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在廣東工作20年后,嶺南的文化氣質和生活習性,已經完全同化了單連波。回到重慶已3年多,他還是會習慣性地把身邊點滴與廣東對比。
3年多前,在廣州火車站,單連波用棍棒阻止瘋狂襲擊群眾的歹徒,因而被《南風窗》評為2014年的“為了公共利益”年度人物之一。3年多以后,2017年12月的某天,他和《南風窗》記者再次相見,一樣的,還是在一家火鍋店。火鍋,在重慶幾乎可以承載一切社交活動。
鄰桌的劃拳、哄鬧,還有邊嗑瓜子邊往地上吐皮、擦過嘴的紙巾隨手一丟,單連波看著就不舒服,于是他就總會說到廣州人怎么怎么樣。他說,在重慶的地鐵上幾乎看不到讓座的年輕人,在公交車上一個大男人和女人吵架還能吵半天,讓他覺得丟臉。這不是重慶獨有的問題,但由于這是他的家鄉,愛之深也就責之切,一方面埋怨它尚待完善的細節,另一方面他也為城市的進步而心生喜悅。
走出火鍋店,天色已晚。山城重慶,萬家燈火,霓虹閃爍,星光點點,整座城市有層次地倒映于嘉陵江和長江里,蔚為壯觀。
“這就是重慶的表與里。”單連波說,這是一個直轄市,但在城市與人的現代化過程中,它和國內許多城市一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港式俊俏
巴渝文化有3000多年歷史,但現在,外界的人們幾乎只能記住幾個簡單的標簽:國民政府時期的陪都、20年的直轄市。
最近幾年,全國經濟下行壓力增大,很多地方經濟增幅只有個位數,但重慶經濟已經連續15年保持兩位數增長,最近幾年,增幅更是連續位居全國第一。加上重慶對房地產價格等民生領域的有效控制成為一個“傳奇”,人們對重慶有了更多的關注和好感。
互聯網上,有不少重慶人會抱怨自己的城市被“矮化”。外地快遞員寫地址時,經常寫成“四川省重慶市”;加入QQ群,群主還會強行把重慶人名片中的位置信息修改成“四川省重慶市”。
2017年是重慶直轄20周年,盡管官方沒有像10周年時那樣大肆宣傳和舉辦慶祝活動,但民間還是熱情高漲。很多重慶人在網絡平臺上發布文章,回憶往昔和當下,展示城市變遷。
在重慶工商大學,王鳴劍教授體悟很深刻。他剛好是直轄前一年—1996年從四川念完研究生,回重慶工作。提起直轄20年變遷,他用“俊俏”來形容。這種“俊俏”主要在于:不斷擴大的城市中,到處都是現代化的林立高樓,還有四通八達的交通設施,這其實也是重慶人和初到重慶的人們都會獲得的直觀感受。
20年前的重慶,就像個大縣城,只有進入渝中區,才算“進城”。而現在,重慶市區不斷擴大,幾乎每個區都自成一體,也都有自己的中心。“過去,我們校區這兒是屬于市郊,周邊到處是農田”,王鳴劍對著四周“插滿”的高樓感嘆道,“變化太大了,但變化最大的是人心。”
王鳴劍說,直轄后,重慶人內心里的自豪感被激發出來了。“直轄前,重慶人購物、買房等,都習慣去成都買”,現在重慶人買房首選重慶,重慶下屬的一些縣市和郊區,人都跑到主城區買房,這是這座城市凝聚力增強的風向標。不過問題也隨之而來,這就是單連波看到的,一些落后的習性也跟著進城了。
讓重慶人津津樂道的還有扎堆的超高建筑。2017年9月22日《重慶日報》報道:重慶已建成或封頂的、高度在200米以上的超高建筑,一共41座—在中國內地,僅次于上海、廣州和深圳。 150米以上的超高建筑,重慶有110座,數量僅次于上海,居中國大陸第二。
傳統意義上的高樓,是指9層24米以上帶電梯的樓宇,重慶符合這一標準的超過2萬棟。重慶市設計院副院長鄧小華說,如果把統計范圍放寬到“高樓”,重慶高樓是中國內地最多的,排名第一。
這座西部重鎮地理上非常特別,山地很多平地很少,這就決定了它會像香港一樣往天上爭取空間。不過這種不得已而為之,在重慶人看來卻是現代化的標志。重慶人對當地的高樓排名津津樂道:環球金融中心339米,重賓保利290米,重慶世貿中心283米,新華國際238.6米,未來國際236米,還有更讓人期待的:470米的江北嘴國際金融中心正在建設中。
置身于重慶市區仿佛置身于樓宇森林,在聳入云霄的龐大建筑中,人顯得非常渺小。但這種渺小,某種程度上反而帶來更濃烈的城市自豪感和歸屬感,特別在觀看重慶夜景時,密密匝匝的高樓“插滿”整個山頭,晚上燈光放射,加上立交橋上燈火璀璨交匯,整個城市都立體地倒映于盤繞著的江水里,有夢幻一般的感覺。
肖建虎是重慶原創音樂協會的第一任會長,他有很多香港朋友。從香港來到重慶的朋友和肖建虎吃晚飯后,出去散步,看到夜景倒映在江水里,他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虎哥,我們怎么感覺還在香港啊?”
肖建虎聽完,哈哈大笑。
從8小時到1小時
若論直轄20年最大的變化,那要數公路橋梁等基礎設施建設領域,現在整個重慶,交通上已經四通八達。
2017年12月26日13時,隨著九永高速(九龍坡到永川)和萬利高速(萬州到湖北利川)重慶段建成通車,重慶高速路里程突破3000公里,達到3023公里。

直轄后的首任重慶市長蒲海清,曾在文章中給了人們一個“對比組”:直轄之初,重慶高速公路不到90公里。
也就是說,直轄20年后,重慶高速公路的里程是直轄前的33.6倍。數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的生活感受,對王鳴劍來說,這意味著8小時和1小時的差別。
王鳴劍老家在重慶梁平區,1996年,他從重慶回到梁平需坐8小時班車。直轄10年后,高速公路通了,他回老家的旅途縮減成3小時。直轄20年,高鐵通后,他回家的旅程變成1小時。
王鳴劍的8個小時對蒲海清來說,不遠。據他回憶,1997年,在重慶最偏遠的縣到重慶市區,需要足足2天。但現在,隨著交通四通八達和動車提速,往返重慶市區越來越便捷,即便邊緣縣區,也可以當天進城“趕集”。
說到重慶的通達,自然地想到重慶的橋梁,包括高架橋、立交橋、跨江大橋。山城水城,無橋就不成其為城。
據重慶市橋梁協會統計,重慶在建和已建的橋梁超過1.3萬座,數量在全國居首。2005年,重慶就被茅以升橋梁委員會認定為“中國橋都”。
上海到宜賓的長江上游有85座大橋,其中重慶全境36座,占到總數的42%。僅重慶主城區長江和嘉陵江上的大橋,就超過40座。
這些大橋的修建,除滿足出行需要,還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造型上既有菜園壩大橋的苗條、柔美,也有朝天門大橋的陽剛、雄壯,更有著千廝門大橋的絢麗和東水門大橋的洋氣。晚上,燈火齊放,絢麗多彩,駕車穿行,就像進入夢幻的環境一般。
時光退回20年前,從1958年到1998年間,40年里重慶卻只有4座大橋。所以今日之變帶來的一個直接結果是,過去重慶人出行常用的渡輪、溜索已逐漸消失,個別幸存的,是為外地觀光客而保留。
重慶鄉親請你留下來
絢麗多彩的現代化城市,加上“房價不高”、經濟增幅很快,重慶在互聯網上贏得越來越多的喝彩。不過,還是有不少人透過表面的浮華看到了背后的隱憂。直轄20年,省級地位剛剛“弱冠”,風華正茂的年紀,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重慶“老了”!
重慶已經連續多年人口凈流出,而它對外來人口的吸引力仍然沒有發揮出來。減少的人口扛著這座越來越大的城市,顯得有點兒氣喘吁吁了。
老齡化是中國繞不過的沉重話題,和整個中國相比,重慶的問題更為嚴重。所謂老齡化,是指60歲以上老年人占總人口10%以上。2016年底,中國老齡化比例是16.7%,但重慶已是19.8%。
其實這與直轄無關,中國在20世紀末就已開始步入老齡化社會,重慶在這一點上甚至更加超前。客觀上說,重慶房價控制得體,其實和城市的“老化”有關。
這是重慶未來發展的重大挑戰。重慶市老干部事業發展協會副秘書長馬馳承認,重慶是全國老齡化問題最嚴重的地區之一,老年人比例在全國排名第一,老齡化問題十分突出。重慶市人口學會常務副秘書長劉國輝也感嘆:“發達國家是先富后老,我們是未富先老啊。”
上海等發達城市也同樣面臨人口老齡化問題。不一樣的是,發達城市有很多外來人口涌入,不斷動態調節,甚至很大程度上,外來人口已經完全取代當地人,承擔起了經濟發展的主體功能。
2011年,曾一度被認為是重慶的一個機會。因為2010年8月1日起,重慶進行戶籍制度改革,農轉城的政策非常寬松,只要在重慶務工或經商滿3年或5年,有合法穩定收入的,就可成為重慶31個區縣或主城區的居民,享受子女入學等便利。到了2011年底,有322萬農村戶口轉為城市戶口,由此帶來的可喜變化是,2011年重慶人到外省務工的人數從2010年的450萬人降至398萬人。重慶人在重慶的就業人數,首次超過外出打工的人數。
但好的勢頭沒有持續,重慶市統計局的資料顯示,2012年,重慶外出至務工的人口反彈到533.94萬人。
面對洶涌外出的人們,時任重慶市南川區區長曹清堯有些傷感。2015年正月初六夜里,他在網上寫了一篇《給南川外出務工的親人們一封信》:“親人們,春節后,請盡量留下來,不要經歷痛苦的離別。南川有你養家糊口的崗位,更有你難分難舍的親人,南川的發展需要你們……”
信中,曹清堯提到“工業園區有100多家大小企業”,還提到物流園、生態園準備開業,需要大量工人,并分析說:外出務工往返的交通費不低,在外租房的費用也不少,“實際掙到的也不會很多”。
他的真情還是攔不下堅定而浩蕩的外出腳步,這一年(2015年),重慶外出務工有505.5萬人。
2017年12月27日,《南風窗》記者找到了在深圳務工的譚英萬。譚是重慶開縣岳溪鎮柏竹村4隊的村民。他在廣東務工已23年了,談到重慶和開縣的變化時,他用“翻天覆地”來形容,但他就是不愿意回去。他所在村子,除非被老人和小孩羈縻無法脫身的,年輕人都離開了,主要有三個流向:廣東、海南、福建。
譚英萬說,家鄉是變好了,但就業機會還是太少,相比之下待遇也有差距。比如在廣東做鞋、做衣服的工人,其產業隨后轉到福建,工人就跟著過去了,待遇也要比在重慶好,“何況重慶不一定有他們原先在外地所從事的行業和工種”。
2016年,重慶外出務工數據再次突破500萬人,達500.78萬人。但這一年,來重慶的外來人只有157.1萬。
20年來,重慶人口只有小幅增長。1996年年末,重慶人口3022萬人,直轄第一年,即1997年年末,重慶人口變成3042.92萬人,這意味著直轄第一年,人口增加20萬人,但主要是區域調整劃撥帶來的。2016年年底,重慶常住人口3048.43萬人,和1997年相比,絕對數只增加5.51萬人。
還沒富,要加油
現在,很多人習慣把重慶和北上廣深津相提并論,然后得出“重慶是全國第六大城市”的結論。無疑,這座西部城市的發展爆發力早已令人刮目相看。
不過清醒的重慶人也為數不少,他們知道自身的短板所在。盡管它的經濟多年來在省、直轄市、自治區中增速第一,但由于基數較低,它的GDP在2016年只能排在全國31個省市、自治區中的第20位—排在廣西和天津之后。
從人均GDP觀察,直到2014年,重慶人均GDP才超過全國平均水平。
投資占比的高企,也讓高速的經濟成長埋藏著結構性的隱憂。以2016年為例,重慶GDP1.75萬億元,但固定資產投資高達1.73萬億元,投資率達到九成多,而國內較發達的城市,這個比例一般只有兩三成。
另一個問題是重慶的二元結構很突出,城鄉差距較大:20年前,重慶農村居民家庭人均收入占到城鎮家庭人均收入31.8%,20年后,重慶農村居民收入依舊只占到城鎮居民收入的39%。城市人也不富裕,重慶城鎮居民家庭人均收入2016年還不到3萬元,只有29610元;同期,成都是35902元。
表面看,2016年成都GDP只有重慶的69.3%,但這一年,重慶城鎮居民收入只有成都的82%,重慶農村居民收入只有成都的62%。
可喜之處在于,直轄20年后,重慶的經濟總量占全國的比重的確有了相當幅度的提高,1996年,重慶GDP占全國的1.79%,而20年后的2016年,這一數字已經提升到2.35%,考慮到全國80萬億的巨大總量,0.65個百分點的提升對應的也是一個很大的絕對數,證明重慶的重要性不斷增強。
看起來風華正茂的青年重慶,還面臨著諸多挑戰,還需要持續爬坡過坎;慷慨回顧20年取得的驕人成績的同時,也呼喚更多冷靜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