺忘,人們只相信和依賴自己的個人記憶,來確證自我與世界的存在,所以個人化的時間敘事、生命體驗成為我們是否存在的唯一依據,然而事實證明這種主觀化的個人記憶往往是千瘡百孔、相互矛盾、漏洞百出、似是而非的,所以一種統一的時間、共同的標準、同一個世界、普遍的現實、都已渺不可尋,探尋真相的努力也只能陷入徒勞。如此,令人想起《金剛經》中的最后一個四句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57〕小說對時間帶來的流逝感、毀滅感的揭示、對在本能和欲望驅使下人的生存的盲目和空虛感的展現、對“回憶就是力量”的人的主體性和歷史主義信條的顛覆和調侃、對人和世界存在的荒謬性和異己感的揭示,都達到了一種相當的深度。它之所以讓人感到難懂,是因為讀者按照閱讀慣性把它當成了與現實同構的寫實性小說,這樣就會掉入神秘主義的不可解的陷阱之中,實質上它應該說是一種意念性的、寓言性的夢幻小說,超出于日常生活世界的邏輯、規則之外。
先鋒文學中,個人性的、多元化的、不斷創新的時間敘事,使建立在線性時間基礎上的現實主義文學隨時面臨著被顛覆的危險,傳統小說的情節結構模式被打破,過去、現在、未來隨意交錯,主客觀時間重新組合,通過人的感官直覺,創造出一個直觀的魔幻世界,由此也就推動了人們時空體驗的多元化和審美形態的多元化趨勢。
總之,在20世紀中國和世界歷史上,發生了一系列可稱之為天崩地裂、海立山飛式的大變動,這種變動不但改變、重組了人的外部生活世界,也使人的內心世界經歷了巨大的改變和重塑,也就是說由于世界變化的提速,人們的世界觀在其有生之年不得不經歷一再的解體和重構,“家園感”的消失使“永遠在路上”成為人們的一種普遍心理狀態。牛頓時代的那種認為時間和空間與運動著的物質毫無任何聯系、時間和空間之間彼此也沒有關聯,兩者相互獨立,分別具有絕對性的絕對時空觀已為愛因斯坦強調三者之間聯系性的相對論所取代,也因之打破了絕對時空觀給人帶來的確定感和征服世界的自信;在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中,時間和空間與運動著的物質密切相關;時間與空間都只具有相對的意義,而且時間和空間是相互聯系和相互制約的。根據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時空會隨著它的觀察者的變化而發生改變,他所提出的“同時的相對性”“四維時空”“彎曲時空”等觀念極大地改變了人類對宇宙和自然的既往的常識性的理解,這種對宇宙、自然認識的變化勢必會引發對社會和人自身認識的變化,科技的進步并沒有給人帶來更大的安全感,相反它使人們更清楚地意識到人類已進入到了可以將自己所賴以立足的地球、宇宙一舉摧毀的高風險時代。近代由主客對立的科學主義建構起來的大廈轟然倒塌,人們進入了一個更為開放、多元的世界,它既喚起了人與世界共在、互通、不可脫離的一體感,也進一步加劇了人生在世的動蕩感、恍惚感、碎片感。因此,如何在這么一個瞬息萬變的世界中彌補動與靜、遂生與安所、自由與秩序、個體與社會之間的斷裂,走出畸輕畸重的兩極狀態回歸中道,已到了應該被列入議事日程的時候,文學作為時代敏感的觸角,已將人們這種內心的動蕩、不安和焦慮充分地表現出來,正可以引發人們對這些時代普遍的精神狀況予以應有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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