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深圳大芬村周邊沒有快捷酒店。我想盡量多感受大芬村的日日夜夜,就選了離大芬村最近的路邊的一家簡易旅館。
它叫“大芬旅館”,跟很多都叫“旅館”的同類一起在一條街的同一側。老板愛笑,笑起來,眼睛就像是彎彎的月亮。旅館上下6層樓,房間很多。衣服洗了以后,可以晾曬在6樓的露臺。這種感覺有點像作風粗野豪放的青年旅舍,但又沒有青旅里四處飄蕩的青春韻味,而是更市井、更世俗。
所有的都可以湊合,但是被子有股怪怪的味道,又擔心擾了老板夜晚里的清靜,也就算了。只是第二天早晨,我的兩只眼睛腫得像兩個汁水飽滿的桃子。還是決定得搬走。老板很不希望我走,在他看來,一個實際上每天都要出門很少在房間里的單身職業女性是他們最好最省心的房客。
新入住一家商務酒店,這是附近性價比相對較高的一家酒店。之所以性價比高,也就是價格可以接受,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客房在5樓,4樓是KTV。前臺工作人員對我說,放心住,只有周五晚、周六晚,KTV才會有人。
我信了。后來發現并不是,也可能是因為巧合,周五、周六以后接下來就是平安夜、圣誕夜,巧合以后,每個不是周末也不是假期的夜晚也都是唱聲鼎沸,持續到凌晨。
每晚躺在床上等待睡神光臨的時候,下面的歌聲讓我覺得自己就像懸在空中,時高時低的歌聲像是海浪,它們一會把我推得很高,一會又把我降下來。什么歌都會有聽到,《纖夫的愛》《死了都要愛》等等,這個世界真的很奇怪。
剛開始,我想找工作人員去理論。后來一想,都是什么人于這深夜在這么一個逼仄的空間里唱歌、甚至是嘶嚎呢?日常狀態里他們的生活是什么樣子?他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傾泄或者說社交嗎,以至于聲音都走樣了,他們依然熱情不減?
在喧泄、表達、社交的通道越來越多的情況下,我以為KTV會越來越沒有市場,但從我樓下的這一家來看,我的以為與現實之間又出現了差別。至少在我入住的幾晚,每晚都爆滿,每晚都持續到很晚。
有時候想想,他們需要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他們對人生的掙扎,我可以寫字、看書,這也是千姿百態的世間里其中的一種構成吧?!
酒店只有一個專職服務員,每天都是她來給房間打掃衛生。有些不必要的事情,我就說,不用做了,省得花時間又費力氣。她可能覺得有些親近感,收拾房間的時候,會問我的情況,然后再講述自己的故事。

她從湖北荊州來,有三個女兒,丈夫去世得早,她一個人帶著三個女兒長大。“最后悔的就是當時沒有那么多錢,孩子都讀了大學,但是都不是好大學,也沒能讀研究生。”所以孩子們的工資都不太高,她跟孩子去過一次香港,“一天快要走死了,消費高,什么都沒買,花了1000多塊錢。”
二女兒快要結婚了,她已經辭了工,準備陪女兒回家結婚,“還有幾天就走了,就是2018年了”。說了很多事情,只有這件,她是笑著說的。
她剪了一個設計感很強的發型,身體嬌小,五官立體、精致,這是一個美人。
她整理房間的能力特別強,尤其是被子、床單,在整潔的同時,有自己小小的不同,讓人舒適。她說她其實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來深圳之前,她在老家種田為生,“但是每天在家里自己都要整理的嘛,習慣了。”看到習慣在城市里成為了謀生技能,她有點意外,她說不僅是客人夸她,老板娘也這么認為,“但是并不因此漲工資。”
她還會講述她遇見的客人。這一年來她遇見印象深刻的多是青年男女,因為樓下就是KTV,會有初涉情場的青年男女來唱歌,唱歌后就來住酒店。她見到了他們的慌亂,她覺得背后牽扯的東西太多了。她有感這一年當服務員遇見的人比起前幾十年的體驗都要豐富。
在人們用數據來說“北上廣深”為中國四大一線城市的時間里,這是一次特別家常的中國一線城市的住宿體驗。酒店的硬件設施也充滿了故事,一波三折。
他們是深圳更真實的一面,是深圳的深夜、凌晨,是深圳高速發展背后容易忽視的日常,也恰是他們構成了深圳。
我是在看了電影《至愛梵高·星空之謎 》以后注意到《中國梵高》這部紀錄片的,也才知道中國有“大芬”這么一個村莊,它以另一種形態將中國的制造與創造力展現到世界上,直接抵達歐洲藝術重鎮,抵達梵高的家鄉。這是很有意思的跨連。
世界越來越扁平化,從梵高到這位來自湖北荊州的服務員,很難想象其中的連接,但是有時想想,其實這種連接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