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2012年,母親去世,以后這些年,每逢過節,葉星生都覺得自己無處可去。
不好再去家鄉成都,就索性試著找一些感覺舒服的城市,比如海南的三亞、廣西的北海。“住下來,泡一壺茶,做一作畫?!?/p>
2017年10月起,為期兩個月的“葉星生西藏藝術50年”畫展在廣州舉辦。有感于當地清湯淡水的飲食風格,他對這座城市產生了興趣,心里又多了一個逢年過節時的去處。像收到了一件好藏品,他竊喜著。
這次畫展是他為數不多的一次系統性個人作品展。在此之前,西藏民間藝術保護與收藏者以及捐贈者的光環高高地罩在頭上,有那么一些時間,他甚至差點忘了,他是以畫畫邁向廣闊人生的。
他說,自己還在收藏西藏民間藝術品,還在將它們捐贈。這樣收了捐、捐了收,成了一個怪循環,他自己都不理解這種行為。有時候覺得,可能源于父母不在身邊的童年生活,缺少親人寵愛,社會又復雜多變,要活下去,他需要外界的肯定和表揚。
1961年入藏,2003年作為“特殊人才”被引進北京籌建西藏文化博物館,葉生星一生中更多的時間是在西藏度過。
年屆七十,葉星生說自己的人生好像又重新開始了。小時候他的第一個名字叫“新生”,后來母親將它改為“星生”。他謹慎地選擇言辭,也沒能告訴記者母親給他改名的原因。
他把更多精力轉回畫畫后,才領悟了馮驥才當初那些話的意義。馮驥才對他說:“你不要輕視收藏,它讓你的文化成為一個整體,它實際上是會幫助你畫畫的。”他現在正死死抓住西藏帶給他的經驗、認知和審美,將它們用藝術形式呈現出來。
上世紀90年代,內地民間對藏區的一切都還不熟悉,葉星生帶著收藏而來的西藏民間藝術品到內地展覽,幾度受到當時國家最高領導人的肯定。1999年,他將隨他30多年的2000多件收藏品捐給當地政府。此舉將他托上具有奉獻精神的道德臺上,又把他送進“此人有政治野心”的討論中。
他在意人們對他的評價,在乎與名聲相傍而行的其他聲音;那么多年了,它們還在他的心里晃蕩著。
畫畫可以得到表揚
12月中旬,從拉薩回到北京的那一刻,葉星生意識到就冬天而言,還是拉薩要暖和一些。2017年的冬天,北京特別冷,但是空氣質量比往年好。凜冽的寒冬午后,走在街邊,他細數著自己對生活的觀察。
西藏衛視提前錄制春晚,葉星生是每年都不能少的嘉賓之一。尤其,近些年他為當地政府做了一些類似“名片”的事情,比如西藏自治區成立50周年郵票的設計等。
飲食依然沒有規律,錯過了中國藏學研究中心食堂的營業時間,葉星生從畫室走向對面的快餐店。工作人員知道他平時吃什么,他用了不到20分鐘解決了吃飯問題,“生平最怕的是在吃飯上花更多的時間”。
在西藏苦慣了,一點陽光就覺得好。他很多時候特別想吃方便面,特殊時期里,在西藏方便面也是奢侈品。他接了一個電話,邀請別人說:“明天冬至,家里燉羊肉,你過來吃。”他總是愿意邀請別人“吃”。
葉星生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他的繼父是一位藏族人。葉星生6歲時,繼父和母親隨當時的18路軍,離開成都進藏,把他留在成都青龍巷3號的四合院里,跟隨外公、外婆生活。
孩提時代的葉星生聰明、個性好強而家境窘迫,日子并不那么好過。同一個院子里,住著四川著名畫家馮灌父。老先生患有肺病,別人不敢靠近。葉星生經常幫他倒痰盂、掃地。老人喜歡葉星生,經常給他紙和筆,鼓勵他畫畫。有一次他畫完一幅畫,被鄰居奶奶要了去,貼在她家的窗戶上,躲在一旁的葉星生聽到老人的贊揚后,沾沾自喜。這應是他第一次“發表”的美術作品了。
從此以后,他經常畫一些彩色畫,送給左鄰右舍裝飾窗戶和門面。他們的夸獎,讓他快樂。他第一次因畫畫得到的物質獎勵,是一盒12色的彩色鉛筆。上了小學以后,他受到美術老師的偏愛。
外公發現葉星生的繪畫天賦后,有意識地在舊書攤上買一些美術方面的書,還請當時頗具名氣的畫家周子奇、陳亮清來輔導。與美術有關的一切,成為葉星生童年生活最大的快樂來源。9歲時,他畫了《山茶花》寄給在西藏的父母,在上面寫著“愿西藏建設得像鮮花一樣美麗,獻給我親愛的爸爸”。當時西藏交通不順暢,兩個月后,那幅畫到了父母手中。
1961年,13歲的葉星生和弟弟坐在一輛運送面粉的車上,從成都出發,17天后到了拉薩。這是葉星生2018年5月要在中國國家博物館進行個人作品展的初衷之一,他想向更多人表達他經歷的西藏變化,他給最重要的一幅作品取名為《天路行》。
到了拉薩,他要找工作養活自己,就謊報自己16歲。他把在周子奇指導下的畫作《積肥》,送給當時西藏統戰部部長陳競波。有一天,畫作被西藏日報社社長金沙看到,讓他得以進入《西藏日報》副刊部美術組。
被發現其實只有13歲后,他被送到拉薩中學去讀書。因為有在成都讀書的底子,他從高二開始讀。拉薩中學,那是當時西藏地區的最高學府,他是學校里唯一的漢族學生,“每天像動物一樣,被觀看”。
“那段日子過得很辛苦,一切都得靠自己?!迸c童年時代有馮灌父同住一個院子一樣幸運的是,葉星生成為原十世班禪畫師西洛的弟子。西洛帶給葉星生的不僅是技藝上成為一個畫家,更重要的是,老人引領他走進了博大精深的藏族文化寶庫。藏族神奇的民間藝術,讓葉星生癡迷。
從拉薩中學畢業后,葉星生開始了以美術為工作的生活。他背著畫板,到寺院采風、臨摹。他在瑰麗的西藏民間文化藝術里,領略到了這個民族文化的深遠、浩瀚。
情感無處傾訴,他給朋友寫信說:在瑪尼堆后面,能悟出這個民族的魂魄。“面對寺院的高墻大壁,我看到了藏族先民挑燈作畫的歷史。在一層層的腳手架上,無數的生命在跑著、站著、跪著、躺著,憑借一碗清茶、一盞昏暗的酥油燈,一筆一筆地畫,年復一年。這代畫師在勞作中作古了,下一代又接著畫,直至把西藏兩千多座寺廟的大墻、梁柱全部畫滿。”
在西藏宗教壁畫中,葉星生看到了藏族人的虔誠?!皬耐罗瑫r期,到元朝、明朝,藏族人在不同時期走出了自己文化的高峰;到現在,依然是為世人提供精神生產的重要家園?!?/p>
1979年,葉星生首創布畫《賽牦?!泛汀蛾愐阃驹谖鞑亍?。他認為,藏族的歷史與牦牛密切相關。它對藏族人的奉獻可謂是“完全、徹底”。在他心目中,這種牦牛精神和布達拉宮一樣重要和崇高。從美術成就來看,前者被認為是葉星生的成名作。
1980年底到1985年,葉星生完成了北京人民大會堂西藏廳的壁畫《扎西德勒圖—歡樂藏歷年》。
對葉星生來說,這是任務,也是創作。在此之后,開始有人高價購買他的畫,作品進入了市場流通環節。同時他也發現:“新的作品沒有了往日的光澤,再畫下去,很難再有激情,需要回到民間汲取養料,滋潤自己快枯竭的思想?!?/p>
他試著把更多精力轉到收藏,人們說他在畫畫上江郎才盡。
地毯一鋪開,上面全是古老的東西
他在收藏界風生水起。
收藏的緣起,是他剛進藏那年,傳奇般地從一位老僧人那里,得到了寺院的一件綠釉陶罐。那是他的首件藏品。
1979年,葉星生通過一次文化普查了解到,在拉薩50多名民間藝人中,只有4位藝人具有傳統工藝的理論知識與實踐經驗,并且已年過半百。一位精通“五明”、擅做壇城的薩迦寺老僧人,無事可做,成天坐著曬太陽。
隨著西藏的對外開放,由于金錢誘惑,大量西藏民間文物流往國外。葉星生在1980年寫了一份“緊急呼吁”上報當時的區文化局,建議對西藏民間文化的保護給予高度重視,“否則我們將成為傳統文化的罪人”。
因為賣畫后小有本錢,他開始自己去四處尋覓民間寶物。他在牛棚羊圈里翻出了明代的“破銅爛鐵”;他和外國人同搶一塊藏經版,因囊中羞澀敗下陣來。

在葉星生早期的收藏中,有人說他在“西藏揀了便宜”、“沾了西藏的光”。在他看來,也可以理解為他經歷了很多人沒有經歷的苦。他曾經住過的一個院子,大門口外有棵沙棘樹,春天花開時很香,是他那段艱苦時光里的一抹溫柔。
葉星生偏愛舊東西,愛逛拉薩的八廓街。朝圣者們順時針轉經,他逆時針,是為了看清楚他們身上的物件。他懷念90年代以前的西藏,“地毯一鋪,上面都是古老的東西”。每收到一件藏品,他都會連連稱贊“簡直是個美好的生命”。
愛看舊東西的人講品位,栽培的是天涯夢里馬蹄聲聲的輕愁。他有一句名言:我對西藏的感情是具體的,我愛西藏的每一塊破布。他借此表達了收藏家與藏品之間血脈相連的干系。
西藏傳統藝術品在商販手里稱為舊貨,到他手里便是藏品,全部藏品陳列起來則是展品。每件展品展現著一種工藝、一種智慧,數十件展品組合一起表現出一門學科、一門文化。將所有的組合連成一片,就是藏民族一段輝煌的文明與歷史。葉星生說,這時他才感悟到西藏的文化,“就是這樣一筆一畫寫出來的,一刀一斧鑿出來的,一腳一步走出來的”。
人生真是一個稍稍不小心,就是另外一種活法。“一個小小的罐子鬼使神差地讓我著迷于收藏,邁上了這條坎坷太多的路。雖后腳想止步,但前腳已經上路?!?/p>
1990年,葉星生產生創辦藏文化私立博物館的想法,于是就節衣縮食,藏品數量也與日俱增。后來他發現,私人博物館的想法不現實。1999年,葉星生決定將自己2300件藏品捐贈給西藏自治區政府。他的決定也讓西藏自治區政府決定在西藏博物館內,建立永久性的葉星生西藏民間文物博物館。他事后反思:“怎么就陶醉在鮮花、掌聲、榮譽中,怎么這么不知深淺呢?”
他就此事接受如潮水般媒體的采訪,中央電視臺《東方之子》的采訪讓葉星生還能記住的細節是:“他們讓我吐煙圈,我吐不出來,這就說明我抽煙是不進肺部的?!彼麨榇烁記]有心理障礙地抽煙。
他依然記得藏品被拉走的場景,他給裝著藏品的40多個箱子一一系上哈達。2月的拉薩凌晨4點多,天還是黑的。當時在場的人給葉星生拍了張照片:幾縷頭發從額前滑落下來,眉目間是悲愴,他的眼睛盯著那些系上哈達的木箱子。
葉星生形容那次經歷:“驚心動魄死過一回,考驗太兇了,家徒四壁?!?/p>
他給一個朋友寫了封信:從生下來就坎坷的我,不信命運,只信自己。這次(捐贈)終于不能自已了。我年近五十,家沒有,畫沒有,唯一的精神支柱,半輩子的藏品積累也沒有了。但是我也這么想:人生短暫而匆忙,多數人是為了生存,而我能在人生舞臺上為人類留下點震撼人心的東西,也好榮幸。
蒙古族有句古老的諺語:既然說了好,就不再說疼。意思是說,如果我答應了你,任憑怎樣艱難困苦,都要義無反顧走下去,不反悔。
葉星生用它來形容當時他對西藏自治區政府的捐贈承諾。
2003年從西藏到北京后,作為籌建人,他讓西藏文化博物館在7年后憑空而起,正式開館。里面很多展品,同樣來自于他的捐贈。他說,以后還得捐,因為帶不走嘛!
他經常還會回想小時候,生活賦予他的第一個基因是“狗崽子”、“反革命的兒子”,以至于每次填寫“家庭出身”時,心驚膽戰。到了西藏,生活艱苦卓絕,帶來的是崇尚精神享受,“每天躺在馬蘭花里就是一種幸福”。
西藏沒有海
對于西藏文化的研究,國外早于中國,北京早于西藏。到了北京以后,葉星生說他要做研究?!拔鞑貦n案館有300萬卷的館藏,但目前只有20%整理出來了。藏學研究的隊伍日益龐大,但真正能深入了解西藏歷代藝術品的人鳳毛麟角,北京研究藏傳佛教藝術的專家不到20人,而民俗文物更未深入涉足。這是危險的事。”
他認為,與國外對西藏藝術品的追捧相比,國內收藏者現在還處于半覺悟狀態,對西藏文化知識的普及還遠遠不夠。西藏開放那么多年,很多人都到西藏尋寶,外國人盯得更緊。“國外很多藏文化博物館里的藏品,很全很精。”
葉星生的作品,如《珠峰疊彩》《龍潭金秋》《天界》《古屋》等,坦露他對西藏的崇拜和歌頌。與此同時,他也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彷徨探索?!耙郧岸嗍菫樯鐣?、群眾而創作,這樣必然要將觀眾的要求和審美考慮進去,但心里悶得慌,很想為徹底表達自己的個性和情趣創作一次,《原野》和《潔白的毀滅》就是這種思想的實踐?!?/p>
國畫講究“留白”,而西藏繪畫則是滿滿當當。葉星生說,內地的寺院可能就擺幾尊佛,但是西藏沒有一處寺廟是空的,所有的墻壁都畫滿了。他們是要把所有問題說明白說清楚,因為他們把空間分為天下、地上和地下—天上是佛居住的地方,地上是人和世間神居住的地方,地下是妖魔鬼怪居住的地方。生活中處處都有神靈在左右你的命運,所以他們要把各處的生靈都體現出來,把所向往的東西全都鋪陳上去。
西藏的壁畫、唐卡等,雖然沒有留白之說,但藏語“唐卡”中的“唐”的含意與空間有關,表示廣袤無邊。如在一塊布上,既可畫幾百甚至上千尊佛,也可只畫一尊佛。“卡”有點像魔術,說的其實就是空白被填補。
葉星生的“藏派丹青”不同于西藏傳統的唐卡和壁畫,也有留白,他在這個留白里向人們提問:人的精神飄然上了天空,雙腳仍沉重踏在地上,中間的距離該怎么辦?
他說,這些年的作品證明他一直在動腦筋?!拔鞑氐脑囟荚谖倚睦?。一閉上眼,頭發怎么梳,男子戴什么樣的耳環,女的戴什么戒指,都在我心中裝著?!?/p>
頭發已經越來越少了,也都白了,他干脆剃了光頭。只是習慣還沒改過來,與人合影時,手又很自然地放到額頭,想順一下頭發。發現根本沒有頭發時,他笑了笑。他的偶像是周潤發,那個總是甩一下頭發的香港演員。

他比較多的時候穿黃色的衣服,顏色鮮亮。冷的時候,在外面加一件皮質外套,再戴一頂帽子,冬天就這樣過來了。
從廣州回來后,助手王品壹感覺葉星生的身體明顯不如以前,以前說話時底氣很足,現在要弱了一些。
從小離家,父母也不在身邊,家庭觀念淡薄,曾經錯過一段感情,再后來也沒有特意追求婚姻,葉星生把眼睛睜得很大,說:“我就一個人,我很好啊?!?/p>
沒有家,但是家有的東西也要有,比如愛、溫暖,甚至孩子。他感慨婚姻帶給人的束縛,也覺得人生因此可能會少了些趣味。他不羨慕別人,但有人會羨慕他,他們會用“你看人家葉老師”來形容對他生活狀態的向往。
他在北京的畫室,也已成為藏族人送藏品的地方。對著一個物件,那個人開價3萬元,他自忖收不起,連連搖頭說:“高了。我收東西在外面都打了370萬元的白條了,你們還相信我?”
葉星生形容畫畫與收藏之間的關系:前者是“親兒子”, 后者是“養子”, 用賣“親兒子”的錢來收“養子”,最后再還給西藏。
葉星生的書房里,有一張他風華正茂時的畫像,一頭濃密的黑發,兩頰泛紅,那是陳丹青的手筆。當時葉星生30多歲,陳丹青還是中央美術學院的在讀研究生,正在創作《西藏組畫》。
西藏沒有海,天空像大海一樣湛藍。葉星生的藏族名字叫“嘉措”,意即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