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乃峰
(曲阜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
2012年, 考古人員對沂水紀王崮春秋大墓進行搶救性發掘,出土86件青銅器及大批隨葬物品。該墓葬為單人葬,時代為春秋時期,由出土器物可知其規格較高,墓主人生前身份顯赫,應是春秋時期一般的諸侯或是其夫人之墓。張頌斌從墓葬所出青銅器的造型、紋飾、銘文等角度推測這處墓葬的建成時間應該在春秋中、晚期,晚期的可能性更大,然墓主身份尚難斷定[1]。
該墓墓主人在出土時遺骨已經腐朽成粉末狀,且墓葬中媵器與兵器同出,故墓主的性別一時之間亦無從判定。該墓出土的青銅器中,其中有一件鼎、一件盂帶有銘文。鼎銘作(釋文皆采取寬式隸定):
華孟子作中叚氏婦中子媵寶鼎,其眉壽萬年無疆,子子孫孫保用享。
盂銘為:
惟王正月初吉丁亥,邛伯厚之孫稟君季悤(?)自作濫(鑒)盂,用祀用卿(饗),其眉壽無疆,子子孫孫永寶是尚。
本來,墓葬中所出的青銅器銘文是判定墓主身份的重要依據。然目前已經發現的這兩件青銅器所帶的銘文,卻給我們出了個大難題:鼎銘提到的人物皆用私名;盂銘雖然帶有國名“邛”,但又和已知的邛國地理位置不合。又《說文》:“邛,邛地。在濟陰縣。”段注將“邛地”改作“邛成”,并刪“在”字。《說文通訓定聲》考證其地“在今山東東昌府”,也即今山東省聊城市轄區。諸說皆將“邛”看作地名,而非先秦國名。而且,即便“邛”地與“邛”國有關,地理位置上仍有相當的距離。因此,銘文內容公布之后,眾多學者對于此墓的墓主發表意見,一時之間眾說紛紜。或說墓主為當地人傳說中的“紀王”;或說是莒國人;或說是華孟子的女婿“中叚氏”[2]。即便有學者據盂銘提到的國名“邛”斷定為江國青銅器,然因與已知的地理位置不合,一般也沒有往這個方向考慮的,而是認為青銅盂出現于此墓葬或許是通過戰爭掠奪而來。
鼎銘中所謂的“中叚氏”是一個私名,對于確定墓主人的身份作用不大。要想考察墓主身份,可能還是應該回到盂銘中出現的國名“邛”。“邛”國之前在青銅器銘文中已經多次出現過,如楚王鐘(《殷周金文集成》72)、曾侯簠(《殷周金文集成》4598)、邛君婦龢壺(《殷周金文集成》9639)、孫叔師父壺(《殷周金文集成》9706)、伯戔盤(《殷周金文集成》10160)、邛仲之孫伯戔盆(《殷周金文集成》10341)、邛季之孫戈(《殷周金文集成》11252)等。過去多以為“邛”國是指典籍中的“江”國,李學勤以為“邛”未必是指“江”國(在今河南正陽縣一帶)之“江”[3]。馬承源在考釋邛君婦龢壺時亦認為“邛”非“江”國,據文獻推斷“邛”為姬姓國;又據伯戔盤出土于河南沁陽,推測“邛”國地望或當近于此[4]。然而即便“邛”國地望在今河南沁陽附近,也與沂水縣相隔太遠,在地理上似無直接關系。因此,考察沂水縣紀王崮春秋大墓出土的“邛”國之器,還需另辟蹊徑。
我們知道,先秦時期出土青銅器銘文所記載的國名與傳世典籍中的用字往往不一致,它們之間通常是同音通假的關系。如先秦典籍中的“燕”國,青銅器銘文用“郾”字;先秦典籍中的“莒”國,青銅器銘文用從“膚”得聲的字(《殷周金文集成》172)。由此,沂水縣紀王崮春秋大墓出土的青銅器銘文中從“工”得聲的“邛”字,便可以假借為另外一個從“工”得聲的國名。筆者以為,此“邛”國或當是指春秋時期的“項”國(“項”字從“工”得聲)。不過,此“項”國并非是指位于今河南省項城市一帶的“項”國,而很可能就是位于今天山東省沂水縣境內的一個小國。
我們先來看《春秋》中所記載的一樁“懸案”。
《春秋?僖公十七年》:
十有七年春,齊人、徐人伐英氏。夏,滅項。
《左傳?僖公十七年》:
十有七年春,齊人為徐伐英氏,以報婁林之役也。……師滅項。淮之會,公有諸侯之事,未歸,而取項。齊人以為討而止公。
對于《春秋》經文中的此段記載,前人的理解多有分歧。《公羊傳》、《谷梁傳》皆以為是齊國滅項,而據《左傳》的記載則是魯國滅項。陳槃曾引清人龔景瀚之說云:“魯為今山東兗州曲阜縣,項為今河南陳州府項城縣,相去千里,中隔宋國,魯不能有其地也,何利而為之?……英氏與項,皆楚之與國也。伐英氏而楚寇徐之路塞;滅項而楚寇陳、宋之路塞,東方之備亦固矣,此齊桓經營霸業之深心大略也。……齊距項更遠,不必有其地。”[5]龔氏亦認為是齊滅項,且是齊桓公出于經營霸業的考慮才發生了此次勞師襲遠之舉。
龔氏之說不可謂沒有道理。然而,在史實記載的可信性方面,由于《左傳》成書時代的特殊性等因素,后人實際上更傾向于相信《左傳》的記載。因此,《左傳》所記載的魯國滅項的可信程度遠遠高于《公羊傳》、《谷梁傳》所記載的齊國滅項。若是《左傳》的記載可信的話,則龔氏對于魯國滅項最初的疑問就顯現出來了:“相去千里,中隔宋國,魯不能有其地也,何利而為之?”而且,《左傳》中的記載“淮之會,公有諸侯之事,未歸,而取項。齊人以為討而止公”也很可疑:魯國出兵千里之外襲滅項國,以當時的交通條件和通訊方式來看,在與齊盟會的這段時間內就被齊國知道并扣留魯僖公,似乎也不大可能。
反過來考慮,如果說《春秋》中所記載的“項”是位于今山東沂水縣境內的一個小國的話,則以上所有的疑問皆可渙然冰釋。首先,項國距離魯國并不太遠,魯國襲滅項國自然也非無利可圖之舉,而是完全可以占有其地的。其次,項國距離齊國也很近,魯國滅項其實就相當于攻滅了齊國眼皮底下的一個小國,齊國當然可以很快得到信息,由此也可以解釋“齊人以為討而止公”的行為。否則,此項國若是今河南項城市之地的話,則魯國出兵攻滅一個與齊為敵的楚國之附屬小國,齊國似乎也沒有理由做出如此激烈的抗爭行為。
因此,筆者推測山東沂水縣紀王崮春秋大墓的墓主或許就是墓葬中所出青銅器銘文記載的“邛”國國君,此“邛”國也就是春秋時期被魯所滅的“項”國。“項”國在春秋中期被魯攻滅,其國君或后繼者流落到附近的紀王崮之地,死后便埋葬于此。因為這位國君是個不再擁有國土的亡國之君,故而采取了埋葬于山石層積的崮頂這種極其特殊的墓葬方式。同時,這種推測在時代上也與學者經過研究以為墓葬的建成時間應該在春秋中、晚期是一致的。
最后附帶補充一點,若以上所說不誤,則由墓中所出的青銅鼎銘文的字體具有齊系文字風格(比如其中“壽”字的寫法)以及銘文記載的內容[6],似還可推知當時的項國與齊國有著政治聯姻,很可能是齊的附屬國。由此也可以解釋為什么魯國攻滅項國之后,齊國要聲討魯國并扣留魯僖公了。
以上所論,僅是為解決紀王崮春秋大墓的墓主身份提供一種可能的思路,其中或有不當甚至大謬不然之處,尚祈博雅方家指教。
[1]張向陽.沂水紀王城出土86件青銅器展現時代風格[N].齊魯晚報,2012-06-04(13).
[2]卞文超.紀王崮春秋古墓主人猜想[N].大眾日報,2012-05-15(11).
[3]李學勤.論漢淮間的春秋青銅器[J].文物,1980(1):55.
[4]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四)[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417.
[5]陳槃.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存滅表譔異(三訂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588.
[6]有研究者指出,“華孟子”又見于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競建內之》,或當是文獻中的齊桓公夫人。參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2年4月19日發帖“華孟子新說”。若其說可信,則可知銘文所記當是齊女嫁到項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