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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谷

2018-01-23 18:36:46皮敏
北方文學 2017年31期

皮敏

1

等吧,誰叫他是大哥呢。

我摁亮手機,戳進微信群。大吉大利,呵呵,運氣不錯,一上來撿兩個漏,順手發張“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的圖片,沒人理。其他群也沒一個人發言,全他媽靜悄悄的。

畢竟還早。

打開音樂,我點燃一支煙,彈煙灰時我抬眼朝二強小區門口瞄了一眼,大門口空的。大哥還是沒見動靜。

我不催他老人家。每次他搭我的車回村,七彎八拐地來接他,主要是不僅他人要搭車,通常他的東西也要搭。他的東西總是用蛇皮袋密不透風地裝著,鼓鼓囊囊,但不是啥寶貝,這是他說的。凈是二強家準備丟到門外,他搶回來的生活用具,衣服、鞋子一類。有一次左等右等不出來,半天才看到他左手挎著一個大包袱,右肩卻高聳著,向一邊古怪地斜著。沿著那斜著的肩往上看,我看到一口黑乎乎的高壓鍋!當時我就像那鍋一樣黑了臉,我說大哥你把我車當什么了,貨車?三輪?好歹它也叫寶馬??!他不管那么多,不由分說轉到我車屁股后頭,伸手就去掀我的后備箱,嘴里還自顧念叨著你這叫寶馬,這鍋啊,回去給你安邦大爺,他就當它寶貝。

那幾聲喇叭也是從車屁股后面蹦過來的。一看就是新手,那么寬她不敢超車,邊按喇叭邊朝我紅著臉笑。我只好打火,點油門,向前滑動。突然,一個急火火的身影躥過來,沖近后視鏡,沒等我細看,只聽噗的一聲,我車后門開了,跟著,鉆進來個人。

是大哥。

我說你從哪兒冒出來的哦,嚇我一跳!

給,給你大嫂,買,買桂花糕呢!他大口大口地喘,額頭上掛著汗,滿頭的白發東倒西歪,活像個剛出籠渾身冒著熱氣的饅頭。

大嫂?我以為我聽錯了。

嗯,今天,你大嫂百日。

我心頭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我盯了一眼副駕駛上的包。

在我家鄉,按風俗若有人過世,這家人就要算著時間為新過世的人燒“七”,包括頭七,三七,五七,七七。“七”完了,是百日。據說這幾個日子,亡魂會被允許回來,和家人短暫相會。這些相會的日子,百日最讓人傷感。百日好懂,就是從亡人離開那天算起,數滿整一百天。相傳,這個日子跟家人相會過后,亡魂就會永遠離開。所以這一天不但要備齊紙錢香燭鞭炮,還要給亡人帶去她生前最愛吃的東西,讓她最后嘗嘗人間的味道。這種時候,大都是亡人的后生晚輩趕去墳頭,按年齡、輩分大小,依序一溜跪下,上香、叩頭、燒紙、放鞭炮。

我想問二強為啥不回去,又要開會呢還是出差呢?話到嘴邊,我又把它活生生咽了回去。我在問大哥又到老城那邊買的?他嗯啊,只有東風巷才有。本來,本來昨晚可以和紙錢香燭一起,一起準備好的,后來想想,還是一早去買,新鮮些!結果,今早爬起來,走到東風巷,沒人,等半天,才開門。

你沒坐車?我聽到他還在喘。

嗯。他說。

頓了頓,他突然又說,我,我,怕遲了,跑,跑的。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

車跑起來了,可我大腦還逗留在大哥說那個“跑”上,我想起我娘那回在院壩里罵大哥,好像也與跑有關。那天,我娘系著碎花圍裙,端著個筲箕,仰著脖,定在了院壩頭。我好奇,就問娘看啥,她不睬我。我跟了過去,啥也沒看到。我只看到對門坡上有個黑點在晃動,不過那黑點越晃越大,后來竟晃成了從城里回來的大哥。他拎著我在大嫂屋頭嘗過的那種怪甜的糕,從對門坡上跑下來,奔進院子,從我們面前跑過去,砰一聲撞開他家門,音顫顫叫一聲“玉桂我回來了”時,我娘鼻子里哼一聲,一扭頭,就惡狠狠罵了那句:鬼攆起來了樣,媽那個瘋子!

我娘嘴臟,總罵人。每次我偷偷溜進院子西面大嫂屋頭嘮嘴,還沒來得及舔干嘴巴,就被我娘發現了,她揪著我耳朵讓我滾回去。我滾回去了,她還在罵,你個狗日的,一天到晚跑,那屋頭有你的親爹?還是你的親娘?我倒想他們是我親爹娘呢,可他們不是。我大哥的爹和我的爹是親兄弟,在堂兄弟里他老大,我老小,他比我足足大二十歲。我爹死得早,我不明白我娘為啥一直不改嫁,帶著幾個拖油瓶受罪。王三癩說李寡婦不是不嫁,是不想肥水流了外人田,她那水啊,想流到她那本家大侄子柯大福那田里呢!嘻嘻嘻!李寡婦就是我娘,柯大福就是我大哥。當時王三癩涎著臉在楠木院子和那幾個嫂娘坐在一堆打趣時,我剛好把鐵環滾到他面前,我知道他嘴里出來的不會是啥好話,就使勁瞪了他一眼,還拿口水呸了他。

那時我娘不僅罵人,她還罵雞。一邊罵一邊拿眼瞥大嫂那邊,說你個病懨懨的瘟雞,一天好吃懶做的,命還好得很咧!占著個窩,屁都不下一個,你也不害臊!吃吃吃,就曉得吃,怎么沒把你撐死。我那時都替那幾只黃花雞難過,明明天天都蹲在窩里頭下了蛋的呢。后來我才明白我娘嘴里的雞不是雞,是大嫂。那天我娘又在罵雞,我大嫂推開門,走到院子里,破天荒地接過了我娘的話頭。大嫂說你管得寬,不下蛋那是別個不想下,人家要想下了下一窩,撐爛你那個窩窩。那天大嫂雙手叉腰,撅著屁股,紅著臉,挺著胸,雞倒像雞,不過像的是那種豎起雞翎子,要打架了的公雞。我娘“切”了一聲,有點火了,說下啊下啊,下出來大家看哈噻。沒想到大嫂不但沒讓我娘唬住,她反倒笑起來,抬著眼皮走到我娘跟前,說有人倒是想下喲,可惜,沒得哪個跟她下!我娘一巴掌就過去了。我做夢都沒夢到,那天,我娘嘴里那個風都吹得倒的大嫂,居然大獲全勝,她把我娘騎在胯下,抓住我娘那坨散得像亂雞窩的頭發,說,你給我聽著,我張玉桂就要給柯大福生個兒子給你看!

說也奇怪,那年夏天,大嫂肚子真就吹氣球似的一天天大了起來。更奇怪的是大哥。沒見他樂,反而天天擰著個眉,像別人跟他借了谷子還了他糠。有人笑他說大福你那大炮打了十年,這次打得準打到弟媳婦鬼子窩窩頭了,哎,那窩窩頭究竟趴著一個鬼子還是幾個哦?哈哈哈!大哥不理人家,也不跟著笑,反倒垮起臉往旁邊走,跟中邪了似的。

大哥就是那年開始長白頭發的。開始是東一根西一根,在烏青的黑發中閃著亮光,后來,指甲蓋那么大一撮一撮聚了起來。那年夏天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我渾身篩糠捂在被子里,那一聲接一聲的炸雷還是破窗而入,炸到我耳心里,那討人厭的聲音里,還似有若無地夾雜著一陣陣嗚嗚的哭聲。我問娘聽到沒,我娘說貓叫春呢!我說這是夏天呢?我娘踢了我一腳,說閉嘴,明早我還要點豆腐。endprint

第二天,放學回來我就聽說大嫂那孩子沒了,變成了地上那汪血水了。我跑去趴在門縫上看,我看到大哥一言不發坐在大嫂床前,他頭上那些白發,連成了一片。

2

到老家的路,走高速也就二十多分鐘。大哥一路無話,心事重重的樣子。下高速,駛進村子,快到柯家灣時,他說,停一停!我說會議要開始了。他說我就在這下車,你先去。

我踩住剎車把他放下來。后視鏡里他很快就消失了。他手里提著的那種糕,去年也見了一回。去年大嫂轉院前,我去看她,走到醫院門口給大哥打電話,他說來嘛,我剛好還沒上去,在老樓下雕塑這等你。我提著補品過去,雕塑那兒是一圈翠綠的松柏,大哥坐在一根挨著松柏的條凳上,青筋暴突的手里,攥著一袋白白胖胖的桂花糕。

見他沒抬屁股,我便挨著他坐下來。我說你們還沒吃早飯?他說吃了。我指指他手中的糕,說那你?他轉過頭去,不看我,也不看手中的糕,眼睛直直地望向樓宇空隙的天空。他嘴里念叨起來,像在自言自語。她時間不多了,醫生說,讓她想吃啥就吃吃。唉,這東西也沒啥好的,她就愛吃,總吃不膩!說那糕真有股桂花味,香得很。唉,不曉得為啥,一看到她吃,我就想起我們處對象那年,約好的在那大桂坡見面,左等,右等,她都不來。你說怪不怪,我在那站了那么久,也沒發現桂花開了,她一來,我就聞到好大一股桂花香!一抬頭,唉喲,那大片大片金色的桂花喲,像太陽周身長滿了眼睛,全都一眨不眨,笑瞇瞇瞅著我倆呢。

會議室稀稀拉拉坐了幾個人。村支書張明禮正蹙著眉,走來走去滿臉怒容打電話,說到激動處不時揮舞起手臂,像在跟空氣中一個隱形的人打架。我猜他多半正在催還沒起床的王三癩,還有那個以前總愛晃根電筒捉夜黃鱔的劉靈,每次會議他倆總是懶到最后一撥到。見我現身門口,他掐了電話,瞬間換了張臉,向我湊過來,拉起我的手。

他說勝娃啊,你看嘛全都是老弱病殘拖拖拉拉,要都像你這樣身體好有實力有素質的,我們工作就輕松了!他一邊抱怨,一邊不忘拍我的馬屁。我知道,勝景酒樓那頓飯,還有那條中華,發揮了些作用。

根據張哥你上回的指示,我回去叫人把計劃使勁做細,全都細到了月份,現在給你?幫我往上遞?當張明禮拉著我走到村委會院壩時,我拉開包,小聲問。先人呢,先別忙!他咝的一聲,一把拉上了我包。說現在一大堆事纏著我呢,你那事,不是那么簡單!說到這,他停了一下,我看見他使勁咽了一口口水,像吃進根蟲子,卡在了喉嚨上。隨后他苦起了臉,聲音干巴起來。說昨晚我就想給你說,又怕你聽了睡不著。你那事,還沒到路口呢,前面就跳出來只攔路虎!

攔路虎?

哦不,攔路牛,犟牛!他在“?!鄙虾莺莸仡D了一頓。

我明白了,他說的是一個人。我說哪個?

哪個?你大哥啊,還有哪個!

我大哥?柯大福?

對??!

他?

像倒苦水一樣,張明禮講起了昨晚那個可能讓我睡不著的電話。他說昨晚我通知你大哥來開會,順口就跟他提了那個事。說讓他選,只要不是那些老板要用的地盤,哪兒都行。我是想這事只要我們報上去,對大家都是大好事,不出意外十天半月就批下來了。他那事總是個事,躲著繞著也不是辦法,早提出來就好了,你這邊也好該干嗎干嗎,盡快動起來。他要點賠償,提點要求,只要不過分,我,包括背后的你,都能理解。大不了,咱們坐下來抽根煙喝口茶,商量商量。哪曉得你大哥立馬就毛了,直接在電話那頭跟我吼,說不行,沒的商量。

說著說著,張明禮又激動了,又跟空氣中隱形人打起了架。打架的同時他嘴一直沒停,他說怪就怪我太急,太上心你那事兒,打草驚了蛇!看嘛,要是你大哥還是他昨晚那態度,今天再給我裝點怪,在他那塊田他那坨爛房子上做點文章,下個月村上的驗收,你叫我喊天啊!

我趕忙勸他,我說張哥你想多了。大哥那人我了解,一根腸子通到底,直性子,人沒壞心。大嫂骨頭還沒冷,一時半會兒他接受不了也正常。既然他曉得了,我,我來想想辦法。說這話時,我自己都聽出自己中氣不足,都有點結巴了。能不結巴嗎?以往大哥有事哪一回不是繞開他親兒子二強找我商量,可今天,在車上,他明明有事,為啥悶著沒跟我說?我感覺后背躥起一股涼氣。

有鄉干部從車上下來,張明禮迅速把手從我手中泥鰍般的滑了出去,堆出笑要去迎接。轉身時,他像踢皮球一樣,匆匆踢過來一句:那條犟牛,你得上心了??!

輪到副鄉長講話時,大哥進來了。他青著一張臉,低著頭繞到座位最后一排,噔的一聲把屁股撂在板凳上,引得王三癩幾個捂著嘴在那哧哧怪笑。

張明禮剛剛踢過來那個球,讓我有點煩。這煩與以往我在生意上遇到的煩又不同,這回與大哥有關。我干脆埋頭刷朋友圈。我把剛剛下車時那張自拍照找出來。照片上兩排二層小樓依山傍水,整齊排列,幾個工人正熱火朝天地往墻上刷著白晃晃的涂料,我滿臉陶醉站在房子面前的竹林邊,擺出親吻一張竹葉的姿勢。這一刻的想法?沒有猶豫,我套用一句現成的:城市套路深,我要回農村!重重一摁,有了。馬上就有消息追過來問,勝哥玩到農村去了?柯總你的工人在哪兒修房子?柯哥你的別墅?……我統一回復:我的老家柯家村,新農村即將入住,歡迎各位前來吸氧!

手機里一片歡騰,臺上還在口水飛濺。我不明白說那么多干嗎,我在公司開會都是揀干的說重點,我最愛說的就是鄧爺爺那句“白貓黑貓逮到耗子的才是好貓”。也不看下面坐的哪些人?你在那滿嘴覺悟境界重要意義啥的,他們聽得懂嗎?要摘帽,要驗收,直接說要我們老百姓干啥,該拆房拆房,該鋤草鋤草,該掃院壩掃院壩,搞定,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時間是金錢時間是生命,你這樣開法,說是圖財害命一點也不冤枉。

我有點郁悶。我找出煙,喂一根在嘴里,叼著,給身邊的人挨個兒散了,扭頭準備給大哥甩一根過去,結果他臉扭到一邊,一動不動地看向窗外,壓根兒看不到我,我壓低嗓門喊了幾聲,他也沒反應。

張明禮終于站了起來,他負責宣布散會,并通知一件事。他說都別忙走,同意老房子面積認定,同意馬上拆的,還有同意水田租賃的,都到前面來簽字,簽好了字,我們就好發錢了?。ndprint

我沖到前面,當著那些鄉干部,帶頭唰唰幾筆簽上了我的大名。發錢的是兩個村官妹妹,估計是怕搞錯了,要賠錢,鼓著眼反復核對了幾遍我簽字的表格,才鄭重地拿起一扎捆著白色封條的錢,小心翼翼抽出我應得的幾張,放到我手里。不知道是會議室空調效果突然好了,還是那幾張錢太硬,太涼,那錢挨到我手心時,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攥著錢,尋找大哥,沒人。轉出來,村委會院壩靠田邊,我看到了他。

他正和張明禮面對面站著,但顯然不是在愉快地交流,兩個人都面紅耳赤的,更像在交戰。我沒有走過去。以往,我的生意遇上親朋故交,我都盡量做到能不出面堅決不出面。別人說我低調,那是他們不懂。我是不想讓親情友情這情那情摻進來,影響我決心決定和收益。村頭這件事,我給張明禮打牢了招呼,老板自始至終是另一個人,不是我。

我嚷嚷一聲大哥現在回去嗎?他嘴里不放空,只沖我擺了擺手,意思讓我先走。我跳進車就回城了。

剛進城在樓下接上女兒,電話就嘰里呱啦叫了起來,一看,張明禮。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情況不妙。天大的事,在送剛考上大學的女兒去避暑這事兒面前,都不是個事,至少算不了大事。這樣安慰自己,我稍稍松了口氣。我不接,裝作人機分離。電話催命似的反復打幾次,最后終于不吭氣了。

青城山真他媽人多。把住宿安頓好,簡單吃個飯,我把女兒和老婆往王婆巖領。一看到那些清清亮亮的水,女兒和她媽馬上尖叫起來,卷起褲腳就跑下去,學別人打起了水仗。我在一塊大石包上坐下來,撥通張明禮的電話。

他語氣很沖,說勝娃你躲到哪兒瀟灑去了?啊?電話打死不接。嘿!硬是皇上不急太監急了?。课艺f中了吧!因為你那事,你大哥現在徹底和我翻臉了,給我整一堆爛攤子擺起,吼起說老房子也不拆了,水田賠償款也不要了,你說他多牛的人嘛,他讓那藍莓基地從中間單獨把他那畝田給他留出來,他不租了,他要種谷子!

我問他在哪兒?

哪兒,老家??!

我說他還沒回城?

回了的啊,不過又回來了。我給你打電話你不接,你前腳一走,他后腳也回了城。他決心大著呢!這不,鋪蓋卷扛上了,鍋碗瓢盆都帶上了,跟我吼要讓他遷墳,只有等他死了!哎,先人呢,咋下臺哦!惹到一頭犟牛!沒你那事,哪會生出這么多事嘛,哎?你咋穩起了?喂,喂?

我說我聽著呢,張哥。

你到底咋想的?我怎么感覺你,有點不陰不陽的,你到底還想不想做了?明明白白地,給我吱一聲!

我無語。這暑看來是避不下去了。

3

我是傍晚時分到的村子。天邊像被人放了一把火,云跟著就要燒起來,稀稀拉拉幾縷炊煙,扭動身子飄上了屋頂,幾只鵝扇著翅膀,嘎嘎叫著,跑向朝它們拋撒谷粒的主人。此情此景,我不禁想起了小時候和伙伴們從山上放?;貋淼臉幼印R彩沁@樣夕陽西下,走到村口,就聽到我娘在院壩里頭扯開喉嚨喊我回去吃飯。

我娘那一聲喊,常出現在我夢中。有一次我大聲應著,竟然醒了,發現我婆娘還在客廳和她那幫老姐妹搓麻將,我噔噔噔光著身子跑了趟廁所,我故意在關門時把門摔得山響。有多久沒去看老娘了?前年?還是去年春節去過?我自己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有一年清明節我紙錢都買好了,我還比著現在的流行,給我娘買了紙做的房、車,還有蘋果手機,準備燒給她老人家用。結果我那敗家婆娘硬纏著我上成都,拉著我陪她逛摩爾,逛春熙路,一逛逛脫一萬多。晚上還讓我送她去參加同學會,同學會上她和那些挺著啤酒肚的男同學你一杯我一杯,完全不考慮我的感受。想起這些,我心頭就不是滋味,我突然想去看看我娘。

我扳動方向盤,調了頭。從車上下來,跨過那道開著毛茸茸狗尾花的土坎,爬上那幾步石階,我往灣里走。我的到來,驚起一群山雀子,它們嘩的一聲騰空而起,越過桂花灣,消失在山那邊。往灣里的路都被瘋長的草占領了。雖然我穿的長褲,但用手臂扒拉開那些雜草時,那些草上的毛刺還是生痛地劃拉著我的皮膚,稍不小心,就拉出一道血印子。前面隱約響起一陣陣的聲音,“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干凈、利落,勁道,刺破鄉村的空靜,這聲音我很熟悉,除了割草,沒別的。

我看到了大哥。

他蹲著,左手熟練地將一蓬蓬雜草包抄,聚攏,握住,虎口迅速閉合,抓牢根部。與此同時,右手揮舞著茅鐮,瞄準,伸出去,猛一提動,再瞄準,再伸出去,再提動。一下,兩下,三下……隨著他的手起刀落,那些草歪歪扭扭倒在他腳下,他身體一點點向我這邊挪動。他背后,像推土機開過,向灣里伸出去一條開鑿成形的路。順著那條路往前走,左拐,不遠處就是我娘的墳,再一直往前走,走過芭茅坪,灣最深處有好幾棵參天大樹,那些樹是桂花樹,有一棵要幾人才抱得過來,那兒就是大桂坡,大嫂的墳在那兒。

我到我娘墳頭把那些遮住她墳頭的雜草扯了。然后,再往前走。大哥跟著我,雖隔著幾步,但一直不遠。我在大嫂墳前跪下時,他就站在面前那棵最粗的桂花樹下,一言不發地看著這邊。我用打火機把那些沒有燃完的香燭一支支點燃,哈幾口氣,把飄到包裹桂花糕的油紙上那些黢黑的灰燼吹跑。叩完三個頭后,我在心里說大嫂,今天你百日,二強忙,來不了,但他心里有你呢!今天,你就把我當他吧。大哥這邊,有我,你安心走吧。

這番舉動,或多或少讓大哥有些動情,他竟然沒問我又從城里踅回來的理由。那晚,他給我煮了一碗面,面里的菜葉子是從安邦大爺那找的。

安邦大爺是光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扶貧給他發的電視也不看,黑燈瞎火的早躺床上了。大哥叫他大爺,不過他見了我大哥,倒像見了大爺似的,親熱地一口一個大侄兒,趿著個拖鞋,屁顛兒屁顛兒到灶邊,就要去摻水煮飯。我大哥說不麻煩了,早知你睡了就不來了。說著話,大哥從安邦大爺灶邊抓起幾片菜葉子,轉身溜了。我好些年沒到安邦大爺屋頭了,不過我還記著以前我娘用黃荊條抽我,他來拉我的情形。我掏出中華,想問他幾句暖熱,不料他瞅一眼煙盒,竟說你那東西金貴,我抽不慣,大爺我悶得慌了,吧嗒兩口葉子煙,帶勁。我的手僵在空中,我本來還準備給他拿兩百塊錢的,看他那樣,我就沒心情了。endprint

大哥那碗面讓我心情又好了起來,我把湯都喝光了,我問大哥還有嗎,他說沒了,班房頭放出來的啊?我一驚,想起二十多年前決定跟他當學徒那晚。那晚我身無分文從外面跑江湖回來,沒臉回家,像個狗樣出現在他在城里的工地上。他讓我用樓道里臟兮兮的毛巾抹了臉,看我坐在那個撲滿膩子粉的板凳上,埋頭苦干那碗他端給我的青菜面時,也這么嚷嚷著問了句。

轉身看他,他卻自顧忙碌起來。畢竟好些年不住人了,屋里飄著一股霉味,不過沒見蛛網,灰塵也不多,也許下午回來他先做了簡單的清掃?,F在,他把那些靠在墻角的蛇皮袋挪到屋中間。他打開了它們。

一根小板凳拿出來了,一個勺子叮叮當當旋轉在了桌子上,一塊沙發泡沫掙扎著和我見了面,還有一個瓢,一盞臺燈,一個癟得很慘的球,反正以前他放在我車上,在蛇皮袋里捆扎著沒讓我看到的,那晚幾乎都看到了。大哥把它們拿在手上,細細地清洗、侍弄,然后一件一件,擺放妥當。那些器具,披著窗外瀉進來的月色,冷冷地,閃著寒光。站在那兒,站在它們中間,我突然間感覺站在了秦始皇兵馬俑那幾個坑面前。那些千軍萬馬,在大哥的手里,重見天日?,F在,它們已各就各位,完成排兵布陣,正大口大口吞吐著新鮮空氣。只等大哥一聲令下,它們就將滿血復活,以身赴死。

我感覺背心冒汗了。我說大哥我到外頭轉轉。他像沒聽見,埋頭專心撥弄著他的舊收音機。

像個丟盔卸甲的逃兵,我踉蹌著步子,出了大哥的老屋。院壩頭輕輕跑過一陣風,竹葉跟著沙沙響起來。我一個激靈,定定神,想想我是誰,想想許多年前老板卷款逃跑睡在陰暗橋洞下那晚對著滿城燈火發的誓,想想我要什么,很快我又挺直了腰板。我夾著包,借著月光,踱向村口。我還順手在路邊折了一根黃荊條攥在手里,小時候我對付村外那些惡狗都這么干。可這回是我想多了,壓根兒沒用,我豎起耳朵也沒聽到一聲狗叫。一直到劉靈的小賣部,才終于有一只狗汪汪地表示了兩聲,我立即就把棍子嚯嚯地舞了起來。劉靈哈哈一笑,說不怕,它不咬人,觀賞狗!

我問你這最貴的酒是啥?劉靈立馬鼓著眼珠子,端只凳子,站上去,在架子最上層抱下個看不清眉眼的盒子。這家伙烈!口感好!也不貴!他一邊用雞毛撣子拍著灰,一邊夸。我讓他再給我挑了些蝦仁、鍋巴、泡雞腳什么的。我要回老屋,和大哥好好喝一臺。

4

見我提著酒進門,大哥一下想起了什么似的,警覺起來,拿著掃帚,挪到灶臺旁邊,和我拉開了一段距離。說勝娃子,你要是跟張明禮一樣,是來跟我講理的,就別費那個心了。

我立即收住我的嬉皮笑臉,我嚴肅地說大哥,來,坐,聽我說,今晚,你是我哥!我是你弟!其他免談。

我發現這些年我真他媽不是白混的,大哥果真就乖乖過來,坐下,和我喝了起來。酒過三巡,看他眼神有些散了,借著酒勁,我膽子就壯了起來。

我說大哥,你看你這,又潮又黑的,你真打算跟蚊子耗子做伴兒?。靠峙露娔莻€三室兩廳住起來還是安逸些哦!

安逸?還不如睡在這兒清凈。你大嫂跟著我苦哈哈一輩子,到老了二強出息了,又遭媳婦嫌,嫌她滿身藥味嫌她老花錢,到城里看病這些年,她凈受氣,唉!你大嫂,憋屈呢,勝娃!她……

也不是!我打斷大哥。

啥,啥不是?他馬上問。

我說大嫂啊,哪個都對不起她,天對不起她,地對不起她,可你對得起她啊,她一天到晚在屋里躺著啥事干不了,她讓你遭了好多罪,吃了好多苦!要說憋屈,你才憋屈呢!

他突然笑了。是那種紅紅的,一缸蜂蜜水里投進顆石子兒那種,一圈圈暈開的,甜蜜蜜的笑。他打了個嗝,瞅我一眼,說你不懂,勝娃,我結婚那身衣服都是跟你爹借的,可你大嫂她就要跟我過,跟我受窮啊。她那個身子,大夫說不能生孩子,生孩子就是找死。你猜怎么著,她死活要給我生,死了一回還不行,你曉得的,兩回,兩回?。?/p>

他聲音突然間高了上去,長長地拖著,有些哭腔。我假裝沒在意。我掏出手機,攬起他的肩,把上午發的那條叫人來吸氧的微信滑給他看。說大哥你二強還算有良心,拿私房錢幫你交齊了這新農村的房款,你看,城里人都眼紅我們這個房子呢,說簡直就是別墅!你也看到的,都已在粉刷了,說了下月就交房!要回來住,你也是住那兒嘛!可按規定,那邊交房,這個老房子就得拆!

我咋感覺你和張明禮穿著一條褲子呢?規定!規定還不是人整出來的。勝娃那你說,人死了,睡在巴掌那么大個地方,又不是耕地,招誰惹誰了?還有那些樹,比你爺爺還老,它們長得好好的,招誰惹誰了?這些就沒規定?它們憋屈,想找人說,想罵娘,可它們,吭不了聲??!

我背心的汗涌了出來。

但我沒有停,我說大哥啊,大嫂千好萬好,可她老人家都走了,走了的人,睡哪兒還不都一樣,可咱活著的人睡哪兒就真不一樣了,手頭有錢有硬貨,才能吃得好睡得香。桂花灣那個地方,土地又瘦,還不向陽,你也看到的,草長那么深,這些年都荒了。難得人家老板看得起,給我們村送錢。我都聽說了,他們要把那兒全部種上玫瑰花,搞農業觀光旅游,你一個墳堆兒堆兒杵在那兒,多影響人家來觀光的心情啊?

大哥不吱聲,臉別到一邊,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咬咬牙,決計換換招式。我清了下嗓子,放慢語調,擺出一副見過大世面的姿態。我說大哥,你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都多,你難道還沒看透,這事兒你遷也得遷,不遷也得遷!這些項目,說是老板搞的,哪個不是朝中有人背后給他們撐著腰。你看城里頭那些釘子戶,胡攪蠻纏,汽油都喝了,最后還不是搬了?人財兩空,啥沒撈著,還背一聲罵名。我要是你,就識點兒相,要他點兒賠償款,早遷早安身。我聽人說了,那項目跟到就要上馬,名字都起好了,好像叫,叫情人谷。

我呸!啥玩意兒?情人谷?哦!種起花帶起情人小三到這山溝溝頭來看?扯他媽的蛋!哪個天王老子給他的權力?我們祖祖輩輩叫下來的桂花灣,他想改就改?日他媽!他錢用不完了,成天這搞一塊地,那圈一塊地,我看吶,沒準又是騙國家那啥?扶持款?哦,就是騙錢!搞兩三年跑人,電視上還見少了嗎?你說你要修路,要架橋,繞不開那兒,我,我一個字不說,就請上鑼鑼鼓鼓,熱熱鬧鬧開路,送你大嫂,走……

大哥說不下去了,臉上肌肉抽搐著,嘴唇也在輕輕抖。我趕忙遞根煙過去,他不接。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被蛛網網住的一只蚊子,掙扎著說,勝娃,你知道,你大嫂那天在醫院,昏迷了一整天,突然醒了,她說的啥嗎?

大嫂落氣前,大哥打電話給我,說勝娃,快!你大嫂不行了,幫我跑一趟,我要帶她回老家。

她要回老家?我盯著大哥的眼睛。

大哥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搖搖晃晃站起來,從我面前抓起酒瓶,給自己杯子倒滿了,端起,使勁一擰眉,像發了個狠,一仰脖,吞了下去。我去扶他,發現他身子爛泥一樣,軟綿綿的,但他拄著酒瓶的手,卻像把鐵鉗,掰也掰不開。

我說你喝多了,大哥你坐吧!

他沒有坐下。放了酒瓶,他鐵鉗般的手鉗住了我的手,一點點地,他的臉逼近我。我發現他眼神竟一點兒也不散了,他眼里亮瑩瑩的,里面像裝了顆燈泡。

你大嫂說,好香!你聞,桂花香咧……

5

歪歪扭扭地,大哥走出屋,消失在門口那汪水白水白的月光中。

喝多了的人好像是我。桌子邊,我身子塌了下去。朦朦朧朧的,耳朵里傳來一片嘈雜的吆喝聲,我看到了拎著桂花糕的大哥。

大哥拎著桂花糕,鉆出東風巷。

三輪從他面前經過,嚷嚷著問老哥走嗎?大哥抬腕看表,他本來嗯了一聲。但他腦中突然像過電影般,閃過一個個鏡頭。那些鏡頭,有的快,一晃而過;有的慢,慢悠悠。他站在了那里。他感覺眼角有點癢,但他不去抹。他歉意地對三輪改口說不了,不遠。在三輪不滿的眼神里,他一低頭,一弓身,腿上發力,他跑起來了。穿過六尺巷,轉出墨池街,一路向南。他手里那袋桂花糕,隨著他顛動的身子,晃悠晃悠,秋千一樣。一會兒擊打上胸膛,一會兒繞過臂彎,一會兒碰挨著鼻梁,劃出一道道長長的弧線。他腿酸了,麻了,有些痛了;他呼吸密了,急了,他喘了。

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人們停下來,看著他。

他拔著腿,劃著臂,滿世界只有他腳下的風聲。他感覺身子好輕,他像就要飛起來,飛起來。

責任編輯 韋健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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