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蕊
武漢大學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00
何為錄囚?《中國大百科全書·法學》“錄囚”條:“中國封建時代一種由君主或上級長官向囚犯訊察決獄情況,平反冤獄,糾正錯案,或督辦久系未決案的制度,亦稱慮囚”。即,通說認為錄囚之目的在于平反冤獄。錄囚始于西漢?!稘h書·雋不疑傳》記載,武帝崩,昭帝即位后,雋不疑從青州刺史調任京兆尹后“每行縣錄囚徒還,其母輒問不疑:“有所平反,活幾何人?”但皇帝、太后親錄囚徒則始于東漢明帝,史載楚王英之獄,捕系多人,株連數千人。侯北侍御史寒朗在考察監獄后,上書明帝,極力諫諍。明帝于是“車駕自幸洛陽獄錄囚,理出千余人”。可見,漢代錄囚的主體有君主和地方長官之分。本文從最高層面,探討君主錄囚之本質。
東漢,君主實施錄囚行為,大多在天災之后。如《后漢書·孝和帝紀》:“秋七月,京師旱。丁巳,幸洛陽寺,錄囚徒,舉冤獄”。[1]《后漢書·孝安帝紀》:“永初二年五月,旱。丙寅,皇太后幸洛陽寺及若盧獄,錄囚徒”;“永初三年,久旱,太后閉三日幸洛陽,錄囚徒”。[1]《后漢書·孝順帝紀》:“永建二年三月,旱,遣使者錄囚徒”;“永建三年六月,旱,遣使者錄囚徒,理輕系”。[1]從史料可知,君主錄囚無固定時間,通常在自然災害降臨之后。
君主所選監獄,大多是洛陽獄,錄囚對象具有較大的局限性。史料記載,孝和帝秋七月,“幸洛陽寺,錄囚徒”;東漢安帝初年,鄧太后臨朝執政,曾“幸洛陽寺,錄囚徒”;和帝永元六年,和帝“幸洛陽錄囚徒”。在漢代,縣令的辦公場所被稱之為“寺”或“廷”,洛陽寺就是洛陽縣令之官署[2],洛陽寺內設洛陽獄。君主幸臨洛陽寺,便是在洛陽獄里錄囚徒。然而,在京畿之地,京師諸獄中,除了洛陽獄外,亦有一些不容小覷的監獄,如廷尉獄、掖庭獄和暴室獄等。廷尉獄設在廷尉府內,囚禁犯罪的公卿和地方長吏,沈家本《獄考》言道:“廷尉有獄,漢時大臣多下廷尉。如《周勃傳》:‘下廷尉,逮捕勃治之?!吨軄喎騻鳌罚骸僭勍⑽尽!囤w廣漢傳》:‘下廣漢廷尉獄。’《王章傳》:‘果下廷尉獄?!允??!盵3]掖庭獄和暴室獄設在嬪妃居住的后宮,屬于掖庭官署。因為掖庭官署負責審理后宮之內的各類大小案件,所以掖庭獄和暴室獄就是囚禁后宮犯罪妃妾宮女的監獄。皇帝、太后多次幸臨洛陽寺,選擇忽視位于京師的一些特殊監獄,導致皇帝錄囚的對象也只局限于洛陽獄之囚犯。這并不是因為其他監獄不存在冤假錯案,從《后漢書》卷10上《和熹鄧皇后紀》的記載“又和帝幸人吉成,御者共枉吉成以巫蠱事,遂下掖庭拷訊……”可知,在偵察技術相對簡單、刑訊逼供盛行、官吏貪贓枉法的時代,囚禁無罪之徒是各監獄不可避免的結果。君主錄囚局限于洛陽獄,表現出皇權監督的局限性和失衡之態。
君主錄囚方式隨意,并無規范性程序。史料中,未見相關制度來管理和規范錄囚方式,只簡單記載了君主錄囚的過程。東漢安帝初年,鄧太后臨朝執政,曾“幸洛陽寺,錄囚徒”。當時有囚實不殺人,而被拷自誣。鄧太后錄囚時,因看見某囚舉頭,有自訴之打算時,才要求查閱狀本。見《后漢書》卷十《皇后紀第十上》:“囚畏吏不敢言。將去,舉頭若欲自訴。太后察視覺之,即呼還問狀,具得枉實,即時收洛陽令下獄抵罪?!盵1]永元六年,和帝幸洛陽錄囚徒,見到兩名囚犯因拷打,導致傷口生蟲。將周紆降職為騎都尉,見《后漢書·酷吏列傳第六十七》:“旱,車駕自幸洛陽錄囚徒,二人被掠生蟲,坐左轉騎都尉?!盵1]從記載來看,和帝此次錄囚,因見囚犯傷口潰爛,對縣令周紆做出降職處分,做出決定前是否有閱狀本在所不知。而地方官員錄囚則是先“閱錄”,再“參考辭狀”兩步走?!逗鬂h書·百官志》載:“諸州常以八月巡行所部郡國,錄囚徒。”注文引胡廣解釋說:“縣邑囚徒,皆閱視錄,參考辭狀,實其真偽,有侵冤者,即時平理之。”即閱囚犯、閱辭狀是地方官舉冤案的必經環節。相較之,君主錄囚無固定程序可言,顯得十分隨意。然而,錄囚行為本身屬于司法監督行為,所謂司法監督,就需講究程序之規范,結果之正當,否則不能實現監督之目的。尤其是在君貴民賤、身份地位等差有別的封建社會,作為被誣入獄的囚犯,面對高高在上的君主,又有多少能像前文所述的囚犯那樣幸運,欲訴而不敢訴的細微舉動被君主察覺到呢。君主錄囚方式的隨意性決定了平反冤案結果的不確定性,那么君主錄囚平反冤獄就是一個概率事件,若司法監督行為要以概率來論其結果,那監督就沒有了實際意義。因此,君主錄囚,其選擇的監獄、囚犯十分局限,其錄囚程序十分隨意,那么通說認為錄囚之目的在于平反冤案,就有待商榷。
東漢時期君主錄囚,以幸臨洛陽獄為主。洛陽獄既是普通監獄又是詔獄,所謂詔獄,指奉詔關押要犯之監獄,此類犯罪主要涉及危害社稷、謀反等重大案件,以及統治階層、官僚貴族等具有特殊身份的人所犯之罪,如《后漢書·光武帝紀上》載:“吏不滿六百石,下至墨綬長、相,有罪先請”,即皇帝詔書是批捕這些人的先決條件[2]。因此,洛陽獄關押的囚犯也有兩大類型:一類是庶囚,一類是皇帝下詔收捕之囚。需要思考的是,那些被詔書關押入獄的囚犯是否屬于事后監察的對象,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君主不可能監察自己的行為,一方面不符合人之常理,另一方面違背了皇權至上的倫理。因此,君主于洛陽獄錄囚,其對象是那些庶囚,意味著君主再次縮小了錄囚對象范圍。另外,從官吏的角度看,洛陽獄始終是被高頻監督的對象,那么洛陽寺的長官在審理案件時,就會更謹慎、更嚴格。因為君主多次蒞臨檢查,存在降職、入獄之風險,久而久之,洛陽獄因官吏嚴格控管,冤家錯案必會減少。那么,君主錄囚所體現出的平理冤獄之作用也就微乎其微了。
不可否認君主錄囚的行為可以引領、激勵下級官員平反冤獄、辦理滯獄,且史書也有君主錄囚舉冤獄的記載,如明帝在處理楚王英的謀反案中,錄囚徒,理出千余人。從數量上看,得以平反的囚徒很多,但由于此事的主因是楚王謀反,威脅到皇權,各級官員在抓捕叛亂分子時必須嚴格把控,不遺余力的清除與之有關的人員,唯恐因漏網之魚,而遭到皇帝的問責?!逗鬂h書·寒朗傳》中記載侍御史寒朗勸諫明帝曰:“臣見考囚在事者,咸共言妖惡大故,臣子所宜同疾,今出之不如入之,可無后責。是以考一連十,考十連百?!笨梢?,但凡與此事有一點關系的人,或被認為有聯系之人,都會被牽連關押入獄?!逗鬂h書楚王英傳》記載:“是時,窮治楚獄,遂至累年。其辭語相連,自京師親戚、諸侯、州郡豪杰及考按吏,阿附坐死,徒者以千數,而系獄者尚數千人。”即入獄者多達數千人,“大獄一興,冤者過半”,所以一次理出千余人也屬正常。但若置于整個東漢時期發生的冤假錯案中,錄囚所解決的冤獄如九牛一毛,且沒有任何規定和制度要求地方長官定期、規范錄囚,錄囚也不是官員考核項目,所以錄囚并沒有被普及化、經常化、制度化。因此,君主錄囚對平反冤獄雖有一定作用,但其核心本質并不是“舉冤獄”。
君主錄囚無固定時間,錄囚對象十分局限,錄囚程序也較為隨意,其平反冤獄的效果甚微,可謂是形式大于內容,但其卻一直延續至清代,受各朝各代的君主模仿、青睞,究其本質緣由,是為了消災固權。東漢君主作為錄囚的開創者,從君主錄囚的時機分析,自然災害是促使君主親錄囚徒的直接原因;從君主錄囚的時代背景分析,其核心動因在于漢之盛行的“陰陽協調”“天人感應”的儒學思想。異災政治之父——董仲舒,將《周易》中陰陽和諧觀納入天人感應思想,并附會于災難之中,使儒學思想具有神學性。他在《春秋繁露·精華篇》中云:“天地之所為,陰陽之所起也……大旱者,陽滅陰也。陽滅陰者,尊厭卑也,固其義也,雖大甚,拜請之而已,敢有加也。大水者,陰滅陽也?!盵4]按此理論,旱災是陰陽失調所致。同時董仲舒也認為自然界的各種變化正是“上天”對當時社會狀態所作出的反應,其在《春秋繁露》中曰:“其大略之類,天地之物,有不常之變者,謂之異,小者謂之災,災常先至,而異乃隨之,災者,天之譴也,異者,天之威也,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凡災異之本,盡生于國家之失,國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災害以譴告之;譴告之,而不知變,乃見怪異以驚駭之;驚駭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漢代儒學者認為,作為一“天”之下、萬人之上的君主是“上天”與人類社會的連接點,其行為受到上天的監督,當君主管理社稷江山不當,置天下百姓于水生火熱之中時,上天就會以災難之事、怪異之象的形式警示之。因此,漢儒學者通過具有神秘性的天人感應觀將災難與政治聯系在一起,使皇權在所謂的道德約束下運行。因此,君主必須遵照天意,否則江山不穩皇權難保。
東漢時期,災難頻頻,據《后漢書》載,每遇災難,君主都會采取相應的措施,來回應上天所做出的警告,以期消除災難。如《后漢書》卷四《孝和孝殤帝紀第四》載:“是歲,郡國九大水。二年春正月丁丑,大赦天下”[1]。和帝永元元年遇九次水災后,于次年春大赦天下。可知,不論是錄囚,還是大赦天下,其目的在于回應上天的警示。所以,君主錄囚雖然在某種程度上有平理冤案之結果,但從其實質來看,是天人感應的儒學思想指引君主應天時、消災難、固權位。
君主“錄囚徒,舉冤獄”從形式上看,其是一種司法監督行為,體現了君主體恤天下百姓、重視司法審判工作。但不論是從方式還是效果來看,其與抑制錯案、平反冤案的要求相差甚遠。經分析可知,君主錄囚之本質是為了消災固權,歷朝歷代君主為了維護鞏固皇權統治,因而保留延續了君主錄囚的傳統,也產生了積極的歷史影響:首先,君主親錄囚徒,起到震懾審判官和典獄官的作用,有利于整肅吏治、凈化風氣,約束和規范司法審判行為;其次,君主以身作則,親自平反冤獄,起到了引領、激勵、督促地方官員積極錄囚平理冤案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