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冕 王路
戴冕(以下簡稱“戴”):《語言與世界》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是您最近出版的比較有代表性的學術作品。我注意到您之前的著作中談“是”與“真”比較多,這兩個主題貫穿了您關于亞里士多德和弗雷格的研究,您甚至還直接以“是與真”為名出版過專著。為什么您這次不再專注于這兩個邏輯學和形而上學的核心概念,轉而開始談“事實”“世界”這樣的東西?
王路(以下簡稱“王”):你是認為事實、世界這些東西不是傳統意義上邏輯和形而上學討論的東西,對吧?實際上,它們與我在《語言與世界》這本書里所要強調的認識密切相關:要區別語言和語言所表達的東西。我們說出的話,這是語言層面的東西,那么它表達的是什么呢?人們一般回答,表達的是我們的認識。可是它們是關于什么的認識呢?可以籠統地說是關于世界的認識,對吧?在談到世界的時候,有的人說世界是由事物構成的,而維特根斯坦認為,世界是由事實組成的。無論是哪種觀點,都已經是在語言表達的東西層面上談論問題了。至于你的疑問,為什么我以前集中談論的是“是”與“真”,它們和我這次談論的話題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這就要涉及具體思考和論述的細節了。“是”與“真”是關于世界認識的兩個維度:“是”是一個句法的維度,“真”是一個語義的維度。在傳統哲學里,實際上這兩個維度是一直有的。但是由于某種原因,“是”的那個維度更突顯,集中出現在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康德、黑格爾等人的討論中,而“真”這個維度不太突顯。可是分析哲學產生之后,“真”的維度一下子就突顯出來了,而“是”這個維度沒了,或者說是大大地弱化了。所以說,這實際上是探討哲學的兩個維度。而《語言與世界》主要顯示“真”這一維 度。
談論哲學總是要有一種方法和角度,或者說有一種眼光,一個切入點。談“是”與“真”即是我探討哲學的方式,其中包含著我的哲學眼界和方法。別人總認為王路你是搞邏輯的,你不是搞哲學的。假如我們把這話當作褒義的(笑),那么搞邏輯的就得有點搞邏輯的特點,所以我談“是”與“真”。在我看來,“是”與“真”恰恰是哲學中的根本問題。當我談論“是”與“真”的時候,是著眼于最根本的哲學問題,這說明我已經研究哲學很多年了,只不過我此前一直沒有寫這方面的文章而已。人們常常看到我關于邏輯的文章,比如探討邏輯的觀念,探討邏輯的一些具體問題,包括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學說,弗雷格的邏輯思想及其相關理論方法等等。但是,談這些東西并不意味著它們與哲學沒有關系,并不意味著我們在讀書過程中沒有學習、研究哲學。哲學的學習需要長期的積累,不是花三四年時間寫一個論文獲得一個學位那樣簡單的事情。哲學也是需要有境界的。一旦我們的思想達到這個境界,達到它所產生的結果的時候,就是說,當我們認識到哲學是形而上學的時候,你的看法是不一樣的,你談出來的東西也是不一樣的。所以2003年我那本書的名字叫《是與真》,它的副標題就叫“形而上學的基石”。
戴:這個問題非常重要,一會兒再談。我們還是先談《語言與世界》。您這次談論的“事實”這個詞本身,好像也是有歧義的。維特根斯坦的事實是針對客觀世界所講的,是語言外部的東西,而弗雷格在《概念文字》中也提到了事實,即斷真符號后面的部分,這是一種語義層面的東西。您在《語言與世界》中說的事實,究竟是哪種含義呢?王:我的這個說法主要是維特根斯坦意義上的。弗雷格的“事實”其實是一個常識性的說法,主要在他早期的著作中。他在《概念文字》中引入的第一個符號是“┠”。他說過,當寫下其中這條橫線時沒有斷定它是真的,但是當寫下這個豎杠時,它表示“是一個事實”。這說明他用“事實”表達一些東西,但對這些東西所做的考慮其實是關于真假的。后來他就不用“事實”這個概念了,比如1906年的《邏輯導論》里邊,他直接使用“真”這一概念。這表明他早期的說明很可能是借助一個常識概念、一個大家都知道的東西來解釋與真假相關的東西。所以這個“事實”是一帶而過的,這個概念在弗雷格思想中并不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戴:在《語言與世界》這本書中,您集中使用了句子圖式a句子圖式指一種刻畫語言與語言所表達的東西的圖式。它區分出三個層次,而且是可構造的,適用于不同句子類型,從而為語言分析提供幫助。比如以下最簡單的一種:(語言)句子:謂詞 / 專名(涵義)思想:思想的一部分 / 思想的一部分(意謂)真值:概念 / 對象該圖式適用于簡單句。比如,亞里士多德是哲學家。(參見王路:《語言與世界》,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來進行對語言哲學問題的分析。但是您最早談論弗雷格語言哲學的時候,使用的并不是句子圖式。我記得您在《弗雷格思想研究》一書提供了一種模式解釋。我最初讀您的書對您那個模式解釋很感興趣。這兩種解釋方式顯然是不一樣的。因此我想請問您,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一種轉變?您又是如何實現這種轉變的?
王:這個問題說來話就長了。20世紀80年代初期我在德國念書的時候,學過語言學,后來對語言學的東西關注和研究的時間也比較長,那時有一種比較流行的語言學研究成果,叫做范疇語法。它很時髦,一些哲學家也喜歡用它來討論問題。特別是1992年我去英國訪問的時候,跟很多人做過交流,發現大家都在用這個方法,我也感覺到這個方法的一些優點。我發現解釋弗雷格的思想可以使用這種范疇語法。所以我在1994年寫書的時候,也沿用了這種方法。但是后來我發現范疇語法這個東西不太好用,為什么?因為范疇語法是從語言學來的。它有一個好處,對于語言的結構刻畫得好,清晰簡便。但是它的語義卻跟不上。因為它所考慮的語義不是真假,這跟我們考慮問題的方式是不一樣的。特別是弗雷格的基本思想:句子的涵義是思想,句子的意謂是真值,本身就是考慮真假的,真假是其核心概念。如果你弄一套語法,你能解釋它的語法結構,可是語義方面沒有幫助,那就比較麻煩了。還有,范疇語法不能很好地解釋量詞。我們都知道,量詞在弗雷格這里太重要了,如果解釋不了量詞的話,那么很多關系的東西都顯示不出來。后來在研究弗雷格的過程中,我發現這個問題了。其實《弗雷格思想研究》一完成我就發現了。那是個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最終成果必須得發表。但是既然認識到這種模式解釋不行,就得想辦法解決。大概在2006年、2007年的時候,中譯本《弗雷格哲學論著選輯》再版時,我已經把句子圖式的雛形搞出來了,就是弗雷格最初表達的那個,但是還沒有形成整體的東西,還沒有形成一種方法。我在譯著序中第一次給出句子圖式,就是一個句子,一個謂詞,一個專名。我開始做的時候,那個順序和現在是倒著的,專名—謂詞—句子,后來我把它改了,句子—謂詞—專名。我發現句子圖式要比范疇語法好,第一它有真假概念,第二它能顯示出三行來,而范疇語法顯示不出來。在模式解釋中,涵義層面和意謂層面的東西都是我說出來的,而不是那個模式展示出來的,而句子圖式本身就顯示出三個層次。我們可以根據這三個層次來說明涵義和真假。因此有了句子圖式后,我就把范疇語法那樣的模式解釋放棄了。但是,認識到句子圖式的好處和真正拿它來做事情,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這中間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我記得最開始在課堂上用句子圖式講弗雷格的思想,也講句子圖式本身,當時還說這里有些問題,比如為什么謂詞的意謂是概念,圍繞著這些問題還有很多討論。但那個時候,我已經覺得句子圖式顯然更好,因為它這三行的核心是真,這樣語義就有了,它與句子相對應,句法也是清楚的。這樣,相關哲學問題討論的重要性才能體現出來。沒有真假,這個討論是不行的。
戴:您剛才提到過,句子圖式是受弗雷格啟發的,不過您在《語言與世界》中分析問題時,又對它進行了一種拓展,產生了包括量詞、數詞以及內涵語境等的討論內容,而這些似乎超越了弗雷格的圖示中顯示的內容。我覺得句子圖式的功能很好,但是想請問您,它會不會與弗雷格原有的想法不相 合?
王:我認為不會的。我這個圖式是受了弗雷格給胡塞爾的信的啟發,在弗雷格的信里已經可以看到今天的圖式了。比如從概念詞到概念,再到對象,他多畫了一步。多畫的那一步是什么?概念的外延,也就是量詞域。所以實際上,這些也是弗雷格談的問題,只不過他談論問題的方式不是句子圖式,而是一階謂詞邏輯。我這個句子圖式,不可能比他的一階邏輯更厲害。我現在做出的東西,仍然是按照他的想法,在做出三個層次(語言—涵義—意謂)的區分后,談論關于量詞、模態詞、認知詞及其相關內容。這里當然有我自己的一些工作,但是基本思想完全是弗雷格的,基本的理論依據也是建立在一階邏輯和模態邏輯的研究成果上。比如說我在講模態句和認知句的時候,講內涵語境,討論間接意謂,那不就是借助了弗雷格的思想嗎?這些都是弗雷格當年討論過的東西,只不過他沒有系統化。還有一點是受到達米特的啟發。當年他對我說過一句話,大意是當一個人解釋別人思想的時候,總是還有一些自己的東西。比如他把弗雷格的意義理論解釋為關于所指的理論,關于涵義的理論,關于force(力)的理論,而他本人特別強調那個force。同樣的,我研究弗雷格也會有自己的一些想法。我搞出句子圖式,希望它最好能起到一種輔助的作用,就是對不懂邏輯的人能有幫助,也對于只懂邏輯的人有所幫助。另外,既然它是一種方法論意義上的東西,我當然希望它一方面對于研究弗雷格的思想能夠起到幫助,另外一方面也能夠進行擴展,擴展到弗雷格以外的其他哲學,所以這里邊肯定也有我的一些想法。但就基本精神來說,句子圖式跟弗雷格的思想是一致的。
戴:您提到,希望句子圖式可以應用于弗雷格之外的哲學理論。可我們知道,后來分析哲學的理論有了很多新的發展,跟弗雷格時期的思想已經有很大的不同。我們為什么還能認為,來自弗雷格的句子圖式可以在這些理論上保持解釋力呢?
王:我把你的問題變換一下說法吧:當我們有了一個理論和方法后,我們該如何應用它,如何往前走?我們可以想一下,弗雷格給我們提供的是一階謂詞邏輯。那么我們該如何看待它呢?有了這樣一個理論,并不意味著我們只能做與一階謂詞相關的東西,而不能做一階謂詞以外的東西。我認為關鍵問題是我們怎么樣去做這個東西。戴維森不是說過一句很出名的話嗎?他說,是弗雷格使我們認識到有這樣一種探討意義的方式,但是還這么走是不行的,我們必須要另辟蹊徑。他走的路是什么?他把“真”這個詞作為一種自明的東西使用,做出他那個著名的T語句:x是真的當且僅當p。他的成果好像是脫離了弗雷格的東西,但這并不意味他真的脫離了弗雷格的理論。實際上到目前為止,我們都是從弗雷格思想來的。你想想,假如我們把戴維森的T語句放在句子圖式中去看的話,它就相當于拿第三行在解釋第二行的東西,就是利用真來解釋一個句子的意義是什么。所以我說我的句子圖式是一個輔助手段,你對它有了一個比較好的認識以后,就能夠用它來認識戴維斯的思想。當然這里邊還會產生其他問題。甚至當你這么解釋的時候,本身就會出一些問題,因為你直接在用真來做事情。按照弗雷格的解釋,當我們說一句話的時候,這句話本身先天的就有真假。這里說的“這句話”自然也應該包含T語句,那么T語句是否也先天的包含真假呢?這里當然是有許多問題值得思考的。所以T語句一出來,很多人就開始批評戴維森了。所以我在書里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說過,說出的真和隱含的真是有區別的,就是這個原因。
戴:那么模態句呢?您關于模態詞的句子圖式顯然是依據模態邏輯做的。弗雷格并沒有形成模態邏輯的東西。
王:確實是這樣。但是模態邏輯是怎么來的?我在課堂上反復強調弗雷格的論述:邏輯關系到處反復出現,你可以選出具有特殊內容的符號,使它適應概念文字的框架。模態邏輯并不是脫離了一階謂詞邏輯另起爐灶的東西,它是將“必然”和“可能”這樣的算子加到一階系統上,它的產生和形成恰恰證明弗雷格是對的。所以,你可以說我的句子圖式中有些超出了一階邏輯的范圍,但是更應該看到,即便如此,它仍然是弗雷格思想的延續。
戴:我知道您一直非常重視一階邏輯。我就再問一個與它相關的問題。您提到了弗雷格建立一階邏輯是不需要句子圖式的,您也曾經說過弗雷格在構造一階邏輯之前,一定先有了自己的一套直觀的思想。那么我想請問這個直觀思想是什么,是不是就是句子圖式顯示的東西?
王:我這么說過嗎?這種說法大概有些問題。我可以承認弗雷格在構造他的邏輯之前一定有些想法。至于這個想法是不是直觀的,這是另外一個問題,因為“直觀”這個詞本身有一些歧義。弗雷格當時的想法是很明確的,就兩個方面。第一是要為從邏輯推出數學做準備,第二是在這樣一個準備過程中,他發現現有的邏輯不行,所以他立刻把它放棄了。弗雷格沒有說為什么不行,而我要替他補充一個說明。弗雷格在《概念文字》中說,用函數和自變元來取代主詞和謂詞的做法,將能經受住長時期的考驗。這也就是我總是強調的一個思想的來源:傳統邏輯基于“S是P”這樣一種句式,而現代邏輯基于一種函數結構,二者具有根本性的不同。函數結構的最大特點是可以借助兩個及多個自變元來表達關系。羅素曾說過,當我發現關系以后,我的思想再也沒有回到從前。羅素講的關系不是一個簡單的像“魯迅愛許廣平”這樣的關系,它指的是量詞所表達的關系,是兩個值域之間的關系。這個才是一階邏輯表達的最關鍵的東西。所以按照弗雷格的說法,他最初一定在這方面遇到了麻煩,因為傳統邏輯無法表達關系。這是我為他補充的說法,當然這個補充是基于我對弗雷格的認識,基于我們對邏輯本身的認識。假如這個補充是對的話,那么他最開始的想法,我認為就是這樣的東西。
戴:最后我還想引申一下。您的句子圖式顯示出了三行,即語言—涵義—意謂。我想請問,這是否在直觀上,恰好對應著哲學中的語言轉向—認識論—本體論這樣的問題維度呢?
王:不是這樣的。在意謂層面,我們用了幾個基本概念,比如說真值,比如說對象,比如說概念,然后是個體域等這樣的東西。那么這里邊用的對象和概念,是不是我們日常所說的對象和概念?不是,我覺得它首先是語義值。這里的“對象”和“概念”只是說法,我也可以把它們換成“個體”和“性質”,或者說一元的是性質,二元的是關系。因為弗雷格當時用“對象”和“概念”這樣的詞,我們也跟著弗雷格用,而這些只是說法而已。對于他來說,只是借用了日常語言中的說法,實際上,這和我們日常使用的對象和概念還是有所區別的。但是,當我們用這樣的東西去解釋日常語言中的表達時,有些對應起來非常自然,比如專名指稱的對象。但是有些對應起來就不是那樣自然,比如謂詞指稱的概念,句子指稱的真假。所以,對理論的認識和把握是一回事,對理論的應用是另一回事。若不認識清楚這一點,會發生非常嚴重的混淆。句子圖式中的“對象”不是外界中的對象,這里的表達和哲學中通常的說法是有所區別的。
戴:您在《走進分析哲學》的序中說,寫那本書一點激情都沒有,因為您是在說別人說過的東西。但是您在寫《語言與世界》這本書時的感覺就不一樣了。為什么?是因為句子圖式嗎?我也很為您的句子圖式觸動,它確實給人一種新的思考方式。但是我發現您在《語言與世界》中,大部分論述是關于語言哲學的,關于真的,可是在后面,您專門用了一章談到了傳統哲學。我想請問,這是否意味著,句子圖式也可以用來研究傳統哲學?如果是的話,那么它能不能支持您在傳統哲學研究中秉持的“一是到底論”?
王:我在書中說得很清楚,我希望句子圖式不僅能夠用于解決弗雷格思想本身,同時也能用來解釋分析哲學的問題。剛才咱們提到過的,一個人在解釋別人思想時,總是想加入自己的東西,而這就是屬于我的一個想法。因為我確實覺得句子圖式是有作用的。我覺得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做自己的事情,這時句子圖式可以被看作一種工具,被用來討論分析哲學中的問題。關于句子圖式,其實我還有一個想法,在書中沒有明確表露出來,那就是我認為句子圖式不只對分析哲學有用,對傳統哲學也依然是有用的。一本書當然應該有它的重點,不可能做所有的事情。
戴:可是我從句子圖式中,看不出來它對傳統哲學的解釋力,因為傳統哲學中強調的是“是”,而句子圖式中強調的是“真”。還有您剛才也說,傳統哲學基于基本句式“S是P”,而分析哲學基于一種函數結構。二者是根本不同的。我想請問,句子圖式如何用來做傳統哲學分析?你能說具體一些嗎?它和您一直強調的“是”的系詞涵義和普遍性又有什么關系呢?
王:句子圖式是什么?直觀上它是用來告訴我們幾個層面的:語言層面、語言所表達東西的層面、語義層面。這三個層面的區分,不僅對分析哲學有效,對傳統哲學也是有效的。比如面對Being進行討論,首先認識到它是一個詞,是語言層面的東西,位于句子圖式第一行。那么對它進行翻譯,結果也是一個詞,因而也是語言層面的東西。人們一定會認為,翻譯涉及對Being的解釋,涉及它的涵義。這是沒有問題的,那么,這是哪個層面的?當然屬于語言表達的東西范圍,所以是處于句子圖式第二行的。無論你的理解是什么,比如系詞含義,或者存在含義,它們都屬于第二行。也就是說,當你基于自己的理解將它翻譯為中文之后,它就成為第一行的東西。它對應的外文也是第一行的東西。難道我們在翻譯時不是首先看到一個詞嗎?所以使用句子圖式來解釋“一是到底論”是可行的。我所討論的兩個問題,是與真,可以簡單地這樣看:“是”位于第一行,“真”位于第三行,一個是句法層面,一個是語義層面。那么第二行的東西是什么?這就是人們想拿Being來說的那些東西,那些事情。西方哲學一直就是這么做的。所以可以說,句子圖式的分析是具有普遍性的,它完全可以應用到對傳統哲學的討論中。
戴:對我來說,這個看法真的是很新鮮,我根本就沒有想過。那么我想請問,句子圖式的理論基礎是現代邏輯,它所用來分析的東西不是語言轉向后的成果嗎?我們怎么才能確定,這之前的哲學家們也是按照類似的方式進行哲學思考的?
王:你這個想法,在直觀上是有道理的。從20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語言轉向這個詞就大行其道。那么,語言轉向的特征是什么呢?我的看法是,對語言進行邏輯分析。這就要求兩點,第一要考慮語言,第二要進行邏輯分析,就是把邏輯的理論應用到對語言的考慮中。傳統哲學中難道沒有這兩方面的東西嗎?也就是說,傳統哲學中沒有邏輯理論的應用嗎?沒有對語言的考慮嗎?有。這就是關鍵。因此可以說,對語言進行考慮、應用邏輯的理論和方法,并不是分析哲學產生以后才有的,實際上在傳統哲學就已經有了,只不過它不突顯,不像今天分析哲學表現得那么充分,僅此而已。所以說,句子圖式是完全可以應用到傳統哲學的分析中去的。
戴:可是王老師,傳統哲學中使用的傳統邏輯與分析哲學中使用的現代邏輯是很不一樣的。從句子圖式看,它的第三行顯示了現代邏輯中的“真”,第一行也沒有突顯傳統邏輯中的“是”,這樣的差別對句子圖式的應用難道不會造成影響嗎?
王:我在書中說過,句子圖式是可以構造的。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在書中構造了七個句子圖式,它們的結構不一樣,有謂詞—專名的,有量詞—謂詞的,有模態詞—子句的,等等。但它們有共同的核心,就是句子。就分析句子的方式來說,傳統哲學和分析哲學確實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從傳統哲學的角度看,句子也有思想,有真值,能夠被句子圖式的層次所解釋,這就夠了。句子圖式不是可構造的嗎?你可以據此構造出符合傳統哲學的句子圖式,比如有主詞、系詞和謂詞的,然后進行分析。通過這種構造,可以看到傳統哲學的問題,就是不考慮真假,或者說,在討論Being或者主詞謂詞時,不能把其中的真假考慮和句子圖式顯示的語言結構直接聯系起來。但有一點還是明確的,那就是Being一定和真假相關,因為Being就相當于句子。比如說,亞里士多德說“說是者是,就是真的”,這句話中提到的對“是者”的“說”,就是語言層面的,是句子圖式的第一行。“是”是被說出的,當然也是第一行。“真”是句子圖式的第三行,而你說出的“是”所表達的東西就在第二行,第二行的東西跟世界中的東西是對應的,“是者”就是世界中的或相應于世界中的。
戴:我大致明白了,但是老實講,還是不特別清楚。您別怪啊,我想也可能這是大多數人的問題。
王:舉個例子吧。過去符合論的說法是:真就在于知識與對象相一致。現在的說法是:真就在于命題(或認識)與事實相符合。放在句子圖式看,“真”在第三行吧。對象不在圖式之中,是外界的東西。那么“知識”應該在第幾行?如果說直觀上不清楚的話,你可以把它看作語言所表達的東西。(戴:那當然是第二行。)對,這是第二行的。所以,在傳統哲學中,其實也是有這樣的或相似的考慮和論述的。句子圖式完全可以幫助我們來認識這樣的討論。我以后會慢慢講這些東西。
戴:有人批評您的“一是到底論”時認為,您的邏輯背景讓您傾向于將Being翻譯成“是”。您認為這種批評有沒有道理?如果有,您認為“一是到底論”的客觀性是否因此會被動搖?
王:如果有人說,我今天所有的研究成果都和邏輯有關系,那我一點也不反對。這里說的邏輯并不是人腦子中的邏輯能力,而是作為一門學科的邏輯所提供的理論和方法。這些東西包括弗雷格、羅素、奎因等的經典著作,它們的基本內容已經形成了我的知識結構的一部分。所以如果有人說,我思考問題離不開邏輯,這本身是沒錯的。而且,邏輯也是哲學所要依據的最重要的理論和方法。所以通過邏輯思考哲學的方式,我認為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很多時候,當人們拋出你所提的觀點的時候,總是含著一個潛臺詞,即王路不懂哲學,或者過分強調邏輯。所以,我從來也不在乎人們怎么說我。重要的是討論什么樣的問題,如何討論問題,討論的結果如何。我在談論哲學的時候,一定是立足于文本的。所以,人們對我的觀點提出批評其實是很容易的,只要討論相關文本就可以了。比如,我使用的那些文本是不是有意思的,是不是重要的,我的討論是不是有道理,如果不贊同,那么不贊同的理由是什么。這些其實是很容易做的,也是應該做的。換句話說,說我依據邏輯是可以的,但是僅僅這樣說是不夠的,還應該說,這樣做的結果如何,這才是最重要的。
戴:按照您的觀點,邏輯是哲學最重要的方法論。那么在現代邏輯中,Being,或者說“是”,已經不是邏輯常項了,是不是我們據此可以認為,在現代哲學中,關于Being的討論也沒有那么重要了?王: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需要明確,你提到的“現代哲學”中的“現代”是什么意思?是現代人做的哲學研究,還是用現代的方式做的哲學研究?海德格爾算是現代哲學家吧,但是他討論問題的方式還是傳統的,和語言轉向之前的方式一樣。你的問題大概是這樣的:在弗雷格之后,人們討論問題的方式變了,使用的邏輯也變了,而在這一過程中,關于Being的討論沒有了。這一現象的背后,實際上就是我常常提到的觀點,即不同的邏輯導致不同的哲學,或者不同的方式形成不同的哲學。自從亞里士多德建立了邏輯這門科學,他就針對Being,也就是他的邏輯中的常項進行了一系列討論。而當弗雷格建立起一階邏輯之后,being不再是邏輯常項,因而相應的哲學討論中這部分內容就沒有了,或者說就不突顯了。依據一階邏輯,現代哲學討論的主題變成了對象、概念、事實、真、必然性與可能性,等等。關于本體論問題的討論,奎因說:To be is to be a value of a variable。(我把它翻成“是乃是變元的值”。)這個命題包含豐富的內容,比如可以將專名轉換成摹狀詞,然后應用羅素的摹狀詞理論將摹狀詞消去,最后只剩下量詞和變元。所以,它的基本思想和精神實質,它實現的每一步都是應用一階邏輯的結果。如果不懂一階邏輯,自然就不太容易看懂這樣的觀點。所以我說,同樣是關于世界的認識,只是因為使用的邏輯理論和方法不一樣了,表達的方式和內容、討論的結果和提供的認識就發生了變化,這是很正常 的。
戴:您所表達的內容和提供的認識發生變化,這讓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您在闡述“一是到底論”的觀點時堅持認為,用中文的“是”可以翻譯英語中所有時態的Being,可是中文本身和英文有極大的差異,比如說您提到過的,前者不是語法語言而后者是,那么我們怎么才能知道,把Being的所有出現換成“是”,原來表達的東西仍然保持一致呢?
王:這個問題我討論過很多了。我們就以最簡單的翻譯來做一個說明吧。一個句子,比如說“天是藍色的”,是否可以采用其他翻譯?比如說,翻譯成“天藍色的”,或者“天藍色也”,可不可以?如果只是理解這句話,那么只要它不造成理解的困難,我認為是可以的。對句子的理解與句子圖式的第二行相關,而句子本身是句子圖式的第一行。只要第二行的理解不出問題,第一行的東西是可以調整的。比如海德格爾在談論Being這個詞的自明性時論證說,在每一個命題中都會用到它,然后舉例“天是藍的”。這時你必須把這個“是”翻譯出來,否則,這個例子怎么能夠說明他所說的在每一個命題中都會用這個詞,又怎么會以此來說明它是自明的呢?所以我一直在強調,關于Being的問題不是簡單的翻譯問題,而是如何理解西方哲學的問 題。
我去年寫了一篇文章,叫做《語言的轉換與思想的呈現》。語言的轉換實際上是句子圖式第一行,是從一種語言的第一行轉化到另一種語言的第一行。思想的呈現是第二行的東西,正是通過第一行的轉換,才能將第二行的東西呈現出來。好的翻譯在我看來需要滿足兩點,第一是保持第二行的東西不走樣,第二是保證第一行的東西表現得漂亮,這就是所謂信達雅的要求。尤其在形而上學的討論中,Being的系詞含義非常重要,我們需要認識這種含義。怎樣認識,當然是從第一行來認識。所以要把它翻譯成“是”。當然,人們說Being也有存在的含義,但那是第二行的東西。國內的主流做法是將它譯為“存在”,這樣就使“存在”這個詞成為第一行的東西,這無疑是錯誤的:它至少沒有系詞含義。關于這兩行,也就是語言和語言所表達的東西,弗雷格從來不混淆,奎因基本不混淆,羅素有時候混淆,所以不要以為區分這兩層東西很容易。實際上,我最初在翻譯弗雷格著作的時候也出現過這方面的問題,比如有的時候譯文中“謂詞”其實是有問題的,原文表達的意思是“謂述”。這些問題在再版時我就要做出修正。在討論“一是到底論”的過程中,我發現人們經常出現這種混淆,由此形成的批評和觀點我認為是有問題的。
戴:我在閱讀《語言與世界》時,感到很多新奇的地方,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我發現這是您的一部充滿原創性的學術著作。這種感覺,以前我在讀您的《邏輯的觀念》時也有過。但是讀您的其他作品,包括《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學說》 《走進分析哲學》 《弗雷格思想研究》等,總覺得您做解讀性的工作比較多,這次為什么會轉到闡述自己的學術觀點上來了?
王:對我來說,好像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我還真沒有考慮過你說的原創性或非原創性的事情,真的沒有這種感覺。
戴:原創性或創新性是對博士論文的主要要求之一,所以我特別在意。而且我確實發現您這本書與您的其他著作不太一樣。
王:是這樣嗎?我的研究體會是,在解讀別人的過程中,其實我也在向那些人學習,包括亞里士多德、弗雷格、奎因、康德、黑格爾等。解讀工作的實質是一種跟大師的交流。其實《語言與世界》這本書,你仍然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種解讀,一種關于西方哲學思考和探討問題方式的解讀。我沒想過刻意去創新。在我看來,按照文本進行解讀,形成自己的認識,闡述自己的想法,這就叫哲學家的工作。一些人談到哲學研究,總說要有問題意識。這話本身不錯,可問題從哪來的?難道不是從文本來嗎?先要有文本的解讀,才會有問題。這是我對哲學中問題本身和問題意識的一個看法。只要認真讀他們的論著,解讀他們的思想,我們一定會有收獲。除了帶來問題和對問題的思考,解讀還會給我們提供新的知識結構和思考方式。比如弗雷格的東西,你如果都能夠吸收,那么你的知識結構會發生變化,與傳統哲學看問題的角度一定會不一樣。你說我有原創性,我想,你的意思可能是說,你覺得王老師現在寫的東西比以前有進步。其實,原創性也好,有進步也罷,這都不是刻意而為的,也不是想做就能夠做到的。我的看法是,你閱讀和解讀的那些人太牛了,你跟著他們往前走,只要態度端正,方法得當,持之以恒,一定會有自己的收獲,一定會有自己前所未有的東西,或者產生你說的“原創性”的東西。
戴:謝謝您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