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獵手

茅針

鹽阜平原，沒有大山，沒有森林，卻有野物出沒。有野物，就有獵手。

獵手分為兩種，一種叫打獵的，一種叫打槍的。打獵的，專獵黃鼠狼。

鄉間人迷信，將黃鼠狼與狐貍混同看待，對它又怕又恨。怕它邪性，認為黃鼠狼也是會成精的，有許多令人生畏的傳說，都稱它黃大仙，不敢惹、更不敢傷害它。恨它偷雞吃，莊戶人家都養三五只雞，指望著下蛋換取食鹽、火柴、火油以及針頭線腦，寶貝得很，而黃鼠狼特別喜歡吃雞。為了對付黃鼠狼，有人家養狗，有人家養鵝。鵝有一股狠勁，即使與狗也敢于一搏，還有傳說黃鼠狼怕鵝的糞便，沾上就會爛掉腳爪。但狗與鵝都吃糧，糧食金貴，一般人家舍不得養。就只有防，將雞窩墻加固，每晚把雞窩門閂牢。饒是這樣，仍經常出現黃鼠狼打洞進窩將雞咬死、吃掉的情況。見到打獵的來了，主家心中高興，表面不敢流露，與附近趕來看熱鬧的人站在一處，遠遠看著。

在打獵的“去、去、去”的驅使聲中，幾條獵狗撲向前去，圍著草堆不停地嗅聞。黃鼠狼身上有股特別的臊氣，經過專門訓練的獵狗，聞著臊氣便狂吠不停，張開兩只前爪在草堆上亂抓狠扯，聞不著，搖搖尾巴，回到打獵的身邊。

獵狗一叫，打獵的渾身繃緊，解開背后的絲網，迅速在草堆四周張開。每個人都端起鐵釬在草堆上猛釬，邊釬邊大聲嚷嚷。隱藏于草堆中的黃鼠狼受到驚擾，瞅個機會箭一般一頭沖出，直直地撞到圍網上。打獵的凜凜一聲喊，猛撲上去，雙手摁住。有經驗的獵手會一手抓住黃鼠狼的頭，一手抓著它的胸腹，在心臟部位狠捏兩下，捏破心臟，黃鼠狼便全身一蔫，耷拉下腦袋，一命嗚呼。新手抓握方式不當，有時會被拼死掙扎的黃鼠狼狠咬一口，咬得手指鮮血淋漓，一愣疼，手下稍懈，黃鼠狼趁機掙脫出去，即使被網外的獵狗咬著，那也要惱悔幾天，獵狗一咬，毛皮受損，價錢上便要大打折扣。打獵的將已死的黃鼠狼拎起，旁邊圍觀的人一瞅，大叫起來：“哎呀，大尾！”

打獵的自己也瞅一瞅，嘿嘿一笑，心中大樂。黃鼠狼的尾巴有大有小，尾大值錢，能超出小尾的幾倍。

收網，趕下家。晚上將獵得的黃鼠狼皮剝下，用木撐繃平，掛在墻上風干后，就可去供銷社收購站換鈔票了。黃鼠狼的肉，用鐵絲串起來，扣到橋墩上，讓流水日夜沖刷，去掉臊味后，再慢慢吃。

打獵的都有人領頭，小年子就是我們那一帶的頭兒。頭兒不是選的，自然形成。頭兒是打獵的高手，別人不及，悅服，心甘情愿跟著他走趟兒。小年子是農歷正月初一生的，得了這么個小名，小名很響，蓋了大號。那時他六十多歲了，謝了頂，只后腦殼上有一些銀灰色頭發，稀拉拉的，風一吹就飄動起來。眼窩深陷，眼睛有神。一雙羅圈腿大步甩開，年輕人都自愧弗如。

小年子還善馴獵狗，小狗崽在他眼前一過，再探手摸上兩把，這狗的好孬就定了，絕不會走眼。小狗崽經小年子的手慢調細馴，年把工夫，便成一條機敏威武的獵狗。周邊七鄉八鎮打獵的，都知曉小年子馴狗的手段，慕名來買，價格好高，有時一條狗超過兩頭肥豬錢。小年子家中總保持七八條獵狗，隨著“呃啰”一聲呼喚，都躥到小年子腿邊，搖頭擺尾，蹭腿舔足。看到生人生物即刻繃緊身，刺起毛，單等一聲號令，撲上去廝殺。曾有一只不知深淺的水獺，從河里躥上來拖他家的羊，結果被狗生生咬斷了喉管，“喔嗚，喔嗚”，夜間狗吠不歇。

后來不允許捕獵了，小年子買了一條鴨溜子船、六只漁鷹，捕魚。再后來年齡大了，賣掉了船和鷹，回家陪老伴拾掇糧田。小年子精氣神一直很好。大家議論說，是黃鼠狼的肉吃多了，那肉養人。也有人以為黃鼠狼精靈，總有報復他的時候。但小年子一直無病無災，高壽，活到九十出頭，子孫也很興旺。便又有人說他身上殺氣重，不敢報復他。可見人嘴兩張皮罷了。

打槍不同于打獵。打槍的一般都是單溜，少有結伴的。打槍的手端一桿土噴子，機頭大張，黑洞洞的槍口隨時可噴出火來。腰掛一彎黑牛角，牛角里打空，放火藥，不濕，有講究的，還在口沿鑲上一道銅邊，很好看；另一邊掛著一個小布口袋，放鐵砂子。身后背一個竹簍，放獵物用。打槍的只打野雞、野兔，手氣差時，偶爾也會打稍大點的鳥。打槍，不分季節，但以冬季為好，一是打下的野物存放時間長，二是野物的毛皮可以換錢，其他季節收購站不收。

塌鍋子打槍是當地的第一高手。他三十五六，槍已打了近二十年，經驗豐富。他腿健，打槍是累腿腳的活，順著莊稼一趟一趟搜尋，在草地里一圈一圈轉悠，一天都有百八十里的腳程，一般人吃不消；眼神好，穿過莊稼稈葉或雜草的縫隙，幾丈之內，他能發現蟄伏于巢穴中一動不動的野物；槍法準，“兔打臥，雞打飛”，被他看見的野物幾乎沒有半點逃脫的可能，只要抬槍，“通”的一聲，不是一只野雞從天上摔下，就是一只野兔躺倒在前面蹬腿。

打槍有打槍的規矩：不準對人，不準對屋。當地有俗話說：“拿槍對人，拿槍對屋，死了下地獄。”因而，打槍的在人面前走，從人家屋前過，都必須將槍口朝上。否則，人家會與你吵架論理，不依不饒。在守規矩上，大家對塌鍋子是有口皆碑。

打獵的與打槍的，不同于泥瓦匠與木匠有合作的機會，一般不相往來。但塌鍋子間或也去找小年子。外出打槍，有時到曠寂的荒地，特別是草木茂盛的墳場地，一個人孤寂，需要做伴的，他不愿找人同往，就向小年子借獵狗。有槍在手，有狗陪在左右，便渾身是膽，雄赳赳，氣昂昂。

然而，一直玩槍的塌鍋子，后來竟被自己的槍所傷。那日早晨，他發現了一只野兔，就緊緊追了上去，在一條結了冰的小河上，摔了一跤，槍響了，打在他的左腿上。命搶救了過來，腿丟了，后來花大價錢到上海去裝了一條假肢，一挪步，“嘎吱”一聲。再后來，他外出學了做菜的手藝，當地紅白喜事的宴席，基本都是他掌勺。

當然，這都是往前數幾十年的事了，打槍與打獵都在禁止的行業之列，小年子和塌鍋子也已作古，平原獵手只留存在當地人的記憶中。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