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明林
“東夷”這一概念,我認為傅斯年《夷夏東西說》的概括比較準確:“凡在殷商、西周以前,或與殷商、西周同時,所有在今山東全省境內及河南省之東部、江蘇之北部、安徽之東北角,或兼及河北省之渤海岸,并跨海而包括遼東、朝鮮的兩岸,一切地方,其中不是一個民族,見于經典者,有大皞、少皞、有濟、有窮、徐方諸部,風、盈、偃諸姓,全都叫做夷。”①傅斯年:《夷夏東西說》,中華書局2004年12月出版,第5頁。
東夷人的生存理念是什么?考古成果告訴我們:
20世紀80年代初,山東境內及江蘇北部臨近山東邊境的地方共發現舊石器時代晚期遺址近30處,除蓬萊、長島位于渤海灣南2處外,其余幾乎全部集中于沂沭河中游地區。如沂源、沂水、莒南、郯城、江蘇東海、連云港等地,均在沂沭河沿岸附近。蒙陰、平邑偏西在沂河兩支流的上源,日照沿海偏東,距沭河亦不遠,新泰烏珠臺在蒙陰、平邑西北,相距也很近。而細石器石器文化遺址在臨沂市范圍內發現了上百處,其中臨沂市周圍20處,沂水縣西南部19處,以郯城為中心,包括江蘇東海、新沂鄰境的馬陵山地區則多達45處。這些遺址出土和采集到諸多石簇和圓角刮削器等石器,其中在馬陵山黑龍潭附近白雞窩細石器遺址出土了數枚石英石打制的石簇和箭桿連接處所用的瀝血石片。這些考古成果告訴我們:1、早期東夷人主要活動在沂沭河流域;2、當時東夷人以狩獵、捕捉水生動物和采集為主要食物來源;3、石簇和瀝血片的發現說明居住在馬陵山的東夷人(以下稱馬陵山人)最早發明了弓箭;4、圓角刮削器系宰殺動物較多將角磨圓,專家推測馬陵山人已開始了野獸馴化;5、從舊石器、細石器到新石器,東夷人是在不斷地發明和創新的歷程中走到文明。
我認為,僅馬陵山人發明弓箭和野獸馴化為家畜這兩項就可稱得上偉大的發明創造,特別是弓箭的發明不亞于蒸汽機的發明。蒸汽機使人類進入了工業革命時代,而弓箭的發明改變了人類狩獵的基本方式。原先用棍棒、石塊(含磨尖的木棍)只能對溫順或小動物狩獵,且以單人或小群人為主。弓箭可以在較遠距離上對大型猛獸進行圍獵,也可射獵高處的飛禽。安全性和狩獵效率大大提高。加之野生動物的馴養,使馬陵山人的生存條件大為改善,從而促進了人口繁衍。人口快速增長帶來的問題是原有領地的資源逐漸枯竭。尋找新的資源地,轉移聚居點就變成了勢在必行的頭等大事。這也是漁獵社會人類聚居點居住時間相對較短,而進入農耕社會聚居點居住時間越來越長的原因。在遷徙中遇到的另一個問題是,遷徙的部族必然會和新資源地的部族發生沖突,在沖突中具備先進武器的自然占據優勢。戰勝方則擁有新的領地,戰敗方則淪為奴隸。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無論戰勝方還是戰敗方則融為一體。融合后的族群,人口繁衍又被推上新的高峰,繼而是重新拓展更遠的領地,這也是由于黃河中下游特殊的地理環境而造就的。中華民族稱黃河為母親河,是因為黃河中下游流域的部族由碰撞到融合,較早形成華夏民族的主體。
這種往復循環,碰撞——融合——再碰撞——再融合,就是東夷人發展的基本模式。“人有衣食之情,而物弗能是也。故群居雜處,分不均求不瞻則爭,則強脅弱,而勇侵怯”(《淮南子·兵略訓》),說的就是這個道理。要想取得戰爭的勝利則必須在裝備革新和對抗謀略或作戰方式上勝對方一籌。久而久之,在東夷人的生存理念中,戰勝對方才能生存,取勝必須創新,形成根深蒂固的印痕,這是幾千年上萬年積累疊壓而成的理念,是骨頭里的東西,血液中的分子,是其他任何東西難以取代的。這就是“根”。這也是東方戰略智慧的根。
宋人羅宓在描述上古戰爭時說:“自剝林以來,何日無戰?大昊之難,七十戰而后濟;黃帝之難,五十二戰而后濟;少昊之難,四十八戰而后濟;昆吾之難,五十戰而后濟。”(《路史·前紀》卷五)《淮南子·兵略訓》載:“兵之所由來者遠矣。黃帝嘗與炎帝戰矣,顓頊嘗與共工爭矣。故黃帝戰于涿鹿之野,堯戰于丹水之浦,舜伐有苗,啟攻有扈。自五帝而弗能偃也,又況衰世乎!”
這些戰爭的目的主要是改變生存條件。“蚩尤作兵”改變了上古族群進行戰爭時靠剝林木以作武器的狀況。同時也從另一側面看出東夷人為取勝而尋求改變作戰條件的創新之舉。由此推斷:戰爭是東夷人不可或缺的生存方式的重要部分。這也是古人認為“古之大事,在祀與戎”的根本原因。孫武在《孫子兵法》開篇即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把“兵者”作為全書的靈魂,以冠全文。甲骨文中“兵”寫作“”或“”。上部分像折斷的木棍或折彎的箭,下部分為雙手,金文中“兵”寫作“、、、、”等字樣,上部分似“斤”似“丘”似“弓”“”字,應釋為“羊”。到漢時將“兵”字寫作“”(《孔宙碑》),以后“兵”字即為現代相同了。但無論哪種“兵”字,上部分都應釋為“利”字,下部分釋為“力”字,《說文》曰:“從斤、從手,持械也。”并未將“兵”字的本來意思講出來。僅從“蚩尤作兵”的這一層意思上解釋,這就置本求末了。理解“兵”字應當從兵字字形的演變過程中體味,現代兵字與古代兵字字形上雖有差異,但字意上卻一而貫之,其上部分“丘”字為領地之意,也是利益,下部分雙手為雙方力量,(甲骨文中的爭字寫作“”樣,兩只手在上下兩個方向,與“”字兩只手的位置完全不同可見,可融合之力與不可融合之力是有區別的)。改為“八”字,同樣也是雙方力量,因為“八”字古為“分”字。上下聯系起來看,就是分丘,或爭丘。以前東夷人都居住在臨水的高地上。而高地稱丘,諸如:祝丘、壽丘、靈丘、章丘、商丘……等等,都是流傳至今的古地名。這里應該注意的是:下面的“力”是指向上部“利”是平穩的,故應引申出一個“全”或“和”字,孫武謂“利可全”“全勝”應即此意,也是“兵者”最終目的為融合的意思。兵含爭之意,但遠遠超越爭的范疇,這是戰略智慧。
應當說,后世兵法理論的源頭之一就是東夷人的生存理念。兵法理論的基本內容也來自東夷人生存理念,這一理念經歷了幾千年,甚至上萬年的打磨、積累,在持續不斷的戰爭實踐中總結、發展、凝練。長期的孕育奠定了西周以后軍事理論層出不窮的基礎。同時,西周以后的兵法理論同樣也在繼承中創新。如兵學鼻祖姜尚的“全勝不斗,不戰而勝”和孫武叔祖田穰苴的“以仁為本,以戰止戰”,以及孫武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觀點就是理念的傳承。而齊相管仲的“兵為兇器,兵不可廢”與孫臏的“重兵察兵,但為付道”的戰爭觀,則是在傳承過程中的創新。這是因為到春秋,特別是戰國時,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遠大于統治集團因戰爭獲取的利益。所以儒家提出了“仁義為本,不戰而勝”,墨翟提出了“兼愛非攻,相愛相利”的戰爭觀。但無論哪種觀點都未脫離“利”“力”“全”這三個基點。只是各有偏重罷了。不過到了戰國晚期,儒家代表人物荀況提出的“隆禮用法,不用詭詐”“音樂導善,民和兵勁”的觀點,已遠遠偏離了姜尚“施行詭詐,以奇制勝”,和孫武的“兵者詭道也”“以正合,以奇勝”的作戰指導原則。雖然儒學在漢武帝時被確定為核心治國理論,但儒家偏于仁義的軍事觀點卻始終未被作為對抗的指導原則。可見為利而戰,全利而和的東夷人生存理念,作為后世軍事思想理論骨架,始終如一地堅守到各朝各代的對抗理念之中。
“什么是戰略?戰略,顧名思義是指戰爭的方略或策略,它產生于軍事領域,最早被釋為‘統帥之道’。”①洪兵:《中國戰略原理解析》導論,軍事科學出版社,2002年6月版。戰略從另一個層次上講是全局、是大局。
智慧則是在感覺、認識、觀點、理論之上的思維成果。智慧是根植于事物之中而又超越事物基本規律的高層面謀略。
東方戰略智慧是近年來興起的名詞。在此之前一般稱之為軍事理論、指揮藝術或戰略謀劃等。宋時為《武經七書》,再早為兵書戰策。三代時已初步形成冷兵器時代的軍事理論體系。其代表當為西周初年兵家鼻祖姜尚的《六韜》。春秋時,禮崩樂壞,各諸侯國為爭奪利益,兼并土地而戰亂紛起。應運而生的軍事理論有齊人田穰苴著的《司馬法》;齊相管仲著的《管子》,楚人李耳(老子,字聃)著的《老子》,孫武著的《孫子兵法》。到戰國時戰亂更甚,關注和研究戰爭規律者更多。魯人墨翟給后人留下兼愛非攻的理論體系。衛人吳起著有《吳子》;齊人孫臏著有《孫臏兵法》;魏人尉繚留有《尉繚子》一書;趙人荀況為儒學宗師,但也有自成體系的軍事思想。在春秋戰國時期還有諸如莊子、孔子、孟子、鬼谷子等都有一些軍事思想或觀點留于后世。
為什么兵書戰策大都出現在春秋戰國時期呢?
原因有四:
一是文字問題。殷商時期才有甲骨文,商中晚期才有金文,且文字稀少。西周以后文字才逐漸豐富起來。著書立說的條件才成熟。
二是生存環境問題,春秋的紛爭戰國的戰亂,使得各諸侯國,無時不在危機之中,應對紛亂的政治和戰爭是當時社會的最大需求。有市場就有產品應運而生。研究戰爭的人自然就多起來,因而一些能夠放眼天下的智者就在紛亂的戰爭潮流之中站到了鰲頭。
三是由于周平王遷都洛陽,將諸侯追逐利益的目光引到了中原,因而戰爭多數在東部和中原地區。故而東夷人認知戰爭的基因加上追逐利益的核心點在中國中東部,以及社會管理束帶的崩斷,形成了在戰爭環境中認識戰爭,研究戰爭,駕馭戰爭洪流。而這股洪流中的中流砥柱,是東夷地域能夠放眼天下的智慧者。
上面提到的有系統軍事理論或著書立說的人中,除李耳為楚國人,吳起為衛人。尉繚為魏大梁人,荀況為趙國人外。其余之人均為齊、魯之人,即使是李耳的故鄉苦縣歷鄉曲仁里(今河南東部鄢陵)吳起的故鄉衛國左氏(今山東曹縣西北),尉繚的故鄉大梁(今河南開封)也都在中國地理關系的第三臺階以東,均為狹義的東夷地域之內,只有荀況的趙國,不涵蓋在狹義的東夷地域,但仍在廣義的東夷文化圈內。況且荀況長期生活在齊、楚(蘭陵),死葬于蘭陵,和東夷之地息息相關。
四是這些軍事理論家分別出身于五種情況,(一)軍事世家,諸如田穰苴系孫武叔祖,孫臏為孫武后世孫,他們從小就生長在軍事氛圍濃厚的環境之中,且安身立命的技能就是軍事技能。(二)地處高位的人。如姜尚、管仲、李耳他們接觸到的事情大都和天下安危有關,所處地位能夠放眼天下,處理事務必須具備全局觀。(三)游歷天下之人。如孔子、莊子、鬼谷子、墨翟,他們的足跡遍及中原和中國華東地區及部分華北地區。他們是見多識廣,洞悉天下形勢和人間冷暖之需求。(四)可策論天下之人。如孟子、荀況。他們接觸的都是當時社會的精英,得到的都是高端信息,自然他們的著眼點也是從高端開始的。(五)本身即是軍人。如吳起、尉繚。終生以武為行,自然研究軍事,把握規律。總之,這些人除環境的外因外,最主要的是自身具備世代相傳的東夷人的戰爭“基因”,和善于觀察分析的潛質,加上不懈的努力,所以才成為在軍事領域超出常人的人。當然在春秋戰國時期,著名軍事家也有一些如伍子胥、白起、廉頗、李牧、田單等,沒有形成自己的軍事理論。可他們在軍事上成功的作為,為軍事理論家們著書立說充實了實戰案例,開拓了他們的眼界,才使得理論能夠自實踐中總結出來,又返過來去指導戰爭實踐。
當然秦漢以后也有許多兵書戰策問世,也不乏經典之作。但在熱兵器出現之前,所有的兵書沒有超越《孫子兵法》。由此也可以旁證一個問題,沒有創新,就無從超越。創新是東夷人的生存理念,創新也是古代軍事理論的生命,創新更是東方戰略智慧永立于潮頭的基礎。
〔1〕傅斯年.夷夏東西說[M].中華書局,2004.
〔2〕欒豐實.東夷考古[M].山東大學出版社,1986.
〔3〕王志民、張福祥.齊魯文化通史·遠古至西周卷[M].中華書,2004.
〔4〕 [宋]羅泌.路史·前紀[M].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
〔5〕[西漢]劉安.淮南子·兵略訓[M].中華書局,2009.
〔6〕洪兵.中國戰略原理解析[M].軍事科學出版社,2002.
(責任編輯:孟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