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云
(中國中醫科學院,北京 100700)
在中醫藥秦漢以前的經典著作中,“病機”一語兩見:一見于《神農本草經·序錄》:“凡欲治病,先察其源,先候病機。”二見于《素問·至真要大論》“病機十九條”。“機”字在中國文字語義中深湛而義廣。“機”字最早為“幾”,金文“”表示臍帶,下邊的“戍”為持斧戍之器斷臍,是新生兒的關鍵一步。
在先秦,數術家、兵家、醫家等皆講“機”。《尚書·商書》以機為弩牙:“若虞機張,往省括于度則釋。”孔安國傳:“機,弩牙也;虞,度也。度機,機有度以望準。”機又為旋機(璇璣,望天象的儀器)之機,伏勝《尚書大傳》“旋機者,何也?傳曰:旋者還也,機者幾也,微也。其變幾微,而所動者大,謂之旋機。”《莊子·至樂》:“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引申為普遍運動規律(宜)。《鬼谷子》有“機變”,《吳子兵法》有“四機”,機又為“時機”“機會”。《逸周書· 大武》:“此七者,伐之機也。”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從甲骨文做了文字來源和初意:“主發謂之機。微也、殆也。從絲,從戍。佛教東來后,翻譯佛經也援用了“機”字,如智者《法華玄義》:“機有三義:機是微義,是關義,是宜義。”
先秦時代這些關于“機”的思想來源于《易》。《易·系辭》言:“幾者,動之微,吉兇之先見者也。”故“《易》,圣人之所以極深而研機也。
《黃帝內經》中很多論篇都用了關于機的理念。如《素問·離合真邪論》曰:“其病不可下,故曰知其可取如發機;不知機者如扣椎。故曰知機道者,不可掛以發;不知機者叩之不發,此之謂也。”又如《靈樞·九針十二原》也謂:“不知機道叩之不發。”由機而在五運六氣發展為病機一語。
病機是在五運六氣的外因預測中,依據先兆之微探求疾病發生的內在規律及樞要。這一概念在《素問·至真要大論》中,結合五運、六氣、升降諸時間空間因素的發病要點,摡括為精辟的“病機十九條”。此病機十九條不僅是五運六氣的精華,也是《黃帝內經》的絕唱之一;不僅“言本求其象,象本求其意,意必合其道”,而以神妙之類推,開造化之理,蓋舉醫門玄機之大綱。特別是經唐代王冰、金代劉完素、元代朱丹溪等人的發揮,引發出金元四家、氣化理論、陰火相火學說和病機辨證,把辨證論治提升到一個新的階次,其意義可簡述如下。
一是確立了病因病機概念。《黃帝內經》在運氣以前諸篇無“病因”一詞,只有“病邪”“病源”等。自《素問·至真要大論》中有“先其所因”后,世醫家如陳言《三因方》,依釋家“因緣”之“因”為病因之語,合病機而為“病因病機”。此五運六氣之外因,是通過“機根于內”的內因起作用。這是先進科學的病因學、發病學思想,如治風開內風論之先河。
二是以微及象見之未形之“機”,以其預測提供了“上工治未病”和“發于機先”的理論依據。
三是五運主病定病位有“靶向”意義。六氣為病,據病定病時病性,下上為升降,使對病的狀態認識至為豐富,以此發展為氣化病理學。
四是推天道以明人事,人也有君火、相火,為后世醫家的火論提供了發展資源。
五是為治則的大原則。與靈活性的結合,五運之年運病及臟的“有者求之”與六氣“無失氣宜”的“無者求之”,可謂詳于制度之訓又自得其妙。
六是以病機論治,對有是證用是方,把辨證論治的同病異治、異病同治做了多維的開拓。至王應震有“見痰休治痰,見血休治血,無證不發汗,有熱莫攻熱”等個中高論。由是進一步在臨床上醫生“機能生巧”。如《醫宗金鑒·正骨心法要旨》曰:“一旦臨證,機觸于外,巧生于內,手隨心轉,法從手出。”
七是病機十九條的語言模式規范。言某某病皆屬于何臟何氣,此“三段論”式是先秦諸家的邏輯模式,也符合古印度三相論(宗、因、喻)及古希臘亞里斯多德的三段論,可見古代東西方邏輯有相近之處。
值得提及的是,十九在漢代以前,天文、數字歷法界乃至文學界視其為“天數”,故太一歌十九章,《爾雅》十九篇,《莊子》有十九寓言。《周髀算經》謂:“陰陽之數,日月之法,十九歲為一章……生數皆終,萬物復始。天以更元作紀歷。”《漢書·律歷志》稱其為“合天地終數”。可見《素問·至真要大論》的作者認為“日月之緾度,大有關于病機也”(羅定昌《中西醫粹》),可知此十九條暗諭為“天機”。無須贅言,我認為病機十九條是很重要很有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