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時間在加速。物理規律沒有變,是社會變了。
并不是生活在世界任何角落的人們都有“時間加速”的權利,這其實是一個工業社會下典型的衍生概念。在一些仍然卡在現代與前現代之間的發展中國家,時間是緩慢的。比如,在一些熱帶地區,氣候條件可能非常優越,一年里可以種三造作物,但人們只種一造,夠吃就行。土地上可能由外部投資者建起了現代工廠,讓生活有了更多可能性,但人們并不熱愛工作,工資必須日結,隨意遲到早退。不能簡單地把原因歸結于他們的懶惰,他們缺乏“加速”的大背景、基礎條件和動力機制,也就沒有方向和激情。
如果能有一個速度把我們送到一個高度,讓我們的視野可以裝下整個旋轉著的地球,并用顏色的深淺來標記人貨流速的快慢,地球就會變成一個動態的迷彩球,當下的中國,是顏色最深的色塊。
系統效率
霍布斯鮑姆在《暴力時代的公共秩序》一文中說,“大約在250年前的某個轉折點,民族國家的權力、資源、行動范圍、知識和對其領土上所發生事務的控制能力,便一直不斷增長”。
按時間和語義推算,這個“轉折點”,應該是指瓦特在1761年開始著手改良蒸汽機,隨之而來的是工業革命的發生。人類向自然索取以及和自然相處的方式,隨著新的動力裝置誕生而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緊跟著實現效率飛躍的,還有國家的政治動員、組織能力。機器把封建時代如散珠般的力量分布,串成了一條項鏈,轉化為巨大的價值。
世界于是“大分化”,被劃分為“西方”與“非西方”,迷彩地球開始形成。

不過這種激烈的、全面的變化,那時還與中國無關。在當時的歐洲,中國還是一個想象中的文明樂土,一個叫馬嘎爾尼的英國人,后來是殖民主義的早期代表人物,他的畢生夢想就是去一趟中國。1793年,他跨越萬里,帶著各種槍械、戰艦模型和精巧的科學儀器作為禮物來到北京,試圖進行一種平等的交流,但這里的文人們對他怎么來的、帶來了什么毫無興趣,而只在乎見面的禮儀。
兩個速度不同的世界相遇,但彼此的速度沒有取平均值,中國那數量龐大的散珠,沒有成串。
早在馬嘎爾尼抵華的700多年前,王安石就想過要改變歷史。表面上他直接面對的是宋朝的政治危機,事實上這一危機基因卻是中國歷朝歷代所共有的,那就是政治有名無實,它擅長奢談道德價值,但在組織、治理社會方面往往缺乏實際效能。國家與人民之間只有間接的聯系,中間隔著如胥吏階層這樣的代理人,只要權力與民生之間的利益沖突在可忍受的范圍內,國家與人民基本上就是“各自玩?!?。
回顧歷史我們會發現,最不壞的政治往往是以無為為特色的“休養生息”,先秦時代,越王勾踐用文種、范蠡,休養生息積累元氣,最終破吳稱霸。而我們更熟悉的漢唐盛世,都與其早期的與民休息政策息息相關。國力成長往往是一種自然結果,而不是“帝力”使然。王安石想做的,就是在國家與人民之間建立直接的聯系,讓政治變得有效,讓國家有能力調動人民的積極性。
但他失敗了,這個任務在往后800多年里一再地失敗。
工業革命前600年,中國的焦炭冶鐵技術就已成熟,但最終是英國人讓它發揮了最大效用。中國還一直在蹉跎中等待,等待一個叫馬克思的西方人出生和闡述他的思想,這個人會在思想上生下一批不一樣的中國精英,去完成千年使命。
如果說2018年對于當下的中國而言有什么特殊的坐標價值,那莫過于這一年是馬克思誕辰200周年。
“新中國”新在社會制度,新在生產關系,但在社會層面所發生的最根本變化,是國家與人民之間最終建立了直接聯系,國家的動員、組織能力極大增強。
1990年代,冷戰結束后的世界,整體趨勢其實是“碎片化”的,一大批新的國家隨著強權對峙的結束而誕生,但由于政府崩潰而導致的“失敗國家”也批量出現。即便如今在國際舞臺上強硬好斗的俄羅斯,也幾乎因為政府失能而滑入“失敗國家”行列,關鍵時刻,繼任者普京的權力擴充遏制住了這一勢頭。
反觀中國,其幸運之處是,在一片噪聲中反向而行,國家的組織能力和系統效率都在持續增強。這便是今天“時間加速”的大背景。
今天的“舳艫千里”
在現代化之前,如果有一種景象真可以稱為“舳艫千里”,非“鄭和下西洋”莫屬?!叭LO”出發的時候,動輒戰艦以百計,官兵以萬計,所到之處,可滅人之國,擒人之王。因其“霸氣側漏”,所到之處無敢直攖其鋒,才成就了和平之旅的美名。
他第一次揚帆時,離被視為全球化開端的1492哥倫布遠航早了80多年,而且在他的艦隊面前,哥倫布就像是漁船遇上了航母編隊,漁船所用的,還是經由阿拉伯傳播到歐洲的“中國舵”。
那時候的中國離“時間加速”的機會很近,但它最終以自我包裹的方式終結了這一切。大陸上的秩序,是中國最熟悉、最具掌控能力因而也最有安全感的,對全球交往的不信任其實是一種基因上的返祖。但哥倫布幫助西方打開了世界的大門,就沒有人能夠再把它關上了。熱衷于討論基于倫理的秩序的痼習,使得中國根本無法想象資本的進攻性搭配上近代的機器、火器之后是怎樣的一種力量。民族國家早期對社會積極性的調動,是基于無所謂對錯的股權許諾和利益變現的。
由哥倫布他們的“小航?!遍_啟的“大航海時代”,讓大海這一原本的天然障隔搖身一變成為交通上的“快捷方式”,真正意義上的全球化就發生了,海權時代來臨。在這樣一個時代,成功國家大體上遵循著這樣一種統一的運轉模式:基礎科學—技術能力—軍事實力—貿易利益。技術,成為了國家強大或者自保的關鍵因素。
然而這時的中國主觀上還是偏好“想當年”,客觀上也逐步只能想當年了。當國家競爭的方方面面都取決于系統效率時,中國一直用來定義文明水平的“禮”,在新的文明面前變成了低效的、難以理解的蒙昧主義。對于工業世界而言,禮(制度與儀式)早已轉化為一種去道德化的降低交易成本的手段。當挨打的疼痛出現,中國不得不反過來“師夷長技”時,我們對系統效率仍然所知不多,當然也就會畫虎類貓,最終被慘痛的甲午海戰證明表面功夫的華而不實。這時的中國暴露出來的空門,正如適宜于表演的武術碰上了自由搏擊。
系統有效率,前提是國家的社會動員、組織能力的形成,這一點在20世紀來臨之后漸成共識,五四諸賢的努力表現各異,但殊途同歸,都在團結與調動上。經歷多輪慘烈的試驗,才由一個被馬克思主義武裝起來的精英群體最終完成使命。
通過組織動員,中國在改革開放之前解決了基本的生存安全問題,又在改革開放后用40年左右做到了科技總體上不再落后。衛星、飛船、航母、高鐵、工業裝備、通訊、高空深海探測……一些原本存在于夢想中的技術,今天已握在手中,用以作為“時間加速”的基礎條件。
一家叫振華重工的中國企業,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機械制造商,因為外國對港機運輸的壟斷,一怒之下打造了一支全球最大的特種運輸船隊。在“復興”一詞的涵蓋下,人們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鄭和的艦隊來。洋務運動看到了裝備與工業技術最終是堅船利炮對國家自強的重要性,盡管某種程度上停留于現象,但方向沒有錯,今天的事實印證了這一點。如果不能確保自立,任何所謂系統效率都是奢談。
因為,如果你想參與賽車,追求加速,首先你要有一輛賽車。
時代不可辜負
2018,是改革開放40周年。中國是一個賽車手,既嫻熟地掌握了操控賽車的技能(國家能力),又擁有了一輛性能不錯的賽車(科技水平)。
基于這些條件,“加速”就順理成章了,不過歷史地看,這其實是百年民族使命的繼續。不可否認,這一使命一直讓中國有一種“趕超”的迫切感,東西方的相遇開啟了中國最苦難的一段歷史,這段歷史以一種灰暗的色調累積在一代代中國人的心頭,哪怕作為一種儀式,“趕超”也是中國人實現真正意義上的精神解放的必要條件。只有一個公認的時刻到來,這個民族才能卸下精神包袱,笑對風云。
倒不是中國人刻意要把一段倒霉的歷史塑造成某種悲情,而是外部世界持續提醒著我們憂患從未解除。因為中國不接受西方的“主流政治形式”,便一直被假想為敵人,客觀上就無法松懈下來。這是一個障礙,但也是一種刺激,它讓中國社會一直保持很高的喚醒值,甚至于“枕戈待旦”。
今天的“時間加速”,總體上表現為兩個趨勢。一是社會活力充沛,按部就班地前行。
現在到中國西部城市去,比如成都、重慶、貴陽,可以感受到它們與東部的差距正越來越小。無論是產業經濟還是人的生活方式,或者是可接觸的信息容量和質量都不再落后,這與系統的統籌效率息息相關。清代后期開始,中國經濟社會“東南傾”的格局就逐步固定下來。在此之前政府還可以通過轉移支付努力平衡地理條件造成的發展落差,但不斷加碼的戰爭賠款讓它迅速喪失了這一能力,因為就連最重要的稅源都被抵押出去了。那時的中國已經可以從外界學習到現代組織管理經驗,但賠款的重負讓它沒有了多少操作空間。所以李鴻章才形容自己是“裱糊匠”,而沒有成為一個建筑師。
基于海權與貿易的時代,把西部一忘百年,所以今天對平衡發展的統御,恰恰顯示了國家能力的再造。高鐵縱橫聯通,互聯網普惠性發展,各種新興行業不再像傳統行業那樣依賴地理優勢,西部創業的勃興,某種程度上反映著人們的空間和距離觀念在變化,整體上尺度變大,世界縮小。
盡管社會貧富分化在近30年來持續加劇,但到目前為止改革紅利還是可以惠及絕大部分社會成員,這在世界范圍內都相當罕見。脫貧數字是一個公認的成就,而對于2018年而言,繼續鞏固和發展這一成績將會是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因為這是一個關乎政治合法性的基礎承諾。
二是快速的社會變遷,也日益造就了更多難以適應或者過度適應的人群,表現為各種社會癥候。比如持續多年的社會沉悶、青年老化、理想主義消退、一些階層的社會焦慮感增強,以及今天突然出現的新詞“佛系”。還有就是整個社會的娛樂化趨勢越來越明顯和深入,人們對嚴肅價值日漸喪失興趣。消極與淺薄化背后,是各種有待在發展中動態解決的具體社會問題,這提醒我們盡管國家能力得到再造,政治變得有力,但仍有許多新的細節問題呼喚著新的治理智慧,以減少“賽車”的風阻。
還是霍布斯鮑姆,他對20世紀有過總結性的敘述:“20世紀是人類歷史上最極端的一個時代,因為它結合了前所未有的人類大災難以及豐盈富足的物質進步,而我們改變或者說摧毀這個星球的能力也在與日俱增,不知究竟到了何種地步,甚至延伸到了這個星球之外?!?/p>
這一提醒同樣適用于21世紀。除了毀滅性的武力發展之外,人的生活方式其實是更有可能殺死這個星球的力量。人類從自然中獲取供養的能力與欲望似乎沒有天花板,如果不能應對這一問題,科技的進步對于人類未來而言可能就不是一個福音。日益加劇的國家間利益競爭態勢,擴大著生活方式的負外部性的同時,也很可能觸發令人生畏的武器。
此時,好不容易從前現代的泥潭中掙扎出來,具備了“加速”能力的中國,反過來又從前現代的傳統價值觀中找到了深沉的智慧。中國并不是一個典型的民族國家,而是一個文化共同體,這一身份讓它在人類共處法則上有可能找到超越零和思維的全新路徑。中國的文化體系有一個共同的認識論基礎—“天人合一”,強調人與環境事實上是毛與皮的關系。而每個人都是其他人的“環境”的一部分,每個國家也是其他國家的“環境”構成因素,人類其實是一個“命運共同體”。
“人類命運共同體”這樣的大格局,說明中國在“失落—復興”的過程中已經超越了自身,卸下精神包袱的那個儀式性時刻已經非常接近。
對個人而言,此時所參與的“時間加速”就具有特別的意義,不必懷念過去,當下的時代一樣不可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