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良
(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重慶 400715)
顧名思義,“名士”不是身居陋巷的鄉曲之士,而是在社會上頗具聲望且大有名頭之人。名士一稱,實有廣義、狹義二解。從廣義上說,名士自然屬于“士”這一社會階層,是知識人群體的一部分。如近人王利器釋云:“名士,謂享大名之士,無論文武顯隱也?!?顏之推著、王利器撰:《顏氏家訓集解》(增補本)卷1《治家第五》,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4頁,注(1)。從狹義上說,名士則又為“士”階層中一個特殊的分層,是士風、士習演進的必然產物。如近人南懷瑾言:“所謂名士之稱,大體上與‘才子’一詞有密切的關聯,它與詞章文藝的高度手法不可或分?!?南懷瑾:《清代名吏判牘前介辭》,《清代名吏判牘七種匯編》卷首,臺北老古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3頁。這是將名士僅僅限定于擅長詞章文藝的“才子”群體。
在科舉時代,知識人晉身的正常途徑是科舉仕途。然科舉仕途狹窄,能夠僥幸一第者,畢竟屬于少數。大多數落第的士人,仍然需要在社會上生存甚或揚名,隨之也就有了名士階層的崛起乃至勃興。在明代的知識界,名士之風最為盛行。陳萬益在《晚明小品與明季文人生活》一書中,已經充分注意到了這一問題。他認為,在明代末年,除了“山人”一詞之外,尚有許多詞語相當流行,諸如“文人”“文士”“才子”“名士”“高士”等,無不需要加以名實之辨,而且“與晚明讀書人階層的形成有密切關系”。*陳萬益:《晚明小品與明季文人生活》,臺北大安出版社1988年版,第49頁?!懊俊痹圃疲蚪逶娢亩?,或藉講學而名,或藉帖括而名,或藉談禪而名,其間不一,很難一概而論。*相關的探討,可參見陳寶良:《明代文人辨析》,臺北《漢學研究》第19卷第1期,2001年6月,第194頁。
從明代知識人精神史的內在演進歷程來看,顯然需要將名士從知識人中繹出來,并加以特殊考察。名士為文人的一類,更準確地說,應該歸于帶有“倜儻”派頭的文人。所謂的倜儻派頭,究其實就是一種“名士習氣”,亦即不同于一般文人的“名士風度”。名士通常與風流并稱,故又有“名士風流”一說。所謂的名士風流,中心內涵就是必須具備“勝韻”,而此類勝韻的構成,則以個人生活的風流雅致為歸趨,諸如“善書畫”“喜歌曲”,以及“室中畜侍姬三四人”,以供“筆硯圖書”之類。*何良?。骸端挠妖S叢說》卷17《史十三》,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50頁。除此之外,在為人處事上,名士絕不“清嚴剛正”,而是相對的比較靈活圓融。*張怡:《玉光劍氣集》卷15《德量》,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623頁。
自“五四”新文學崛起之后,明代文學尤其是晚明文學,逐漸為研究者所矚目。而探究晚明文學的關鍵,則在于當時知識階層的內部分化,以及由此而來名士、山人群體的異軍突起。換言之,名士、山人、小品堪稱晚明文學界的表征。其中山人、小品的研究成果相當豐碩,對名士尚缺乏足夠的關注。*有關明代名士的研究成果,徐林著《明代中晚期江南士人社會交往研究》一書,頗為值得關注。在“中晚明士人文化人格的彰顯與社會交往”一節中,作者又析出“重名與名士效應”一小節,從“士人重名”“名士之多”“名士效應”三個方面,就明代中晚期士人的重名習氣與名士效應作了探討。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72—175頁。就此而言,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一文,*這篇文章是魯迅在廣州夏期學術演講會上的講演稿,最初發表于1927年8月11、12、13、15、16、17日廣州《民國日報》副刊《現代青年》第173—178期;改定稿發表于1927年11月16日《北新》半月刊第2卷第2號;今收入《魯迅選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377—405頁。所論諸如魏晉士人以吃藥、飲酒為主旨的名士風度,以及這種風度與魏晉文學精神之關系,對于探討明代名士及其風度,迄今尚具示范性意義。
名士雖為知識人群體的一個分層,卻是一個歷史的概念,有其本身的起源與流變過程。換言之,一時有一時之名士,名士風度,隨士風、士氣而轉圜,并因時代變遷而各具風采。
名士一稱,最早見于《月令》。當季春之月,天子“勉諸侯,聘名士”。至于《月令》所稱的名士,究竟屬于何類人,其事雖已難以稽考,但根據明末人陳子龍的推測,大抵屬于以下兩類之人:一類是“孝弟修于家而上未聞”之人,另一類則是“才堪世用而隱于屠釣”之人。*陳子龍:《安雅堂稿》卷7《二周文稿序》,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18、118、118—119頁。前者屬于孝廉之士,后者則屬隱居之士。
入漢以后,名士之稱亦多見于史籍記載。如《史記·律書》云:“自是之后,名士迭興?!庇帧稘h書》云:“聞張耳、陳余兩人,乃魏之名士。”可見,最早所謂的名士,是指名家、法家之士,而并非指有名德、有詞章之人。*對名士一稱的溯源,可參見錢泳:《履園叢話》3《考索·名士》,中華書局1997年版,上冊,第68頁。按:清人梁章鉅所據,亦為錢泳所記,參見梁章鉅:《稱謂錄》卷32《美稱·名士》,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515頁。
自此以后,名士當數東漢、西晉最為盛行。正如明末清初人李鄴嗣所云:“自東漢諸君始以品目相重,所稱名士,并極標持。至其后,惟謂諸葛君可稱名士。甚矣,名之難副也。”*李鄴嗣:《杲堂文鈔》卷1《續騷堂集序》,張壽鏞輯:《四明叢書》第3冊,廣陵書社2006年版,第1538頁。這段記載有兩點需要加以闡釋:一是東漢名士的特點,大抵反映了東漢的士風,亦即以操行相高,以風裁相尚,圪然與武夫強臣角立,雖成敗不測,其氣恒在其上。二是自東漢之末開始,由于諸葛亮的出現,又因其巾服臨戎的特點,導致隱士類名士崛起。眾所周知,盡管諸葛亮勛略震世,名都將相,蟬蛻軒冕,卻又履貞蹈素,不改士風。*事載裴啟:《裴子語林》,《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69頁。其特點就是“重在士而不在名”,所以司馬懿嘆而稱之。據《三國志》注所引,當時甚至出現了《漢末名士錄》一類的書籍,說明東漢之末,名士之風已頗為流行。
至魏晉時期,名士之風大盛,并與當時的哲學思潮桴鼓相應,隨之確立了一代文學的精神風貌。魏晉名士的特點,明人陳子龍一語道破:“典午之間,士以風流醞藉舉止玄邁為貴,故寧遺落世情,以求免俗,而拖沓近鄙者,雖才不錄?!?陳子龍:《安雅堂稿》卷7《二周文稿序》,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18、118、118—119頁。當時袁宏作有《名士傳》,張輔作有《名士優劣論》。根據劉孝標為《名士傳》所作的注釋,可知袁宏將當時的名士分為三類:一是“正始名臣”,如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輔嗣等,“一時名士風流,盛于洛下”;*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卷13《正始》,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06—307頁。二是“竹林名士”,如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劉伯倫、阮仲容、王濬沖等;三是“中朝名士”,如裴叔則、樂彥輔、王夷甫、庾子嵩、王安期、阮千里、衛叔寶、謝幼輿等。*劉義慶撰、劉孝標注、朱鑄禹匯校集注:《世說新語匯校集注》卷上《文學第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39頁。魏晉名士的最大特點,就是心靈通脫,行為放浪不羈。
自隋唐以后,名士之風大絀。究其原因,還是因為科舉興盛而后導致士氣益卑。在科舉社會中,即使士人的才華可以鞭撻一世,誼行亦不在人后,但還是不得不憑借自己的文章而干澤于權貴之門。正如明人陳子龍所言,這些士人“其言愈大,其求愈小,其外愈雄,其內愈懦”。盡管他們仍能被世人所稱道,但其目的無不是為了“借以梯榮干祿”。名士之風,頓時淪喪。*陳子龍:《安雅堂稿》卷7《二周文稿序》,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18、118、118—119頁。
入宋以后,因為蘇東坡及其相關士人群體的崛起,名士之風再次轉盛。北宋名士輩出,如秦觀、黃庭堅之輩,無不都是有才、有骨、有趣,而蘇軾兄弟,更是領袖其中。這些名士,大多具有過人之才,且能憑借自己的文章傳之不朽。其中的秦觀,趣味更深。如蘇軾致秦觀的書信,娓娓千百言,直披肝膽,莊語謔言,無所不備,足見其人不獨高才奇氣,且風流蘊藉,如春溫玉潤,所以頗為蘇軾所推服。*袁中道:《珂雪齋近集》卷3《南北游詩序》,上海書店1982年版,第32—33頁。
一至明代,士風出現了很大的轉向,形成了一種好名、重名的風氣。如周之夔言蘇州一帶習俗云:“吳俗好名,喜交游,事干謁,雖騷人不免。”*周之夔:《棄草二集》卷2《王雙鳧先生瓢憎集序》,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7年版,第1524—1525頁??胺Q一語中的。明代士人大多好名,一登仕途,不論是否具有文學才能,無不刻一部詩文集,以為“不朽計”。如明季名僧袾宏言:“世人將平生所作詩文,匯為一集,乞諸名士跋之,曰:‘以此為不朽計也?!?袾宏:《竹窗三筆·不朽計》,臺灣印經處1958年版,第194頁??胺Q當時實錄。
明代士人的好名習氣,其實就是名士習氣,大抵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加以探討:
其一,為了求名而導致“文人相輕”。文人相輕,自古已然,至明代尤甚。正如清初思想大家黃宗羲所云,明代世風不古,導致“今人好議論前人”。如《四書》方畢,即辨朱、陸異同;今古未分,即爭漢、宋優劣。至于論詩主旨,因為見解上“主奴唐、宋”的不同,進而演變為北地、太倉、竟陵、公安各派。其實,攻訐北地、太倉之人,并無北地、太倉之學問;攻訐竟陵、公安之人,亦不曾有竟陵、公安之才情。至明末,錢謙益選詩,對太倉、竟陵兩派各有訾嗷,卻同樣遭受了閻爾梅的詆毀,稱其評選謬誤。而反觀閻爾梅自己的詩文,亦大略多是門面,絕無情語,讓人又不得不以他詆毀錢謙益者詆之。文人相詆,無有已時,一如里婦市兒之罵,以先息為屈。*黃宗羲:《南雷詩文集·序類·范道原詩序》,《黃宗羲全集》第10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70頁。然究其實,卻并無有人先期偃旗息鼓。
其二,為了求名而刻意求異。明代士人之作,大多喜歡標新立異,有時甚至荒誕不經。如趙宧光所著《寒山帚談》,出典就是取“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之意,確乎讓人奇怪。又李日華名其所題之詩《竹懶花媵》,尤其奇異荒誕。此外,像黃道周這樣正統的學者,學問相當淹貫,卻敢于改《易》月令之經文;陳白沙號稱淵博,也將他自己所戴之巾稱為“玉臺巾”,意思是說平頂四直,“象玉臺山”。*蔣超伯:《南漘楛語》卷6《明人著多不經》,《筆記小說大觀》第33冊,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版,第179—180頁??梢?,明代士人事事都想求異,以免與人雷同。
其三,為了求名而互相標榜。與文人相輕習氣正好相反,在文人中同樣流行一種“互相標榜”甚至吹捧的習氣。毫無疑問,在明代文士中,各成一家之言,并足以耀今垂后者當然不少,但確實也存在著互相標榜的習氣,甚至言過失實。舉例來說,明代李攀龍的文章在當時可謂雄視海內,自不待言,但汪道昆在為他的集子作序時,卻說“前漢兩司馬,昭代一攀龍。”*李樂:《見聞雜記》卷5,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51—452頁。且不說李攀龍的文章是否可以與司馬遷、司馬相如相提并論,即使在明人的文章家中,也并非只有李攀龍一家文章了得。這樣的評論,除了說明是文人的互相吹捧之外,很難說是千古不滅的定論。
無論是東漢名士,還是魏晉名士,盡管通介異懷,整散殊致,然而從他們傲然高潔、體絕風塵的行為來看,確乎屬于孔子所稱狂狷之流,不愧名士之稱。值得關注的是,名士角色,在明代發生了重大的轉向。簡言之,古之名士,所重者在“士”而不在“名”,且能做到名副其實;明代的名士,僅僅簡穎吟哦,郵筒往復,動輒自矜名士,所重者在“名”而不在“士”。正如明末清初人陳龍正所言:“昔之名士,人號之;今之名士,自呼之。昔之名士,離士位者當之;今之名士,守士習者居之。”*陳龍正:《與友》,周亮工輯:《尺牘新鈔》卷8,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282頁。揆諸明代的名士,出現了兩大轉向:一是學問趨于偏狹。正如陳子龍所言:“今世人小負辭藻,挾書數卷,則侈然自以為名士也?!?陳子龍:《安雅堂稿》卷7《二周文稿序》,第118頁。二是靠結交而邀譽。雷士俊的揭示足以證明,明代的名士,整天“投刺拜謁,飲酒高會”,到處“奔走馳逐”。*雷士?。骸杜c鄭廷直書》,《尺牘新鈔》卷8,第294—295頁。
更為可笑的是,明代士人相信,只要善于罵人,即可成為名士。如萬歷初年,蘇州有一位“四氏子”,曾經立論,認為古今并無名人,只要能“訶詆人”,那么名則歸之。*張明弼:《四氏子傳》,張潮輯:《虞初新志》卷4,《筆記小說大觀》第14冊,第239頁。當然,大膽罵人是士人成名的一個途徑,但若是沒有得到圈中名士的鼓吹或頌揚,僅僅藉擅長罵人而特立獨行,也很難成為名士。晚明的徐文長應該是最好的例子。袁宏道在《徐文長傳》中記道:“文長既雅不與時調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肪?9《徐文長傳》,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中冊,第716頁。一等徐文長死后,由于得到了名士袁宏道的表彰,才得以聲名大噪。
其實,真名士并無山人游客之氣。如胡應麟,曾經名噪一時,王世貞甚至打算傳衣缽于他。然細究其人,卻是性格高亢,“不屑隨時俯仰”。*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23《士人·金華二名士》,中華書局2004年版,中冊,第583頁。然從來有真名士,就必有一種假名士。反而那些假名士,倒顯得虛囂氣質,頑鈍面孔,咬文嚼字,裝模做樣,比起那些真名士來,仿佛更有才華、蘊藉。*華陽散人編輯:《鴛鴦針》第3卷,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13頁。于是,也就導致了名實混淆。鑒于此,明末清初人李世熊作《狗馬史記》一書,有《名士傳》一篇,其序假借孟子與楊朱的對話,對名士頗有感嘆。細繹此序,對“名實散亂”,多有致意。其意是說,名副其實的名士,必定講究廉恥,而其結局則是貧賤終身,甚至以身為的,成為他人攻訐的目標。反之,若是“以偽乘之”,去做一個假名士,則必能富貴,且可長生。其結果,則導致“名實眩也”,狗可成馬,“名實愈亂”,甚至“轉白為黑”。*全祖望:《鮚埼亭集》卷28《李元仲別傳》,朱鑄禹匯校集注:《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44—545頁。
按照明代士人的風氣,真正的名士應該屬于山林名士,而并非所謂的功名之士。名士一稱的獲得,并不取決于個人的科名、功名,關鍵還在于“名”與“士”兩者合一。所謂名,即必須具有一定的聲望;所謂士,則說明必須是一個知識人。有明一代,名士之風興盛,名士種類繁多。簡單加以歸類,可以分為山人名士、文社名士、講學名士、帖括名士、釋中名士、閨中名士六種,并各具特色。
山人名士,其實就是山林名士的變種,且成為明代名士群體的主要來源。關于山人與名士之間的區別與聯系,李鳳萍的研究頗值得注意。她認為,山人屬于隱士,而名士則為德行貞純、名高而不在位之士。山人、名士均屬不居位之士人,其間的差別,僅僅在于前者居山,后者不居山而已,庶幾可以歸為“同類”。今人多用“名士”,而明代則慣以“山人”稱呼。*李鳳萍:《晚明山人陳眉公研究·自序》,臺北私立東吳大學碩士學位論文,1984年,第1頁。
山人名士,堪稱隱居不出的典范,故又有“處士”之稱。入明之后,處士已不再是“德盛”“能靜”“修正”“知命”之人,而是通過隱居在野的舉動而獵取“虛聲”。*方濬師:《蕉軒隨錄》卷5《處士》,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165頁。這就是說,古之以名士稱者,“其人類有過乎人之情”。但明代的名士,則僅僅“以詩名焉爾”,*錢澄之:《田間文集》卷16《蔣亭彥詩引》,黃山書社1998年版,第297頁。甚至憑借詩文之才而獲取個人的一己名利,此即明末清初人唐甄所謂的“以文章為名”的名士。一方面,山林名士“宏覽、博物、賦詩、作文,書紙如飛,文辭靡麗”;另一方面,山林名士又“體貌閑雅,言笑便敏,好游善交,譽滿京師”,甚至成為公卿的“上賓”與天子的“近臣”。*唐甄:《潛書》上篇下《去名》,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9頁。
正如明朝人劉國縉在上疏中所揭示,山林之士,雅負重望,倡道淑人,本來可以作為“維世”的榜樣,并藉此陶冶“真才”,然事實并非如此。當時的山林名士,或“借以擳榮”,或“因而售贗鼎”。*張怡:《玉光劍氣集》卷4《國是》,第161頁。即使就詩才而言,這些山人名士,亦并無真才實學。在山人所赍的行卷中,惟有詩歌,而且“一札八行,不能自達”。究其原因,還是因為這些山人名士生平“未甚讀書”,只要“學誦于麟詩選,能和人七言律”,就可冒充一個山人的名頭。*李鄴嗣:《杲堂文鈔》卷2《錢退山詩集序》,《四明叢書》第3冊,第1554頁。進而言之,正如明末人文元發所言,這些山人名士,“無戰國處士之氣概,而挾其勢焰,鼓其唇吻,所至有司,分庭抗禮?!?文元發:《學圃齋隨筆》下冊,臺北偉文圖書出版有限公司1976年版,第592頁。文氏所言山人與有司分庭抗禮,其實也有事實依據,這就是當時山人喜歡的“罵坐”之風。*姚旅:《露書》卷12《諧篇》,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89頁。
明末清初人許令譽在給陳確的答書中,曾稱明朝“文章日敝,社焰孔熾,無力以削名士之習”,*許令譽:《答書》,陳確:《陳確集·文集》卷1《與許芝田書》附,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1頁。所指即為文社名士。正如侯方域所言,有明一代,以制舉取士,無論是君相之制度,還是士大夫之學術,靡不萃聚于文社。至于文社中那些倡率一時的主持之人,確乎已是“國固一俗,而鄉固一師也”。*侯方域著、王樹林校箋:《侯方域全集校箋》卷1《文集一·彭容園文序》,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上冊,第52—53頁。文社名士的地位,由此奠定,牢不可破。
文社的興盛,與名士之風遙相呼應。一方面,主持文社聲氣或參與文社者,大抵多為當時名士。如麗澤會的宗旨,就是“日與四方名士講業”,以期登取進士。又如在湖北江陵,徐眉云創立“陽春社”,“集諸名士會其中”。*賀逢圣:《賀文忠公遺集》卷4《祭都御史徐眉云先生文》,《乾坤正氣集》本。另一方面,晚明社黨勃盛的態勢,至少已經說明當時的士人確乎名根熾熱,且大多馳騖名場,憑借文社“聲氣”這一特殊的關系網絡,各立門戶,互相以“名士”標榜。*周之夔:《棄草二集》卷2《趙則行小題序》,第1456頁。其中的一部分文社名士,或許文章節義之色,常見于面,然徐而察之,“往往名過其實”。*歸莊:《歸莊集》卷4《跋黃蘊生書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80頁。
當天啟、崇禎年間,由于社稿盛行,使主持文社者無不成為文社名士。舉其最為著名者,分別為:江西有艾南英、羅萬藻、金聲、陳際泰,太倉有張溥、張采、吳偉業,金壇有周鐘、周銓,溧陽有陳名夏,松江有陳子龍、夏允彝、彭賓、徐孚遠、周立勛。這些文社名士,無不“望隆海內,名冠詞壇,公卿大夫為之折節締交,后生一經品題,便作佳士?!?葉夢珠:《閱世編》卷8《文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83頁。
通常而言,名士大多風流倜儻,甚或放浪不羈。這在正統人士看來,無疑是一種“惡習”。然值得注意的是,在明代衍生出一種講學名士,亦即所謂的“居敬窮理”之名士。一方面他們儒雅風流,可以樽酒論文,時相唱和;另一方面,又確守執事必敬,行為謹慎,不稍忽怠。
明代講學之風甚熾,士人藉講學而成名,隨之也就出現了講學名士。清初思想大家黃宗羲將“講學”“選文”稱為“好名”,*黃宗羲:《南雷詩文集·序類·曹氏家錄續略序》,《黃宗羲全集》第10冊,第104頁??芍^一語道破。唐甄將講學名士稱為道學名士,亦即“以道學為名”。他們通過“矯其行義,樸其衣冠”“足以步目,鼻以承睫”“周旋中規,折旋中矩”之類的行為特征,博取一定的聲譽,目的還是為了便于自己的出仕,希望得到朝廷的征召。*唐甄:《潛書》上篇下《去名》,第59頁。
為示說明,不妨先引湯顯祖與人的一番討論,以觀當時講學風氣之盛。據史料記載,湯顯祖寫成《牡丹亭》一劇之后,有一前輩勸他:“以子之才,何不講學?”湯顯祖應聲答道:“我固未嘗不講學也!公所講性,我所講情?!?周亮工:《因樹屋書影》卷8,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26—227頁。可見,按照當時士人的風氣,有才之人均應投身講學,藉此成名。而湯氏則將“講學”一詞的內涵作了轉化,亦即不再局限于“講性”,而是將其延伸至“講情”。如果說王陽明以其所開創的“心學”而一舉成名,成為真正的講學名士,那么,湯顯祖則以專門創作“講情”的戲曲而成為別樣的講學名士。換言之,湯顯祖已經成為明代“情教”的創始人,而馮夢龍則將其發揚光大。湯顯祖在論及《牡丹亭》中的杜麗娘時,曾稱她為“有情人”,“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湯顯祖:《湯顯祖詩文集》卷33《牡丹亭記題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093頁。杜麗娘堪稱是“情教”關系網絡中有情人的楷模。
若是真對講學之士的行徑加以考察,所謂的講學,也不過是流于唇吻之間,反之身心,其實毫無所得。至于他們的聲色貨利之心,與市井之徒相比,毫不遜色,不過是大言欺人而已。正如明人伍袁萃所言,晚明的士大夫盡管好講學,但大概多偽,“高者博名,卑者謀利”而已。*伍袁萃:《林居漫錄》卷3,清鈔本。文元發亦稱明代的講學名士,“無東京諸君子風節,而立幟樹黨,陰辟陽闔。”“入其黨者,謂之我輩,有奸如山弗問;非其類者,鋤而去之,不勝不已。”*文元發:《學圃齋隨筆》下冊,第592頁??芍^一語道破。
所謂帖括名士,就是八股文的名家,故又被稱為“時文名士”。*按:此稱見于陳確之論,參見《陳確集·文集》卷1《復來成夫書》,第90頁。此類名士大抵由以下兩類人構成:一類不但擅長八股文的撰寫,而且因自己在科名上的高中而名聞天下。另一類則是八股文的選家,如小說《儒林外史》中的“馬二先生”。八股選家,盡管沒有很高的科名,但必須具有生員的身份,有些甚至補廩數十年,在提學道考試中多次獲得“案首”,所以還是有一些“虛名”。他們通常會被一些書坊聘去,替書坊評選八股文選本,選成后可以在選本上“站封面”,以擴大自己的名聲。*關于帖括名士,小說《儒林外史》通過“馬二先生”這一人物形象已經作了很好的揭示。參見吳敬梓:《儒林外史》第13回,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35—137頁。
屬于后者的帖括名士,可舉漏仲容、王光承兩人為例加以說明。史載漏仲容曾在北京與沈虎臣、韓求仲輩結成“噱社”,且其論作八股文之法,亦是別具一格。*張岱:《陶庵夢憶》卷6《噱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8頁。又王光承與其弟王光烈,均明敏好學,冠絕一時。崇禎二年(1629年),王光承接受書賈邀請,從事八股文的選編,所選《庚辰房稿樂胥》,“雞林為之紙貴”,深得海內八股之士的仰慕,“以為揣摩風氣之約”。當時吳下選家最盛,自王光承的選本一出,諸家“為之削色”。其后,王光承因陳子龍、夏允彝兩人曲求致之,才加入幾社,“一時聲名之重,未有如公者也”,顯又成為一個文社名士。*葉夢珠:《閱世編》卷4《名節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02頁。
“釋中名士”一稱,出自明末清初人董巽子之口。他曾與李鄴嗣談論寧波天童寺僧明介禪師,直稱其為“釋中名士”。從中可知,所謂的釋中名士,一則自己能作詩,屬于詩僧之流,讓文士覺得“風流可親”;二則對詩文創作確乎獨具卓識別見,讓文士信服;三則與一時名士交游,參與名士的盛集。*李鄴嗣:《杲堂文鈔》卷6《天童寺西堂明介禪師墖銘》,《四明叢書》第3冊,第1640—1641頁。
釋中名士的出現,無疑與晚明“僧務外學”的風氣桴鼓相應。僧人的本分是念經、禮佛。然在晚明,僧人不再安分守己,而是爭相去做“詩僧”。根據名僧袾宏的揭示,當時的僧人,除了學習儒家經典與老莊之學外,還“學詩、學文、學字、學尺牘”。*袾宏:《竹窗三筆·僧務外學》,第151—152頁。這盡管是“法門之衰相”,但確實證明了在晚明的僧人群體中,存在著一股追逐名士之風。如汪道昆《長歌送無學歸攝山》詩有云:“近者袈裟襲縉紳,翻從點畫斗心神。江東競學祝希哲,白下爭傳徐子仁?!?汪道昆:《太函集》卷108,黃山書社2004年版,第2280頁。僧人習學書法,頓成一時風氣。又按照曹學佺的說法,明代南京寺廟中的僧人,“往往好通文雅,而鄙戒律為尋?!?,*曹學佺:《曹能始先生小品》卷2《鷲峰寺前修路疏》,《曹學佺集》,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02頁?!笆峦舛鼉取?,亦是視為平常。換言之,晚明的高座伎倆,其實就是習染“時士習氣,題箋寫扇,狼藉人間”。*陳確:《陳確集·文集》卷1《與老友董冬隱書》,第86頁。
閨中名士的出現,是婦女名士化傾向的典型征候,堪稱明代婦女史的一大轉向。閨中女子逐名,顯與當時出現的“女山人”頗有關系。所謂女山人,在明代又被稱為“粉黛山人”,*錢謙益:《牧齋外集》卷4《新安范劬淑詩草序》,《錢牧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670頁。需要有一些基本的條件,諸如擅長繪畫,兼通書法,而且粗知詩歌一類的韻事。在具備了這些基本的條件之后,再與那些士人相交,就可以成為一個女山人了。*譚元春:《譚元春集》卷29《女山人說》;卷4《江夏女客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89—790、135—136頁。
明代閨中名士,史不乏例,在此僅舉兩人,一為文俶,一為徐媛。文俶是趙宧光的夫人,又是文徵明的曾孫女。史稱其人性格明慧,所見幽花異卉、小蟲文蜨,信筆渲染,都能摹寫性情。繪圖千種,名為《寒山草木昆蟲狀》,遠近購者填塞,“貴姬淑女,爭相師事”。*張怡:《玉光劍氣集》卷27《列女》,第963、962頁。徐媛,字小淑,為范長白的夫人。與寒山陸卿子詩歌唱和,“吳中士大夫艷稱之”。*張怡:《玉光劍氣集》卷27《列女》,第963、962頁。
所謂名士風度,既指名士的外在儀表,諸如舉手投足、言談吐詞、穿衣打扮;更指名士內在的精神人格,甚至還包括名士的生活模式。無論是舉手投足、言談吐詞,還是穿衣打扮,名士無不標新立異,隨之也就形成了獨特的名士風度,也即所謂的“名士習氣”。明代的名士風度,大抵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言談上,崇尚清談,喜好雅謔。行為上,狂簡、任誕,對晉人風度多加推崇,以及故意自標其異的“標致”“矯情”。性格上,多有癖性,如好佛書、紅裙,薄宦情。生活上,更是日趨隨意化及精致化:喜著高士衣、時尚衣,戴古冠;喜品茗、喝酒,吃方物;喜山居或園林,案頭多有“清供”;喜出游,好交往。
在明朝人眼里,談諧已被視為一種“名士風流”之舉。明人屠隆云:“善謔浪,好詼諧,吐語傷于過綺,取快佐馭,亦無大害。”*屠隆:《娑羅館清言》卷上,《清言小品菁華》,海天出版社2013年版,第238頁。即使是“帖括名士”,亦大多為人滑稽,出語尖巧,并非只會說格言,而是喜說諧語,甚至結成了“噱社”一類的幽默團體。*張岱:《陶庵夢憶》卷6《噱社》,第58頁。
名士言談,最擅雅謔,并與刻板的道學先生迥然有異。馮夢禎與賀燦然,堪稱兩者的典型。史載馮夢禎與賀燦然相聚,馮氏善于戲謔,賀氏為人矜莊自律。馮氏故意用謔語戲弄賀氏,賀氏大怒。愈怒,馮氏愈加戲謔。賀氏且怒且罵,乃至拂衣而去。馮氏只是一味笑謔,而后致書賀氏,道:“果不出吾計中也?!辟R氏無可奈何,亦只得一笑如初。*朱國禎:《涌幢小品》卷3《善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8頁;梁維樞:《玉劍尊聞》卷9《簡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51頁。就兩人內心而言,或許都是如“青天白日”,然在風度上則相差甚遠:作為名士的馮夢禎,可以游戲三昧;而賀燦然則純屬道學之士,只是守定刻板莊重。
在明代的名士群體中,流行一種清言,顯然與他們講究一種清雅的生活有著密切關系。而在這種清雅生活的構成中,談諧固然是語言生活的一個方面,而且有俗化的傾向,但他們同樣繼承了魏晉士人心靈通脫的精神風貌,時常聚在一起,有一些“清談”的生活場景。一般的論者均認為,晚明的清談之風,與晉、宋之際的清談有密切的關系。在明代,直到嘉靖、隆慶之間,《世說新語》一書,尚未在學者中間產生很大的影響力,甚至很多讀書人都不知有《世說新語》。自王世貞《世說補》出,學術界才開始重視《世說》一書。其后,學風驟然一變,學者旁求百家雜撰,尤沉酣于《世說》以為奇。正如薛岡所言:“《世說》片語只詞,諷之有味,但可資口譚。近日修詞之士翕然宗之,掇拾其咳唾之余以飭文,而文斯小矣?!?薛岡:《天爵堂文集筆余》卷1,《明史研究論叢》第5輯,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28頁??梢?,習《世說》,尚“清言”,在晚明名士群體中已風行一時。
就行為舉止而言,在明代名士群體中,專有一種“名士習氣”。何謂名士習氣?清人陳康祺曾舉一例加以說明。他所舉之人是清初吳江人吳兆騫,其曾與二三朋好,同出縣東門,意氣岸然,不屑中路。忽然對汪琬說:“江東無我,卿當獨秀?!迸匀藶橹畟饶俊?陳康祺:《朗潛紀聞》卷16《吳兆騫有名士習氣》,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628頁。這是典型的名士習氣。明代名士習氣,細加概括,大致可以厘定為以下四種:
一曰為人狂簡任誕。明代名士行為狂簡任誕,史不乏例。早在弘治、正德年間,有桑悅、張靈、唐寅等人。桑悅一向憑借自己的才能,好為“大言”,不時銓次古人,并以孟軻自況。有人問他當時天下文章的座次,他就自認第一,其次祝允明,羅玘則為第三。他時常對人說:“圣人之道,自文武而傳之孔子,孔子而傳之我?!弊哉J直接孔子衣缽。當桑悅調任柳州通判時,不愿赴任,自稱:“宗元小生,擅此州名,吾一旦往,掩其上,不安耳?!?曹臣:《舌華錄·狂語第四》,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74頁。大言之下,甚至不把柳宗元放在眼里。張靈、唐寅也都是當時吳中的狂人。史稱張靈嗜酒傲物,有人前來拜訪,張靈正好坐在豆棚下面,舉杯自酬,目不少顧。此人含怒而去,并到唐寅面前訴苦。唐寅笑道:“汝譏我!”*曹臣:《舌華錄·冷語第六》,第113—114頁。細繹唐寅此話之意,其實就是認同張靈的行為。
自嘉靖以后,楊慎、康海、張獻翼諸人,同樣堪稱名士狂誕的典型。楊慎在瀘州時,經常飲酒而醉。醉后,用胡粉敷面,頭發梳成雙丫髻,插花,讓門生抬著,諸妓捧觴,“游行城市,了不為異”。*梁維樞:《玉劍尊聞》卷8《任誕》,第588—589頁。康海一向為人豪爽,有一楊姓之人,慕名前來??岛A羲嬀啤o嬀浦g,雜伎并作,康海自挾琵琶度曲。楊氏大喜,誤以為康海度曲為自己侑酒,道:“見家兄,當以為談。”康卻頗不給面子,直言道:“吾自取樂耳,何預卿事?”*姚旅:《露書》卷11《人篇上》,第268、267頁。至于張獻翼,明代史料中有關他行為怪誕的記載甚多,如張肖甫開府吳中,臨行之時,折簡招張獻翼野服會于楓橋。張獻翼卻說:“禮有往拜,無召見?!本共桓?。*姚旅:《露書》卷11《人篇上》,第268、267頁。狂傲之態,躍然紙上。
二曰為人標致。所謂標致,一則為人好奇,胸懷洞達,世間塵埃漚泊之慮,一切不入,只是焚香掃地,辨識書畫古奇器物。陸符、萬泰就是這樣的標致之人。凡是遇到“世間嵬瑣解果之士”,陸符“直叱之若狗”。萬泰為人稍為和易,但面對俗態之人,一揖以外,絕不交談。盡管他們“葛袍布被”,但“郵筒束帛,皆修飾合度”。即使小小的簽題,亦極為講究。*黃宗羲:《南雷詩文集·碑志類·萬悔庵先生墓志銘》,《黃宗羲全集》第10冊,第297頁。二則標致又是故意自標其異。如鄒公履,放誕自喜,詩與字皆奇妙。他曾自制“紙衣冠”,“以標其異”。*李寄:《天香閣隨筆》卷1,陶社???。那么,如何標新立異?黃虞龍在給鄒公履的書信中,已經一語道出,大抵說明黃虞龍與鄒公履也是臭味相投。根據黃虞龍的描述,就是在歌舞正濃,絲肉迭奏,鼎沸滿堂的熱鬧場景下,卻又時時朗誦“不是一番徹骨寒,怎得梅花撲鼻香”之句,而且還請“善筑者”“悲歌易水”,這種怪異的想法乃至行徑,應該說與歌舞熱鬧的氣氛頗不相應,難免會引起“賓朋不悅”“伎伶失色”,但在黃虞龍自己看來,卻正好“忽覺自會”。*黃虞龍:《與鄒公履》,《尺牘新鈔》卷7,第236頁。這是一種標異之舉,也是通過自己行為的怪誕而引起他人的矚目,從而提高自己的聲名。
三曰為人矯情。就其本質而言,明代名士繼承晉人風度,當然也是對晉人率真的承襲。令人吊詭的是,明代名士除了有率真之品外,與率真相對的矯情卻也在他們的崇尚之列。明代名士之矯情,最為典型的例子,就是公安三袁中的袁宗道,從儒、佛、道三家的角度,進而斷言英雄必然“矯情”。如晉人謝安石圍棋賭墅一事,度量之大,固然令人欽佩,然不免會讓人有矯情之訾。然袁宗道認為,安石的妙處,“正在矯情”。若是出于自然,就非名士本色。在袁氏看來,佛氏倡導“無生法忍”,所謂的“忍之”,就是“矯之”。儒家之學,則是“貧者必憂,矯以樂;富者必僭,矯以禮?!倍鲜现畬W,更是“人易自高,矯之以下;人亦為雄,矯之以雌?!?袁宗道:《白蘇齋類集》卷20《論謝安矯情》,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91—292頁。
四曰為人達生。由于受到老莊思想的影響,明代名士大多秉持達生之念。當然,名士達生,其實也是為了標新立異。如徐昌榖建造一座別墅,前后“塚累累”。有人勸他道:“目中每見此,定不樂。”不料,徐昌榖卻道:“不然。見此,正使人不敢不樂?!?梁維樞:《玉劍尊聞》卷8《任誕》,第596頁。此論堪稱名士達生的典型例證。
明代名士多有自己的癖性,且多為奇癖,藉此立異,求別于人。如名士張獻翼,頗有奇僻。史稱他每當遇到俗客,就戴上假面具與人應酬;客人中有人出鄙俗之談,他就擊打鐘鼓,聲稱藉此“洗耳”。每次外出,他還戴上紅色頭巾,“令老婢荷鍤”。*姚旅:《露書》卷11《人篇上》,第269頁。更有甚者,有些名士的癖好簡直可以稱為鬼迷心竅,祁止祥就是典型一例。據張岱的記載,祁止祥的癖好甚多,分別有“書畫癖”“蹴踘癖”“鼓鈸癖”“鬼戲癖”“梨園癖”。尤其是對梨園的癖好,更是“以孌童崽子為性命”,甚至為了一個唱曲之人阿寶,可以“去妻子如脫屣”,*張岱:《陶庵夢憶》卷4《祁止祥癖》,第39頁。確乎達到了鬼迷心竅的境界。
明代名士癖好之大者,大致可以概括如下:一為薄宦情。以山林名士為大宗,即使出仕,亦大多薄于宦情,以自示高標。當然,他們薄于宦情的原因,還是因為宦海多風波,由著他們的性格,很難在宦海中浮沉。正如袁宗道在詩中所言:“宦海多風濤,絕勝洪河浪?!?袁宗道:《白蘇齋類集》卷1《古詩類·過黃河》,第1頁?;潞V械娘L濤,勝過黃河的浪濤。這些名士在隱與仕之間徘徊,大多感到一種內心的痛苦。袁宗道《詠懷效白》詩云:“人各有一適,汝性何獨偏?愛閑亦愛官,諱譏亦諱錢。一心持兩端,一身期萬全。顧此而失彼,憂愁傷肺肝?!?袁宗道:《白蘇齋類集》卷1《古詩類·詠懷效白》,第5—6頁。最適合名士的生活則無非是處于仕與隱之間,用仕的俸祿以及相關的好處,以維持詩酒風雅的生活,并從某種程度上維持一種高士的姿態。所以,袁宗道真正所希望過的日子,不是陶淵明的隱居生活,也不是白居易那種整天為民而憂的生活,而是處于陶、白之間半仕半隱的生活。*袁宗道:《白蘇齋類集》卷1《古詩類·詠懷》,第7頁。
二為好佛書。明末清初人陸衡曾有一則記載,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矜重名士之風。這則記載引用了邱峻如的一段戲語,認為做一個名士并不難,只要醵集數兩銀子,參與到“禮懺會”“賭博場”中,逐隊成群,往來笑語,就可以博取名士的名頭。*陸文衡:《嗇庵隨筆》卷4,清光緒二十三年刻本。所言雖屬謔語,卻切中世情,就是名士好佛之風,時常出入于禮懺會中。這就是名士的說佛談玄之風,袁宗道詩中“清夜焚香禮法王,臨風揮麈談玄理”之句,*袁宗道:《白蘇齋類集》卷1《古詩類·送吳尚之太史謁告歸桐城》,第2頁。可謂當時實錄。
三為好紅裙。明代名士,必有紅裙為伴。盡管《大明律》有官吏挾妓飲酒的禁條,然宣德年間,“三楊”已有挾妓飲酒之舉,且與侍妓飲酒、賦詩、行令。*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82《楊士奇》,明萬歷刻本。明末崇禎年間,復社人士在南京曾有“國門廣業社”之舉,社內人士,“無日不相征逐”。尤其是侯方域,素性不耐寂寞。即使他的父親當時正在獄中,但每次侑酒,還是“必以紅裙”。*黃宗羲:《思舊錄·張自烈》,《黃宗羲全集》第1冊,第362頁。
在名士好紅裙的癖性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妓鞋飲酒,亦稱吃“鞋杯”。此風首創于元末明初文人楊維禎。維禎其文,被正統者目為“文妖”。尤其是用鞋杯飲酒一事,在正統人士看來,更是猥褻淫穢,堪稱不韻之極。奇怪的是,此類行徑,卻多見諸賦詠,甚至傳為一時佳話。更有甚者,后來一些狂誕少年,更是競相效仿,將此行徑視為“名士風流”。*田藝蘅:《留青日札》卷25《酒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19—820頁;褚人穫:《堅瓠六集》卷2《鞋杯詞》,《筆記小說大觀》第15冊,第220頁;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23《金蓮杯》,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9頁;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23《妓鞋飲酒》,中冊,第600頁;何良?。骸端挠妖S叢說》卷26《詩三》,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41頁。
明代名士生活,盡管呈現出多樣化的色彩,但無論是穿衣打扮、飲食嗜好,還是居住生活與出行,無不體現出風流蘊藉的特色。仔細考察明代名士的生活,大致有以下特點:
一是服飾之好奇。從本質上說,身穿高士衣,理應符合名士的身份特征。然揆諸明代名士的服飾,呈現出兩大傾向:一為服飾之復古。譬如汪道昆自言“學雜服,獨喜著古冠”。他寫了一篇《八冠記》,專門記錄了自己所曾經戴過的八種古冠。*汪道昆:《太函集》卷76《八冠記》,第1570頁。還有史鑒,也是“好著古衣冠,曳履揮麈,望者以為仙”。*張怡:《玉光劍氣集》卷18《高人》,第677—678頁。二為服飾之好奇,通過刻意求異的服飾,藉此流播自己的聲名。如有“奇士”之稱的張獻翼,衣冠大多親自改易,身披彩繪荷菊之衣,首戴緋巾,每次外出,“兒童聚觀以為樂”。還有劉鳳,號稱文苑耆宿,屬于一位“老名士”,也是身穿大紅深衣,衣上“遍繡群鶴及獬”。*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23《士人·張幼予》,中冊,第582頁。
二是飲食之講究。名士飲食,頗為精致。袁宗道詩句所云,“錫泉酒美海螯肥,玉琖金盤列繡幃”,*袁宗道:《白蘇齋類集》卷1《古詩類·顧仲方畫山水歌》,第4頁。就已經道出了名士飲食的講究。無論是品茗,還是飲酒,名士無不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對各地名茶、名酒加以品評。明人施紹莘有詩云:“但能痛飲便名士,解得惜花真丈夫?!?施紹莘:《瑤臺片玉甲種補錄》,收入蟲天子編、董乃斌等校點:《中國香艷全書》17集卷2,團結出版社2005年版,第4冊,第2068頁。可見,飲酒更是成為名士風度的表征。明代的名士也喜歡由著自己的性子飲酒,而不喜被人勸酒,甚至是強迫而飲。如汪道昆曾說善飲之人,必須“自愛其量”。所以,每當看見人初即席,便猛飲大吸,他深感可笑。*梁維樞:《玉劍尊聞》卷8《任誕》,第583、584頁。名士追求精致飲食的極致,就是“清饞”之風的形成,尤其講究吃各地的“方物”,“近則月致之,日致之”,甚至“耽耽逐逐,日為口腹謀”。*張岱:《陶庵夢憶》卷4《方物》,第38頁。更有甚者,名士尚聚集同道,追求口腹之欲,結成像“蟹會”一類的飲食團體。*張岱:《陶庵夢憶》卷8《蟹會》,第75頁。
三是居住之清雅。名士之住,必有別業,一如袁宗道詩云:“君家別業冠江南,枕上青山滴翠嵐。密竹繁花迷烏逕,交疏疊榥到魚潭。”*袁宗道:《白蘇齋類集》卷1《古詩類·顧仲方畫山水歌》,第4頁。明代園林的發達,乃至士人對山居的追求,無不與名士風氣大有關系。有了園林、別業、山居,明代名士還通過各色花卉布置,以美化自己的居室生活。如金乳生,頗喜蒔種草花。他瀕河建小軒三間,室內以花卉加以點綴,春有罌粟、虞美人,夏有洛陽花、牡丹,秋有菊花、秋海棠,冬有水仙、長春,一年四季,花芳不盡。*張岱:《陶庵夢憶》卷1《金乳生草花》,第3頁。此外,名士尚追求案頭的“清供”,以示生活之清雅,且有別于世俗。在各色清供中,書籍當然也可以作為清供之物,但并非所有的書籍均可以作為案頭清供,一般比較常用的清供之書有《阿彌陀經》《楞嚴經》《黃庭經》《道德經》《南華經》《離騷》《太玄》《陶淵明集》《白樂天集》《蘇東坡集》《王世貞集》《藏書》《焚書》、唐詩、傳奇。*樂純:《雪庵清史》卷2《清供》,《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子部第68冊,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年版,第416—426頁。
四是出行之好游。明人好游,且成一時風氣,尤以名士為甚。如鄭善夫,好游名山,“峻涉冥搜,都忘內顧”。*梁維樞:《玉劍尊聞》卷8《任誕》,第583、584頁。好游之風所及,更使明代出現了職業的“游客”群體,尤以山人名士為主體。職業游客的出現,顯與當時士人喜歡交游的習氣有關。為了順應好游之風,其中一些有錢的文人,就構建頗具思致文理的園亭,用來接待名公巨卿與名士清客。無錫城外五里銘山的“愚公谷”,堪稱典型的例子。史稱此處園亭的主人“愚公先生”,雖是文人,卻交游遍布天下,無論是名公巨卿,還是名士清客,只要來到愚公谷,他就加以挽留,以歌兒舞女、綺席華筵、詩文字畫加以款待,餞別之時,尚贈以下程,用錢如水,讓游客有賓至如歸之感。天下之人,無不艷稱。*張岱:《陶庵夢憶》卷7《愚公谷》,第68頁。
通過對明代名士及其風度的系統梳理,不難發現名士風度的總體特點。然就明代名士而言,尚有以下三個問題,需要再作申述:一是就精神史的源頭而言,明代名士固然繼承了魏晉、宋代的名士之風,卻又別具面孔,堪稱魏晉、宋代名士的綜合體;二是名士好名、騖名,那么在盛名之下,是否名副其實,則又關乎名實、名利之辨;三是明清易代之后,名士無不匿跡伏處,名士之風頓時衰息。
毫無疑問,在人格崇尚上,明代名士更多的還是欣賞晉人之“清談”,而不是宋人之“道學”。晉人清談,著眼點在于一個“放”字;宋人“道學”,落腳點則在一個“迂”字。相較而論,“放差能樂,迂徒自苦”。*劉裕:《身世十二戒》,余治:《得一錄》卷16,收入《官箴書集成》第8冊,黃山書社1997年版,第711、708頁。這就牽涉到對晉人風度的認識問題。何謂晉人風度?簡言之,就是風流蘊藉。細說之,則可析為下面三點:一是觀念上之達生意識,對生死看得很透;二是行為舉止上之灑脫氣味;三是言語清談,有韻致,方可稱為有“晉人風味”。明代名士處處仿效晉人做派,甚或以“阮屐嵇琴”為榜樣,*梁維樞:《玉劍尊聞》卷8《任誕》,第590頁。甚至尤喜談論劉伶、王子猷故事,不時加以模仿。*李樂:《見聞雜記》卷9,第735—736頁。
當然,明代名士亦非一概排斥宋人,如宋代名士蘇軾顯然已成其所標榜的偶像。對于蘇軾其人,后人亦有兩種截然相左的評價:稱之者譽其“嬉戲笑罵,皆成文章”;而貶之者則認為其一生受禍,正是在于“輕薄”二字。*劉裕:《身世十二戒》,余治:《得一錄》卷16,收入《官箴書集成》第8冊,黃山書社1997年版,第711、708頁。正是被人看貶的“輕薄”二字,卻成為明代名士趨之若鶩的行為榜樣。如明人張鳳翼云:“近來士夫謝病,多挈一僧出游,以表見其高。人見之,便謂是蘇長公、佛印作用。”*張鳳翼:《處實堂集》卷6《談輅續》,明萬歷刻本。如此種種,都能找到東坡的影子。
盡管明代名士處處模仿晉人的風流蘊藉,但與晉人相較,區別亦相當明顯:其一,晉人所憑是超然邁往之姿,中有獨到,意之所適,率爾神會,而并非限于態度之間。而明代名士仿效晉人,或僅流于皮毛態度,在書室案頭放置一部《世說新語》,幾硯楚楚,咳唾作態,兩袂間時出香氣,就以此為風流,*魏學洢:《茅簷集》卷5《顧孔昭耦花居稿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570頁。結果反成風流之厄。其二,明代名士所學晉人,不過學其空談無所事事一節而已。然就節操而言,晉人自是潔凈,而明代則流于污穢。究其原因,還是因為晉人猶有“東漢流風”,明代名士則多仍“胡元遺俗”。*張履祥:《楊園先生全集》卷28《愿學記三》,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764頁。時代不同,不論如何模仿,名士風流自然不免產生異變。將“晉人風流”與“宋人道學”合一之論的出現,*吳從先:《小窗自紀》,《清言小品菁華》,第307頁。無疑就是為了糾正明代名士風流之偏。然明代名士對宋人精神的繼承,并非道學一脈,而是東坡一類名士的“輕薄”。由此可見,明代名士實為魏晉、宋代名士的綜合體,一方面反映了當時自我意識張揚的時代風氣,另一方面又與時代相合,進而導致名實兩分。
這就牽涉到名實之辨。仔細梳理思想史的源流,儒家重名,且三代以下,惟恐人不好名,亦已成為儒家學者的共識。然此類實為中材以下之人說法,若是讀書明理的君子,顯然應該在好名之上有所進步,做到名實相副。關于“好名”問題,在明代的知識階層中曾經引發過廣泛的討論。觀點大抵歧為下面兩派:一派認為,“好名之心不可無”。他們的立論依據,就是“人所畏惟名,不好名,則不畏、不義、不恥、不仁”。*此論轉見于張邦奇所引,參見《養心亭集》卷8《主心辨》,《四明叢書》第26冊,第16584頁。換言之,三代以上,惟恐好名;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另一派則反對士人好名,如張邦奇則從“主心”的角度,對“矯強以徇名”之徒作了重新的剖析,認為此類人,看似勝過“肆行而無忌”之人,然其心“在名”,在“好名”的外衣下,最終必歸于“徇其利心”。換言之,“好名之于好利,固不相遠?!?張邦奇:《養心亭集》卷8《主心辨》,《四明叢書》第26冊,第16584頁。高拱認為,在天下之人莫不好名的大勢下,大名之下,實有誠偽之分:一為“有其實而名自隨之”,一為“無其實而冒虛名”。選用官員,不能徒徇其名,而應“責其實”。*高拱:《掌銓題稿》卷18《覆吏科給事中吳文佳條陳疏》,高拱著,岳金西、岳天雷編校:《高拱全集》上冊,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11頁。
明清易代之后,那些從明末過來的士人,難免會對名實乃至名利問題做出一些適當的反思。反思的結果,亦歧為以下兩派:一派深刻揭示“好名”乃至名士之風的危害。如唐甄認為,若是舉世慕名,其結果則會導致天下“無非竊名之人,無非敗德之人”,甚或“世無真學”“天下愈亂”。*唐甄:《潛書》上篇下《去名》,第58頁。另一派則對“好名”之風多有寬恕平實之論。如汪琬在文集中也著有《名論》一篇,持論顯然較為平實。他認為,士大夫“好名”,終究勝過“好富貴”。沽名之人,盡管有“矯激”“詐偽”之病,然“名者,實之所從出也”。士大夫好“廉潔之名”,則必“不敢貪污矣”;好“退讓之名”,則必“不敢忿爭矣”;好“犯顏死節之名”,則必“不敢靦面以媮生矣”。*汪琬:《鈍翁前后稿》卷37《文稿》37《論·名論》,李圣華箋校:《汪琬全集箋?!返?冊,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54—755頁。
正如公安派文人袁中道所言,名士猶如“鳳麟芝菌”,甚至可以成為世道祥瑞的表征。若世無名士,則國家之氣運,亦覺暗然而無色。換言之,有一時,即有一時之名士“以為眼目”,*袁中道:《珂雪齋近集》卷3《南北游詩序》,第32—33頁。名士關乎國家氣運的盛衰。當晚明之時,山人名士紛然雜出,可謂國運強盛的點綴;入清之后,世道紛亂,山人名士面對橫逆之世,其境遇實可堪憂。*方孝標:《鈍齋文選》卷1《冒辟疆詩文二刻序》,石鐘揚等校點:《方孝標文集》,黃山書社2007年版,第194頁。在明代興盛一時的名士風尚,頓時衰息。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明代社會變遷時期生活質量研究”(15AZS006)和西南大學2017年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創新團隊項目“中國傳統文化與經濟及社會變遷研究”(SWU170911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