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詞 張萍萍
(100089 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 北京)
從訴訟主體的角度考察,當事人一方或雙方的數量為兩人以上的訴訟結構即為共同訴訟。由于把復數的訴訟當事人合并至同一訴訟程序進行審理,與將數個爭議的法律關系納入同一訴訟程序進行審理的“訴的客觀合并”相對應,學說上稱之為“訴的主觀合并”。
1.我國共同訴訟的劃分標準及類型
《民事訴訟法》52條以“訴訟標的”為標準,將共同訴訟劃分為兩種基本類型。訴訟標的是共同的,為必要共同訴訟,由于訴訟標的只有一個,一個獨立的訴訟標的構成一個訴,故而法院只能在一個訴訟程序中一次審結,因此,法院必須通知應當共同進行訴訟而未參加訴訟的當事人到庭參加訴訟。訴訟標的是同種類的,為普通共同訴訟,由于復數的當事人之間存在多個訴訟標的,因此法院既可以合并審理以提高效率、縮減成本,也可以在不同的訴訟程序中分別解決。由上可見,兩種共同訴訟類型的構造以及區分標準都是以“訴訟標的”為基礎。
2.訴訟標的的內涵
在我國當前語境下,立法和實務所采的主流是傳統的訴訟標的理論,也就是原被告雙方當事人所要求法院審理和裁判的爭議的民事權利義務關系。在給付之訴中,以原告主張的具體特定的請求權作為訴訟標的。
1.“判決合一確定”的必要
德國民事訴訟法以“判決合一確定”作為識別必要共同訴訟與普通共同訴訟的標準。當共同訴訟人之一與對方之間的判決效力能夠拘束其他共同訴訟人時,構成必要的共同訴訟人。簡言之,判決須合一確定的,為必要共同訴訟;判決沒有合一確定必要的,為普通共同訴訟。與我國以實體法為載體的共同訴訟識別標準不同,德國以程序法上的“判決合一確定”作為考察路徑,強調的是判決既判力。[1]
2.“共同訴訟”的必要
德國民事訴訟法中的必要共同訴訟,其內部又分化為兩種類型。第一種類型通稱為固有的必要共同訴訟,由于數人之間的實體權利義務緊密聯系不可分離,故而所有人必須共同行使權利、承擔義務,實體法上的緣由使得當事人共同參加訴訟成為必要,所有的利害關系人需全體共同起訴或者被訴,才能夠符合當事人適格的條件。第二種類型通稱為類似的必要共同訴訟,所有的利害關系人并不需要在同一訴訟程序解決糾紛,每個共同訴訟人都可以單獨起訴或者應訴,但是針對部分共同訴訟人作出的判決的既判力將及于其他未參加前一訴訟的其他共同訴訟人。通過對比可以發現,兩種類型的必要共同訴訟共同點在于都有判決合一確定的必要性,不同點在于第一種類型還有共同訴訟的必要性。
至此,德國關于共同訴訟以“判決合一確定”為基礎區分普通共同訴訟和必要共同訴訟;在必要共同訴訟內部,以“共同訴訟的必要”分化為類似的必要共同訴訟和固有的必有共同訴訟。
連帶責任是指數個具有牽連關系的責任主體,依據法律規定或者約定,以同一給付為目的,不分先后順序、不區分內部份額限制,對全部債務承擔責任的制度。連帶責任的特點在于,相對債權人而言,每個連帶責任人都負有給付全部債務的義務,當其中某一人承擔了部分或者全部債務后,全體連帶責任人得以免除相應部分或者全部債務。
由連帶責任的特點可知,連帶責任的功能首先是賦予債權人選擇權,由于每個人都負有給付全部債務的義務,在主張對象上,債權人可以任意選擇某一個或者部分的連帶責任人,要求其為全部或者部分給付;在主張順序上,債權人可以選擇同時或者先后請求全體連帶責任人履行給付。并且,每個連帶責任人不以內部應承擔份額為限制,實際上具有擔保的功能,如果其中有部分責任人無法清償全部債務,那么該部分責任人償付能力不足的風險就由其他連帶責任人承擔,從而保障債權人的權利。
從前述兩項連帶責任的功能不難看出,連帶責任所追求的最大價值目標就在于保護債權人利益。按照實體法所追求的價值目標,作為實體法保障的程序法也應盡可能為債權人權利的實現提供便利。
在立法中,涉及到連帶責任的部門法相當廣泛,尤其合伙、侵權、擔保等領域著墨甚多,其被廣泛運用于司法裁判之中。
對于連帶債務糾紛,早期,不論理論界還是實務界認為該類型的糾紛應當以必要共同訴訟的訴訟形態進行審理,即要求將全體連帶債務人列為共同被告,否則法院應予以追加。然而《民法通則》卻規定債權人有權向部分或者全部的連帶債務人主張權利,因此在訴訟時,沒有必要使全體債務人成為共同被告。以必要共同訴訟作為連帶債務糾紛的訴訟形態,實際上是強制債權人必須同時向全部的債務人主張權利,違背了實體法原理。[2]有鑒于此,學者主張引入德國的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由于類似的必要共同訴訟不以當事人共同進行訴訟為必要,債權人可以單獨或者共同起訴,于是便可以擺脫程序上強制追加當事人的理論困境。學者的觀點對司法實務產生了影響,司法解釋對于掛靠關系、保證合同等連帶責任訴訟,不再要求必須將連帶責任人列為共同被告。
盡管司法實務將連帶責任案件確立為類似的必要共同訴訟,還有學者主張將其納入固有的必要共同訴訟范疇。事實上,根據連帶責任的性質,連帶責任訴訟不能選擇必要共同訴訟的訴訟形態,以上兩種類型的必要共同訴訟均不能適用。
1.不符合“訴訟標的同一”的條件
我國共同訴訟“二分”模式下的必要共同訴訟與德國“三分”模式的固有必要共同事實上別無二致,只是稱謂不同,兩者均是以實體法上的法律關系為基礎的共同訴訟類型。因此,僅需在我國共同訴訟構造下分析連帶責任訴訟是否屬于必要共同訴訟即可。
前文已經指出,我國以“訴訟標的共同或同一”作為識別必要共同訴訟的標準,采傳統的訴訟標的理論,也即在給付之訴中,以請求權來識別訴訟標的。訴訟標的同一即意味著只有一個請求權。隨之而來的問題便是,連帶責任訴訟中訴訟標的是否同一。
實體法是將連帶責任定性為多數債,債權人可以向任意連帶責任人主張權利,這意味著債權人對每一個連帶責任人都有實體上的請求權也就是存在多個請求權,此情形下訴訟標的并非同一,因而連帶責任訴訟不屬于固有的必要共同訴訟。在基于不同法律關系而產生的連帶責任糾紛中考察,更易得出前述結論,舉例而言,在保證中,債權人基于主合同對主債務人產生請求權,基于保證合同對保證人產生請求權,兩種請求權性質不同,在債權人一同起訴保證人和主債務人時,爭議的法律關系有兩個,案件的訴訟標的有兩個,根本不滿足訴的主觀合并的前提條件。
即便擴張訴訟標的的內涵,將連帶責任歸屬于必要共同訴訟范疇也不可取。如果借鑒英美法系訴訟標的理論,將爭議的事實作為訴訟標的的識別標準,則連帶責任產生的事實基礎同一,雖可以滿足訴訟標的同一的要求,但是由于受一事不再理的限制,債權人依據該事實起訴部分連帶債務人后,則不能再次起訴其他債務人,這就又與實體法賦予債權人選擇權的原理相沖突。
2.程序法應為實現實體法的保障
有學者主張,從效率、公平、正義、秩序等法的基本價值目標的實現出發,應當將連帶責任確立為固有的必要共同訴訟。其主要理由是,首先,將糾紛涉及的問題盡可能在同一訴訟案件中加以解決,可以避免司法自愿和訴訟成本的浪費,盡管追加被告可能造成程序拖延,但相較于徹底解決糾紛而引發的一系列訴訟,無疑更符合訴訟效率的價值追求。其次,將所有連帶責任人集中到同一訴訟中,可以兼顧責任人內部利益關系的平衡,否則可能出現債權人與個別連帶責任人串通損害其他連帶責任人的情形。[3]再者,更能夠查清糾紛事實。最后,在一個案件中一并審理判決,不但可以解決在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上的不同,避免法院作出相互矛盾的裁判,還可以避免權利人針對同一事實重復起訴浪費司法資源。[4]
筆者認為,首先,以上所謂的效率、公平、正義、秩序基本價值在普通共同訴訟中亦能夠實現,只要當事人愿意并配合在一個訴訟程序中進行便可。區別只是在普通共同訴訟中,是否合并審理,當事人具有選擇權,法院不能強制。由此可以看出,將連帶責任確定為固有必要共同訴訟實際上是為了賦予法院強大的職權,使其能夠強制追加所有的連帶責任人參加訴訟,目的只是為了方便法院審理,強調的是法院的便利,有片面追求效率之嫌。其次,確立為固有必要共同訴訟的前提條件是訴訟標的同一,在尚未解決訴訟標的理論之前,就試圖通過利益衡量來確立程序便利的更高位階價值,無疑會損害法律的邏輯建構,這更是對法律秩序的破壞。前文已述,連帶責任的功能就在于連帶責任人相互擔保,最大程度保障債權人權利得以實現,而非為權利的行使設置障礙,實體法尚且如此,如若序法一意孤行,以當事人適格來強令債權人必須起訴所有的連帶責任人,這樣如何能夠實現實體法的制度趣旨?民事訴訟法的發展趨勢應當是其程序規則越來越有利于程序利用者,換言之,也就是要尊重債權人的選擇權,將連帶責任確立為固有必要共同訴訟顯然不符合民事訴訟的發展潮流。
1.制度構造不同
我國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的概念,系移植德國的共同訴訟制度而引來,尚未得到立法的固定。司法解釋之所以將連帶責任的糾紛歸入類似必要共同訴訟范疇,主要在于其能夠避免法院強制追加當事人的制度困境,側重點在于其“沒有同訴訟的必要”,這樣便可以和實體法賦予債權人的選擇權相兼容。但是,德國是為了避免既判力沖突才設置類似必要共同訴訟。 “判決合一確定”即指,對于某單獨訴訟判決的效力,應當在法律上及于當事人以外的第三人,不論該第三人是否參與該訴訟。對比我國以“訴訟標的同一”為本質特征的必要共同訴訟,即可發現兩種共同訴訟在制度構造大相徑庭,而我國直接借鑒該概念的后果便是忽視了類似必要共同訴訟以既判力擴張為基礎的制度機理。事實上,在我國共同訴訟的“二分”模式下,“訴訟標的同一”既是“共同訴訟必要”的充分條件,亦是必要條件。如果沒有共同訴訟的必要即意味著訴訟標的并非同一,也就無法放置于必要共同訴訟范疇內,也就不可能成立類似的必要共同訴訟。我國語境下的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其概念內部邏輯是自相矛盾的。
2.沒有判決合一確定的必要
其次,即使在“三分”模式下,連帶責任不屬于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因為連帶責任沒有判決合一確定的必要。德國便是將連帶責任劃入普通共同訴訟的范疇。
由于連帶責任的性質為多數債,存在數個獨立的債權債務關系,故而連帶責任人之間的行為具有獨立性,因此,對連帶債務人一人所生有關債務的發生、移轉或者消滅等事項的效力,不當然及于其他連帶債務人。如部分連帶責任人直接對債權人的訴訟請求認諾,并不需要經過其他責任主體一致同意,僅對發生事實的連帶債務人生效,判決的效力不會及于其他連帶責任人。即使以數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其他連帶責任人仍可對連帶債務進行抗辯,在判決上就可能呈現部分人不承擔連帶責任而部分人承擔連帶責任的不同結果。追根溯源,將連帶責任訴訟視為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的見解,實質上就是純粹從實體法角度上連帶責任人之間的牽連關系而得出的結論。但是實體法上的效力與程序法上的既判力不同,程序法有其自身的獨特價值。連帶責任訴訟沒有判決合一確定的必要,不構成類似的必要共同訴訟。
在現實法律環境下,多數人的訴訟分為必要共同訴訟和普通共同訴訟,通過以上的分析,基于連帶債務為多數債的性質,各債務人行為效力相對獨立的特點,不論是共同訴訟“二分”模式還是“三分”模式,都無法將連帶責任案件的訴訟形態確立為必要共同訴訟。連帶責任糾紛的訴訟形態,只余下普通共同訴訟可供選擇。但是,由于某一連帶責任人清償債務后,其他連帶責任人的債務也將歸于消滅,普通共同訴訟無法反映出這種牽連的特性。并且,債權人濫用程序權利針對同一事實多次起訴的情況極易發生,普通共同訴訟的設置也有過分偏袒債權人之嫌。未來的立法司法趨勢,對于連帶責任案件,應當是參照普通共同訴訟進行審理,并通過程序上的限制來平衡債權人和連帶責任人之間的利益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