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德國造
李先生 58歲 科研人員
【訴說】1932年出生的父親是個天才玩家。說也邪門,我們家祖上八代都是貧民,父親出生不久爺爺就消失了。有跟某女人私奔說,有跟某支隊伍走人說,總之是一走就再無音訊。直到70年后,父親想方設法找到一點兒線索,這才知道爺爺確實是跟隊伍走了,幾年后在一場戰役中死了。所以說,這樣的成長環境,是很難產生生活玩家的。
但話說回來,玩家不是富家子的專利,父親能成這個“家”,得益于他跟對了隊伍——共產黨土改工作隊。這支隊伍里都是當時中國的青年俊才,有文化,有理想,有激情,也有生活情趣。父親跟這些高人在一起,學會了識文斷字,學會了吹拉彈唱。工作隊完成任務后解散,父親被組織調派到政治部宣傳科當勤務員。在那里,他跟戰地記者學寫作,尤其是攝影,老師可是響當當的高手。在當時,攝影絕對是時髦東西。
父親講過一個真事。沈陽剛解放時,社會環境極為復雜,小規模戰斗時有發生。父親跟著幾位記者深入一線,在真刀真槍里采訪。攝影記者姓肖,大父親13歲,父親叫他肖哥。跟敵人遭遇后,戰斗異常激烈。子彈亂飛,一顆打穿了肖哥的右腿,他躺在地上,血呼呼地涌。當時是冬天,父親跟大家一樣,一套棉衣褲,里面除了粗布褲衩,沒別的穿著。父親舍不得扯棉衣,就脫下褲衩扯成條給肖哥包扎。
血止住后,16歲的父親主動請纓,從肖哥手中接過那臺老相機。肖哥留在原地等待救援,父親則隨戰友們投入戰斗。他冒死抓拍了兩張極為珍貴的照片,在歷屆紀念沈陽解放的活動中,都被加印放大,出現在紀念展覽里、書籍中。
在父親的影響下,我在1979年就開始玩相機了。那年我剛考上大學,第一年暑假,班里同學集體出游,年齡差是現象級的,有當爹的,也有剛滿18歲的。第一天大家很拘謹,第二天就自由奔放起來。一個大團隊分成若干小團隊,戀愛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事后,有同學說遺憾,人生的第一場出游,第一場戀愛,竟沒留下影像。我心一動,周末回到家,從地下室的雜物里,把一臺被父親封存多年的德國造相機找出來,擦拭干凈,到修鞋師傅那把邊角翹起的牛皮粘好,打開鏡頭咔咔一比畫,聲音嘎嘎脆,生命力依舊活躍啊!再看外殼,厚重冷硬下,透著的是高級、優雅。
那時的膠卷價格不菲,我不敢輕易使用。有時被我笨拙地卡在相機里,因是背著父親干的,所以不敢向他求助,只好去照像館,花錢跟照像師傅進暗房。次數多了,處熟了,就不要錢了。有時師傅忙的顧不上,就讓我在黑暗里自己動手。
第二年再集體出游,我和我的德國造成為團寵。膠卷錢是大家AA制買的,我放心大膽地拍,他們大大方方地被拍。回來后,我把寢室遮擋成暗房,怕不夠暗,操作時,兩位同學用棉被搭起了“小帳篷”,我趴著把頭和雙手伸進去,OK的那一刻,有種大功告成的喜悅。
大學畢業后,我進了國企研究所。從工程師做起,現在成為科研骨干、項目帶頭人。用老相機攝影,既是樂趣也是記錄生活。進入數碼時代后,我也添置了索尼系列的相機。但1979年使用的那臺德國造,仍然擺在眼前。偶爾使用一下,生命力還是那么活躍。
2013年夏,我利用年假跟一位中醫藥大學的教授朋友進了深山。一路上,他教我辨識發現的草藥,講解它們的性狀和藥用價值,我則用老相機拍照。幽深的老山里,隱匿著一座不出名的寺院。我倆在不遠處露營,晚上,尋找兒時記憶里的螢火蟲;清晨,深吸清新的空氣,把滿目蔥蘢盡收眼底。我倆在寺院參加了7日禪,7天時間止語打坐,跟外界不聯系,只能面對自己。
父母親是在同一年去世的。我在整理他們的遺物時,發現大量老照片和父親拍的照片。他的生活,他和母親的生活,還有我一家三口的生活,妹妹一家的生活,都因這些照片變得生動真切。父親使用過的相機有18臺,時代在變,攝影器材也在變。父親跟的很緊,作品從膠卷到數碼再到手機,每個階段他都玩得時髦、漂亮。反觀我,竟然比80多歲的他老氣,拒絕自動化、電子化的東西,固執地堅持手動。什么微博微信QQ,我一律視而不見,直到今天亦如此。
80多歲的華爾茲
齊先生 55歲 企業職工
【訴說】說起玩時髦玩意,我覺得還得看老人物、老物件。現在年輕人玩的太虛擬,什么二次元呀,電游呀,抖音呀,樂子都集中在手指和眼睛上。跟老輩人用時光沉淀的那些玩法比,太單薄、太沒高級感。
講講我的四叔和四嬸吧,兩人可謂一起玩了一輩子。1940年秋,他倆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成親。四叔大學畢業,四嬸大家閨秀,婚后生活特別的幸福,在舊式婚姻中是很少見的。四嬸琴棋書畫皆通,常常邊彈邊唱周旋的《四季歌》。懂西洋音樂的四叔用五線譜記譜、學唱,“天涯呀海角呀”什么的,那場面現在想想都養眼悅耳。
烽火硝煙的年代,四叔參加了革命,四嬸跟著他,一個戰役又一個戰役,從蘇北到東北,又從白山黑水一直打到西南邊陲。1950年,四叔在“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歌聲中再次戎裝出發,不能一起赴朝的四嬸為丈夫送行。聽奶奶講,那晚全家在一起吃了頓飯,四嬸彈唱了《四季歌》,四叔情不自禁地跟唱,最后兩人合唱“咱們倆是一條心……”
歷經無數戰役的洗禮,歷經心中無數次的吟唱,四叔毫發未損,凱旋歸來。轉業后進入大工廠當領導,正逢蘇聯老大哥過來援建。他們不僅帶來了技術,也帶來了洋氣的生活,四叔從蘇聯專家那里學會了華爾茲舞步。那是上世紀50年代中期,四嬸已是中學的音樂老師,晚上一有空,四叔就拉著她去俱樂部玩。
舞廳是俄式劇院建筑,舞曲一響,他走向她,一個鞠躬,右手輕輕一揚,左手伸平,帶著她就滑進了舞池。一圈兩圈三圈……四叔跳得灑脫帥氣,四嬸配合得輕巧優雅。舞者陶醉,觀者羨慕,一時間,他倆成了俱樂部的標配,風光無二。
兩人最燦爛的日子是剛離休那幾年。洗去歲月的塵埃,放下所有的擔子,兩人開啟優美生活模式。兩人重拾唱歌,歌聲映朝霞、輝夕陽。四嬸風采依舊,毫不掩飾對老伴的愛戀、佩服。她身后的墻上,是精心挑選的十幾幅四叔的照片。他穿著不同時期的軍服,氣宇軒昂。太陽升星星起,楊柳放綠大雁南飛,四嬸凝視著這些照片,如同與老伴深情對視。
而此時的四叔,華爾茲已爐火純青。在露天廣場,在老干部活動中心,在各種紀念聯誼的舞臺上,四叔的風采無人能及。一度,四嬸沒了安全感。因為在四叔的朋友圈里,新來一位60出頭的女人,我們這些晚輩都叫她吳阿姨。
人人都說四嬸漂亮,可跟吳阿姨一比,就打折扣了。吳阿姨的美像大明星秦怡,越老越有氣派和韻致。更讓四嬸緊張的是,吳阿姨是從歌舞團退休的,跳了一輩子民族舞,丈夫去世多年,唯一的兒子遠在美國。四嬸開始限制四叔的行動,開始莫名向四叔發火。記得那是2014年老干部歌舞團的春節聯誼會上,年過八旬的四叔四嬸共舞一曲華爾茲,那場面簡直帥爆了,酷斃了。
散場回到家,四嬸累倒了,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兒孫們說你個老太太干嗎這么認真,比畫兩下子全當健身就行了。四嬸卻任性地說,我就是要做的認真,做的漂亮,我要給吳女士看,我要讓她知道,這個能歌能舞的風度老頭是我的專屬,誰也不能對他有想法。
看看,玩了一輩子時髦東西的老兩口,80多歲了還能較勁、吃醋,是不是太有趣、太可愛了呀!
姑娘小伙兒斗歷史
黃女士 48歲 公務員
【訴說】喜歡歷史的女人很少,因為她們是社會型人格,比較專注于情感方面的事;男人則是自然型人格,對科學范疇的東西更感興趣。歷史是門科學,需要理性,更需要邏輯思維。我的父親是位歷史學教授,生活中他相當無趣,但在歷史領域,他可是個不折不扣的玩家。我受他的熏陶影響,對歷史也相當著迷。
父親看的書全是歷史典籍,別人視如天書,他卻能如入仙境、甘之如飴。每天晚飯后,母親會把書房的門輕輕關上。泡上一壺茶,再配上一碟瓜子,夫妻倆圍著書桌相對而坐。有時會放一張古樂CD,聲音調得小小的,隱約可聞那種。
那時我正在讀高中,住校,周末才回來。他倆不但不暫停,還常把我拉進去。比如,兩人爭論誰才是秦始皇的親爹,是嬴異人還是呂不韋。誰也說服不了誰,就各自掉頭翻書,尋找可支持論點的論據。爭到沸點時讓我做裁判,我當然跟母親站在一起。看到母親的得意和父親的慍怒,我幸福感激增,稱他倆為“姑娘小伙兒斗歷史”。
時光飛逝,轉眼我長大,立業成家。兒子3歲時,母親送來一套碟《與龍同行》。這是一部榮獲艾美獎的恐龍特輯,集合了博物學經典理論、尖端計算機科技、電子模型和最新科學發現,復原了巨型爬蟲稱霸地球的原貌。
別人的姥姥給外孫送唐詩宋詞,送莫扎特的啟蒙音樂,我兒的姥姥卻送來血腥暴龍、瀟灑翼龍、敏捷翼特龍的畫面,聽著它們的野性嘶吼,我兒不知不覺地長大。上初中那年,姥爺送來禮物——一本《古文鑒賞辭典》、一套精裝的《二十四史》。這些書我借助工具書都難讀懂,更別說堅持讀了。可在“玩歷史”的家庭氛圍里浸泡,兒子入境極快。
現在,說說我自己吧。那套《與龍同行》讓我對恐龍著了迷。2010年夏,我和幾位同道友人辦了出境手續,直奔蒙古,目的地是蒙古南戈壁的恐龍墓場。
我們在烏蘭巴托租了一輛越野車,開上800公里,眼前便是一片蒼黃的沙漠。隨便找個地方挖下去,也許就能挖出白堊紀晚期的恐龍化石。
我研究了古代生物學,雖然只是略懂皮毛,但起碼可以分辨出化石與沙礫。我們幾人在南戈壁待了5天,搭一頂帳篷露宿,靠攜帶的干糧、淡水維持生存。一人一把鏟子挖下去,最后找到了12顆恐龍的牙齒化石、20多塊不明身份的骨骼化石。
花了大幾千元錢,耗時近半個月,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就換回那么一小袋“石頭”。回來后,不理解的大有人在,同去的朋友也有后悔的,我卻開心得無法形容。我用魚線編成一個個小籠子,一個籠子里面裝一顆化石,再把這些籠子串起來,掛在家里最顯眼的墻壁上,宣稱是傳家寶。父親的歷史學者身份,是最好的公信力,來家的客人都深信不疑、羨慕不已。
父母親于2015年和2016年相繼離世。我雖然萬分想念,但并不感到悲傷。他倆一個88歲,一個84歲,也算長壽了。50多年夫唱婦隨、精神相通、琴瑟和鳴,獨創的“玩歷史”家庭文化,影響著子子孫孫。我、我兒還有一哥一姐一家人都從中受益,生活因歷史而有趣、而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