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潔儀
當前學界對國際話語權的概念界定,大致有權利說、權力說、權利權力疊加說三種立場。福柯話語權力論指出,話語和權力存在互構關系,兩者具有內在同一性。認為國家話語權內含權利因素,源于未能厘清話語、權利、權力三者的關系,未能厘清權力與權利在國內、國際不同語境下的本質差異。國際話語權的內涵和本質只能是權力,是國家通過制造和傳播話語的方式曲線實現其利益意圖的體現。
隨著中國日益融入到全球事務中,面對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中國亟需提升國際話語權。而當前學界對國際話語權概念的界定尚有分歧,有模糊之處。整理當前學界關于國際話語權概念的主要觀點,結合福柯的話語權力論,剖析國際話語權的內涵和本質,對國際話語權的基礎理論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權利說、權力說和權利權力疊加說
面對西方主導的國際秩序,中國要想獲得重要國際事務的議價權甚至決策權,提升國際地位,亟需提升國際話語權。面對迫切的現實外交需要,學界對國際政治視閾下話語權研究的篇幅逐漸增多。但僅就國際話語權的概念而言,在不同學者的眼中有所差異。總體而言,當前學界對國際話語權的概念剖析主要有以下三種觀點。
話語權利說。話語權是話語表達的權利,國際話語權則是對國際事務發表意見、表達國家立場和態度的權利。雖然也有提到話語權問題涉及到國際事務參與權、決策權等權力維度,但話語權的本質仍然是權利維度的,只是在權利使用的領域中涉及到權力問題。如學者梁凱音認為:“國際話語權指以國家利益為核心,就社會發展事務和國家事務等發表意見的權利,而這些事務是與國際環境密切相連的,并體現了知情、表達和參與權利的綜合運用。”
話語權力說。話語權與權利無關,而是權力的承載體;國際話語權不是指對國際事務發表意見的權利或資格,而是在國際事務中所表達的態度立場本身具有的影響力,通過話語表達能夠通過影響或決定國際事務的議程、制定或修改國際規則、引導或控制國際輿論的權力。如學者陳正良認為:“國際話語權,即一國由話語產生的權力,該權力能以非暴力、非強制的方式改變他人、他國的思想和行為,是國家文化軟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學者張志洲則認為:“話語權的本質不是‘權利,而是‘權力。話語權不是指是否有說話的權利,而是指通過語言來運用和體現權力……它在本質上反映的是一種國際政治權力關系……國際話語權的背后必然是國際行為體間的利益關系,國際話語權之爭歸根到底就是國家利益的博弈。”
權利權力疊加說。話語權內含權利和權力兩方面因素,國際話語權內含在國際事務中發表意見的資格和影響國際事務走向的能力。如學者魯煒認為,“權”在法律意義上有“權利”(right)和“權力”(power)雙重含義,這意味著“話語權”不僅指說話的權利,還要保證說話的有效性和威力。學者王越則認為:“從國際政治角度看,話語權則是國家在國際事務中發表立場、主張的資格,以及國家謀求參與世界政治格局、制定國際政治經濟規則、引導世界主流輿論、傳播國家價值觀念等國際行為的權力。”雖然不少學者更突出其中的權力因素,但把權利與權力兩種不同的向度混入話語權的內涵中,仍然沒有確切把握話語權的本質內涵。
權利說:國際話語權的概念偏差
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從社會關系的角度深刻剖析了話語背后的權力關系網絡,揭示出話語與權力之間的同一性,開創了話語權力論。他指出,“話語”本質上是語言、知識、符號等一系列社會性交流和表達形式的總和,根植于社會關系和權力網絡中。因而,話語與權力存在互構關系。一方面,話語隱藏于復雜的權力關系中,任何話語都是權力關系運作的產物。在任何社會中,話語的生產都會按照一定的程序而被控制、選擇、組織和再傳播;另一方面,話語通過賦予意義,既確證、維系和強化又削弱、重置和重構社會常規的存在與占有及權力分配方式。“話語展現、加強、再生產社會中的權力和支配關系,并使其合法化,或者對這種權力和支配關系進行質疑和顛覆”。可見,話語與權力是相互內嵌的,話語是一定的權力網絡和社會機制操縱而形成的;話語同時也可以重構權利網絡和社會機制。
結合福柯的話語權力論,當前學界對國際話語權存在的概念分歧,緣由有二:一是未能厘清話語、權利、權力三者的關系;二是未能厘清國內和國際不同語境下權力與權利的內在區別。福柯的話語理論揭示了話語與權力的內在同一性:話語內嵌于權力肌理中,權力滲透在話語體系里——話語形成、為話語對象所認同的過程,即權力產生并發揮支配性作用的過程。可見,話語本身就是一種權力,即所謂“話語權”。同時,話語是一個相對抽象的概念,知識、真理、權利等都可以視為話語在不同的社會語境下不同的文本呈現。權利是一種特定、具體形式的話語。可見,“權利是話語”尚可說得通,“話語是權利”則似乎犯了邏輯顛倒的錯誤,認為國際話語權含有權利要素是欠妥的。福柯認為,權力機制的三角是權力、權利和真理,權利話語的主要功能是去“抵消權力內在的支配性”,大談權利的統治權理論之所以應運而生,源于現代社會對掩飾統治機制的權力效應的需要。可見,權利本身即內含權力屬性,甚至權利本身就內嵌與權力之中,權力是內核,權利不過是外在的包裹層。因此,認為國際話語權的本質是權利、或內含權利與權力兩種因素,混雜了話語、權力、權利三者的各自內涵和相互關系。
權力屬于政治概念,權利則為法律概念。權力是利益分配的手段,分為力量型權力與話語型權力,前者通過強制力迫使他人接受其意志,后者通過說服力讓他人認同從而接受其意志。權力所指向的利益通過法律確認后形成權利,權利本質上是利益的分配方案。從國內層面看,權力是以認同為基礎的國家、政府等公共組織機構通過暴力機器、意識形態、法令法規行使的公共權力,應為公共利益服務,對公民個人賦予的權利至少大致符合公平正義。從國際層面看,權力主要是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下以實力為基礎的主權國家對其他國際行為體的支配力量,是一種私權。國際社會中的主要大國通過協商、協議的方式制定國際法,界定各個國家由于實力大小不一而具有的數量不等的權利。可見,權利多寡則是由權力大小界定的,權利本質上依附于權力而存在。可見,認為國際話語權的本質是權利、或內含權利與權力兩種因素,似乎有失妥當。endprint
權力說:國際話語權的本質
在國際關系中,國際所所行使的權力,按照手段的軟硬性質可分為力量型權力和話語型權力,話語權即體現為國家對軟性權力的行使。國際話語權,一方面指的是因話語被認同而產生的影響力(power fromdiscourse)。國家制造特定議題的話語,通過媒介平臺在國際社會中傳播,并進入國際事務議程,從而實現國家利益。如美國在9·11事變后,憑國際話語權,把打擊恐怖主義納入同年亞太經合會議的議題中,使與會國家“認識”到反恐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以美國為首的反恐機制開始逐步建立起來,實現了美國在反恐目標上的國家利益。國際話語權,另一方面是指國家通過話語來實現權力目標、推行國家權力(power bydiscourse),話語成為了權力的載體和媒介。權力主體為了從節約成本和增加收益的現實考量出發,往往更傾向于通過影響力而非強制力的方式達到權力對象的服從目標。權力對象因內在認同而遵從權力主體的意志,比起因外在強力而服從的方式,更能有效地達到權力主體的目標。從權力中產生話語,話語反而鞏固權力。如美國制造出“人道主義危機”的話語,其自身強大的國際實力,使“人道主義危機”成為國際安全和國際倫理領域的中重要議題,并以此為旗幟,證明國際干涉的合法性,鞏固了美國的國家利益和世界霸權。
因此,國際話語權是國家以制造和傳播話語的方式行使的國家權力,其目的在于獲得國際社會的認同,間接實現利益意圖。具體而言,話語權包含了一國對國際社會的價值輸出的能力、對國際輿論的控制能力、對國際理念的貢獻能力等偏觀念影響力層面,更包含了一國對國際議程的設置權力、對國際標準和國際機制的規則制訂權力、以及對國際事務的主導權等偏制度影響力層面。國際話語權與權利無關,并不是指一個國家就國際事務發表意見主張的資格;國際話語權的本質是權力,是國家通過制造和傳播話語使得話語發揮認同效果從而實現支配目標對象的權力。內嵌著具有特定意志和權力訴求的話語,是結論性陳述,是抽象與具體、原則與方案的統一。權力所指向的利益訴求,滲透在同時包含著價值追求目標和價值追求的具體方案的話語中,形成了國際關系中的話語政治。美國提出的“霸權穩定論”無疑是為其世界霸權尋找學理辯護,但由于其提出了對和平的追求,以及通過霸權國提供安全保護的方式實現和平的具體路徑,使得這一話語具有了道義的合理性和具體的可操作性,較容易為國際社會所認可。而以“和諧世界”的話語為例,中國僅僅提出了和諧世界的設想,但并沒有對和諧世界的具體內涵、實施路徑與因果鏈條進行充分論證,難以真正獲得國際社會的認同。
中國國際話語權的提升,既源于現實層面的國家綜合實力的上升,也源于理論層面的對國際話語權的澄清與建構。而學界對國際話語權的理論研究尚未深入,此為國際話語權提升的理論困境。因而,對國際話語權的基礎理論研究仍然需要做更細致的工作。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