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
心靜則涼。
窗外的馬路對過,是一個房產開發工地,四棟近三十層高的大樓即將竣工,正在進行著最后的樓外粉刷,每棟樓外的四周都高高低低地懸掛著吊籃,在那些搖搖晃晃的吊籃里工人們正在揮臂勞作。
多年的職業習慣使我拿起相機,拉開窗戶,用三百的長焦向那些吊籃里望去。沒想到這一望,使我的心立馬懸了起來,一頭熱汗順著發際撲簌簌直往下淌——距我直線距離最近的吊籃里正在揮汗勞作的竟然是一位女工!
一身迷彩服幾乎蒙蔽了我的眼睛,是那個轉身在灰桶里取料的動作暴露了她的性別。安全帽下是一個寬邊的遮陽帽,遮陽帽下一個紅底白點的面巾一直垂到胸前,袖口褲口緊扎,腰際的保險帶和安全繩勒出了身體的曲線,整個人暴露在陽光下的只有一雙眼睛和那古銅色的顴骨。她不能像男子一樣袒胸露臂,聽憑熱汗在那一身裝束中熏蒸,灰塵和那汗濕的衣褲成了她的鎧甲。從她那轉身揮臂的協調性判斷,年齡應該不超過四十歲。這樣的年齡應該是子女尚未成家,父母步入老年的時候,為人女、為人媳、為人妻、為人母,應該是一個頂門立戶、滋潤和溫暖家庭的主婦。那么,是一種什么樣的境況和原因使她從上述的一個個角色中逃離,離別親人走出家門,成為一位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懸在半空中從事高危作業的女工呢?
她的作業面是兩個單元之間戶型變化形成的旮旯,寬不足三米,與其他墻面相比受光要少得多,我想這肯定是其他工友的照顧。奇怪的是,其他的吊籃里都是兩人一組,唯獨她是單人作業,取料、抹墻、升降吊籃都是自己動手。大凡農村婦女出門打工,都是夫妻搭伴,那么她的另一半呢?我不敢想象。只見她一手執鏟,一手揮抹,每次探身向墻面用力時吊籃都要朝外一蕩,但她沒有一絲膽怯和驚慌,動作的干練和嫻熟表明她絕不是一個新手。
也許屬于她的土地被征用了,也許她的村莊被城鎮化了,也許她的生活中遇到了過不去的坎,只能從那些溫柔的角色錯位到高危的崗位,才能換取更多的報酬,將她從困境中拽出。在種種猜想的同時,我再一次把鏡頭推向她的面部,發現她其實是一位非常愛美的女性,兩只明顯經過修飾的眼眉微微上挑,使那專注勞作的目光顯出女性少有的一股狠勁,像是一匹奔馳的紅鬃烈馬,眼里是遙遠的地平線。
過去有一句老話,人勤地不懶。勤懇的莊稼人把土地和生命連在一起,侍弄土地和修行一樣虔誠。而這些鋼筋混凝土澆鑄的怪物卻不同,它冰冷沒有生命,你無論怎樣付出都不會打動它,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日子,就是你必須離開的時候。留不下,回不去,許多人的人生就這樣被懸空,滋生出一種無法消解的焦慮。
好多天,這張照片一直放在桌面上,打開電腦,就能看見。不知道這位女工下一站的生活將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懸空的高危作業換來的報酬,能否溫暖因角色錯位而冷落的那些親人的心?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