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金川,吃完晚餐,我正看著大渡河里的夕陽一點點地暗下去。那時,李佩甫先生也從晚餐現場溜出來,我湊過去,跟李先生聊起了他的長篇《生命冊》。他說,長篇,有時候要把你的一生砸進去。
一個月后,我在巴金文學院駐院寫作,冒冒失失地寫出了我的第一個長篇《搖搖晃晃的墻》。我想要的,也是把自己的前半生砸進去。
我是“70后”,見證了改革開放40年來我國教育的流變。我在中學工作九年,辭職后又創辦了一所培訓學校。沒有改革開放、教育的產業化、大學擴招,作為川北最偏遠農村的一粒塵土,我可能會失去接受大學教育的機會。沒有眾所周知的原因,作為教師的我肯定一生無法擺脫窮酸的命運。事實上,今天的教師,起碼部分教師,如我一樣吃了教育的紅利。吃了紅利的,當然還包括其他寄生在教育上的人。這么說來,寫出這樣一個小說,我就有了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的嫌疑。事實上,我選擇了背對教育。無論從哪個層面說,我都是教師隊伍中的叛逃者。
在我國,教育資源歷來就稀缺,更不要說城市還在一天天長大。同時,教育資源也不均衡,表現在區域與區域之間、城市與城市之間、城市與農村之間、城市內部校際之間。正是因為這兩個原因,才出現了擇校熱,甚至出現了“幫忙”進名校的掮客。掮客居然可以成為一種“合理”的存在。
我在全日制學校教書的那些年,校外各種力量跟教育內部訂立起了攻守同盟。做教輔的、開辦培訓學校的、賣各種產品的……他們與教育主管部門、學校領導和老師勾肩搭背,共同構建了一根完整的鏈條。
這么些年來,我們往往是在用資本搞教育,而不是用教育搞教育。有些學校有些老師,為了片面追求升學率,做著違背教育規律,甚至以犧牲學生發展、學生的尊嚴為代價的事。他們拿身體的石頭、語言的石頭,企圖讓學生匍匐在地,企圖讓學生格式化。可嘆的是,我們的教育從業者,當然也包括以前的我,并沒覺得有什么不正當。
……
一位退休教師談到這些時,感慨地說,身為教育從業者,你每天都處在“犯罪”現場,但深感悲哀的是,你還找不到“犯罪”嫌疑人。關鍵是,我們的從業者身處現場而不自知,每天還把“犯罪”做得兢兢業業,一絲不茍。
這40年,中國的教育走過了很遠的路,成功和問題俱在。我這個長篇,主要講述汶川地震那年,蓉城一著名民辦學校遭遇投資方撤資,學校要搬到一所職業中學去,空出的土地準備變更性質開發房地產。在這種情況下,學生、家長、教師、培訓機構、教輔推銷員、供貨商、投資方、有競爭關系的學校、搬遷戶、暗訪者共同上演了一出多幕劇。這個小說,時間主要集中在三個月,但上下延宕,左右勾連,企圖為40年來我國教育的流變存照。我要說的是,我就是那個偵探,我能做的,只是忠實地找出那些“犯罪”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