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 泱
上海作家協會

2017年2月10日,是俄羅斯文學之父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逝世180周年紀念日。不僅在他的故鄉俄羅斯,舉辦了眾多紀念活動,在中國,人們也以各種方式緬懷這位給中國文學帶來深刻影響的偉大詩人。上海東方藝術中心于紀念日當晚舉行的“致普希金詩歌朗誦音樂會”,座無虛席,普希金“用話語去把人們的心點燃”的至理名言,深深感動著觀眾與讀者。
自清末民初,迄今一百多年間,普希金的作品被不斷譯成中文,受到我國廣大讀者的歡迎和喜愛。此間,翻譯家的勞作功不可沒。一代代翻譯工作者前赴后繼,執著于普希金作品的漢譯工作,上海翻譯家馮春先生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位。無論是翻譯數量,還是翻譯質量,或從事翻譯的時間,馮春都可算是最負盛名者之一。他一生摯愛普希金,二十年潛心翻譯普希金,成為國內翻譯普希金全部作品并出版《普希金文集》(十卷本)的第一人。他百折不回,誓不言悔。假如長眠近兩個世紀的普希金地下有知,也會為擁有這樣一位優秀的中國翻譯家而甚感欣慰、喜呼知音的。
馮春是筆名,他的原名叫郭振宗,1934年11月25日出生。談起生日,馮春笑著說:“也是巧合,這個日子與巴金先生的生日是同一天,但他比我大整整三十歲。他是作家,也是翻譯前輩,是我們的學習楷模。”
談起出生地,馮春說:“我是廈門人,在那里出生,那是一個美麗的海濱城市。”馮春的父母都是稍通文墨的普通市民。那時的廈門,有不少漂泊到東南亞國家的南洋僑民,馮春的大姑母一家就是其中之一。馮春出生不久,父親就隨姑母去菲律賓工作,在一家商店里做會計,每月寄錢回來養家糊口,小日子還算過得去。不料,天有不測風云,也許是積勞成疾,父親患上肺結核。那個年代,這種病也算是一種頑癥,很難治愈。無奈之下,父親只得拖著病體,回到廈門老家養病。可憐三十幾歲的壯漢,回家時已面黃肌瘦,虛弱無力。那年,馮春6歲。為了看病,家里傾囊而出,到處問藥投醫。斷斷續續醫治了半年,父親病情每況愈下,最終撒手離開了人世。父親辛辛苦苦在菲律賓省吃儉用存下的一點積蓄,到他去世時已蕩然無存。從此,家中經濟狀況急驟惡化,可說是一貧如洗。當時才28歲的母親帶著馮春,艱難度日。母親不怕吃苦,有時趕十多里路,到郊區農村收購蕃薯,背回市里出售,賺取很微薄的差價;有時去別人家做保姆。稍有空隙,就編織手工日用品貼補家用。她能把很微小的玻璃珠子一粒粒串綴起來,做成鞋面漂亮的裝飾,可謂心靈手巧。
不久,時局動蕩,日本軍隊打進廈門,這座城市滿目瘡痍,徹底淪陷。即使在國難深重的日子里,堅強的母親也沒有被壓垮。她深明大義,清醒地意識到,一定要想方設法讓孩子讀上書,有了知識,窮人才有出頭的希望。母親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免費的市立小學,給馮春創造了難得的求學機會。馮春是個聰明的學生,一有空閑就看書。當時班里有個林姓同學,家境比較富裕,其父是做酒業生意的。馮春常到他家去玩,一走進同學家,馮春真是看傻了,家里除了酒多,還有就是書多。各種各樣的文學書、美術書,應有盡有。他悄悄跟同學耳語:“我們可是好朋友,我能借你的書回家去看嗎?”林同學慷慨地說:“好呀,你愛看多少就看多少。”馮春一聽樂壞了,趕緊伸出小手指說:“拉拉勾,一百年不反悔。”由此,他閱讀了中國古典小說《水滸》《三國演義》,更多的是美術畫冊。抗戰勝利后,他以優異成績讀完小學,考入廈門省立第一中學。那時,中學里還開設美術課,再加上在中學教國文的叔父喜歡書法、篆刻,母親也喜歡看書,馮春因此有機會讀了不少章回體的繡像小說。耳濡目染,馮春對字畫也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每天做完作業,不是拿本字帖練毛筆字,就是取出叔父帶回的過期考卷,翻到空白的背面,照著母親看過的小說插圖,臨摹幾個人像。他立誓中學畢業去報考美術學校。

20世紀50年代末,馮春與母親合影
然而,通往理想的道路并不是平坦順暢的。當初,廈門沒有美術專門學校,要考美校,只能到上海或杭州,那里有上海藝專、國立杭州藝專等校。交通不便,路費還是個天文數字,一番盤算,是家中絕對承受不起的,馮春不得不打消報考美校的念頭。
俗話說,上帝為你關閉了一扇門,卻為你打開了一扇窗。50年代初,馮春順利升入高中,對文學產生了特別濃厚的興趣,喜歡上了中國現代新詩和外國詩歌。課外經常讀艾青、田間、郭小川、李季、阮章競等著名詩人的作品,也接觸過普希金的詩歌,還把他們的詩抄在小本子上,一遍遍朗誦,一遍遍回味,越讀越有興趣。讀多了,也夢想做個詩人。晚上,做完老師布置的作業,就悄悄學著寫新詩,寫散文。對詩歌的愛好,為他和普希金的一段因緣埋下了種子。
1954年秋,高中即將畢業,馮春信心滿滿,想考北大中文系或復旦歷史系等。可是,那年北大、復旦錄取的考生數量特別少,馮春被統一分配到上海外國語學院(上海外國語大學前身),而剛建校不久的這所專門學校,只開設了一個俄語系。就這樣機緣巧合,馮春學了俄語。
當年正是俄語大熱,各行各業都需要大量的俄語翻譯人才,上外一年就招收了七百多名學生,學制三年,屬本科,教學質量堪稱上乘,執教的多是俄籍老師。可誰料畢業那年,中蘇關系急驟惡化,直接導致俄語系學生畢業后無法完成工作分配。1957年一部分學生分配了工作,另有兩百余人留在學校,繼續讀書,相當于現在的研究生課程。
馮春就是這繼續讀書的一員。他倒安之若素,多讀一年,就能多學點知識。不僅如此,他還繼續做著他的文學夢。新學期剛開始的1957年10月,正值蘇聯十月革命勝利四十周年的紀念日,學校發起征文活動,馮春揮筆應征,一首《人造衛星頌》的抒情詩,獲得一等獎。整個大學時代,馮春是校內活躍的文學愛好者,他的詩歌、散文作品,常常發表在校刊和墻報上。
那時,一本圖文并茂、詩文合一的《普希金文集》,讓還在讀大學的馮春為之神魂顛倒,日思夜想。一次,他路過新華書店,偶然看到書柜上放著這本書,眼睛一亮,他急切地想馬上買回去捧讀。可作為一個窮學生,他囊中羞澀,當年一元八角八分的書,對他來說猶如天價。他只得怏怏離去。第二個月,學校發下助學金三塊錢,他趕緊奔向書店,不顧一切地把《普希金文集》緊緊抓在手中,生怕被人搶去。這本書的錢花去了他當月生活費的一半以上,但他心里是樂滋滋的,他擁有了當時我國最權威的中譯本《普希金文集》。此書他細心地使用著、呵護著,一直珍藏到今天。偶爾小心翼翼取出,回味曾經艱苦而快樂的大學讀書時光。
正是由于馮春早慧的文學才華,讓他“時來運轉”,畢業時分配進了上海新文藝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前身)。



馮春早期翻譯的普希金作品三卷本
在埋首外國文學編輯之余,馮春利用業余時間,開始投入向往已久的普希金作品翻譯工作。每天晚上,在祖孫三代五人共居的12平方米的斗室里,他以床當桌,奮筆譯書。1978年的一年間,他就譯出普希金詩歌三千多行,并與夢海先生合作出版了新時期第一本普希金譯著《普希金童話詩》。馮春在“譯后記”的開頭寫道:“《普希金童話詩》中譯本初版于1954年,后來又多次重印,是一本頗受我國讀者歡迎的童話作品。這次重新出版,原有的五首童話詩已由譯者(即夢海)重新校訂和修改,同時又編進了新譯(馮春譯)長詩《魯斯蘭和柳德米拉》,這樣,普希金的童話詩除了一首《母熊的故事》,由于作者沒有寫完未收入外,已全部收進這個集子了。”
在介紹了普希金生平及他的創作后,馮春又具體分析了《魯斯蘭和柳德米拉》:“一八一七年普希金還在皇村學校讀書時就開始寫作,這首長詩完成于1820年,當時普希金才20歲。在這首長篇童話敘事詩里,普希金采用了許多民間故事的材料,如魔法師、女水妖、隱身帽、巨頭與長須矮人的戰斗以及魯斯蘭死而復活等等。在這首詩中,普希金歌頌了堅貞的愛情和剛毅的品格,歌頌了人民的美德,鞭撻了種種不義和罪惡,這是和一切民間創作的特性一脈相承的。”在分析了另外五首童話詩后,馮春寫道:“普希金童話詩的可貴之處就在于它的民主性和人民性,因此他的作品也就得到人民群眾的喜愛,在人民群眾當中久久流傳。”
可以說,這篇寫于1978年10月的“譯后記”,是馮春第一篇關于普希金詩歌的分析論文,這首童話長詩《魯斯蘭和柳德米拉》,是馮春翻譯的第一首普希金詩歌作品,這本與夢海合作的《普希金童話詩》印行了二十多萬冊,是他的第一部普希金譯本。

馮春、夢海合譯《普希金童話詩》
普希金(1799—1837)被譽為“俄羅斯詩歌的太陽”。著名文學理論家別林斯基曾說:“只有從普希金起,才開始有了俄羅斯文學。”18世紀的最后一年,普希金出生于莫斯科一個貴族地主家庭。從小聰慧,酷愛書籍,時常偷偷鉆進父親的書房,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貪婪地閱讀他所能拿到的每一本書。除了從書本上獲得豐富的文學知識外,他還從保姆那里汲取民間口頭詩歌的豐富養料。8歲時,他已能用法語寫作詩歌作品。12歲考入彼得堡貴族的皇村學校。此后六年中,他寫了不少詩歌作品,顯示出卓越的詩歌才能。歷史上中國與西歐各國的貿易往來引起俄國作家的關注,他們迫切希望了解中國。這些,在普希金的作品中也有反映。在他最早的一首詩《獻給娜塔利婭》中寫道:“我不是阿拉伯人/也不是土耳其人/請你也不要把我當作/一個有禮貌的中國人……”在另一首著名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中,他寫道:“孔夫子中國的圣人/教導我們要敬重青年人/為了防止墮入迷誤的歧途/不要急于加以指責/只有他們才能寄予希望……”普希金對中國的憧憬與想往隨著年歲增長,并開始有了訪問中國的念頭。在一首《我們一起走吧,我準備好啦》的詩中,有“哪怕是去到遙遠的中國萬里長城邊”的句子。在另一封信中,他寫道:“那么我請求允許我隨到中國去的使團一同訪問中國。”由于英年早逝,普希金訪問中國的愿望終成泡影。
但是,這并不妨礙普希金的作品在中國傳播。據阿英所著《晚清小說史》披露,早在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有個叫戢翼翚的人,已從日文轉譯了普希罄(今譯普希金)的《俄國情史》,后查知,這就是普希金的小說《上尉的女兒》。1907年,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介紹了普式庚(今譯普希金)的生平和作品。“五四”以后,普希金的作品開始大量譯介到中國,不但《小說月報》《譯文》等雜志選登翻譯的普希金作品,還出版了單行本,如安壽頤翻譯的《甲必丹之女》(即《上尉的女兒》)、趙誠之翻譯的《普希金小說集》等。
1937年2月10日,在普希金逝世百年忌辰,中蘇文化協會上海分會舉行盛大紀念會,編印《普式庚逝世百周年紀念集》,生活書店出版了《普式庚創作集》,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普式庚短篇小說集》。不少刊物如《文學》《中蘇文化》等推出專刊、紀念專號,有的影院還放映影片《詩人的青年時代》《復仇艷遇》(即《杜勃羅夫斯基》)。同年,在上海汾陽路建造了著名的“普希金銅像”,至今仍吸引人們前去駐足瞻仰。到1947年普希金逝世110周年時,蘇聯漢學家羅果夫和中國俄文翻譯家戈寶權合編出版了《普希金文集》,此書一再印行,產生了廣泛影響。
當年,除了《普希金文集》,馮春還找來普希金其他作品的中譯本,盡可能一一閱讀,如孫用翻譯的《上尉的女兒》,蕭珊翻譯的《別爾金小說集》,特別是查良錚(即詩人穆旦)翻譯、平明出版社出版的普希金四部長詩單行本《波爾塔瓦》《青銅騎士》《高加索的俘虜》《歐根·奧涅金》,以及《普希金抒情詩集》,都手不釋卷地逐冊閱讀,漸漸地不少詩歌能夠順口背下來,如《致恰達耶夫》《致大海》《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等。馮春很欽佩作為詩人兼翻譯家查良錚的翻譯水平。可惜天不假年,查良錚沒有完成自己的夙愿就去世了,普希金的詩歌尚未全部譯出,更談不上其他作品了。此外,已有的譯作,由于譯者很多,因而形成不同風格,也不成系統。有鑒于此,一個念想在馮春腦海中誕生了:繼承翻譯前輩的遺愿,獨立完成普希金全部作品的翻譯工作。為此,他放棄了所有的休息時間,埋首譯事,皓首窮經,心無旁騖,力求把普希金的作品譯得準確,譯出原作的神韻。馮春認為,翻譯詩歌,應懂得詩歌的韻律感,如同從事音樂的人應有樂感一樣,否則很難翻譯好詩歌。查良錚是“九葉派”詩人,寫過詩歌也出過詩集,他翻譯的普希金詩歌,自然勝人一籌。馮春從小愛好詩歌,也創作詩歌,對韻律有很好的感悟,翻譯普希金的詩歌,自然也得心應手。
要翻譯普希金這樣世界聞名的外國作家的全部作品,必須成為這個作家的研究專家,不但要熟悉作者的生平、作品,還要了解他所處的時代背景、社會關系等。馮春從翻譯普希金作品起就開始研究普希金了。每出一部單行本就認真撰寫“前言”或“后記”,洋洋灑灑,條分縷析,嚴謹細致,在讀者看來,就是一篇篇讓人茅塞頓開的理論文章。他在讀了俄羅斯與歐洲作家寫的許多有關普希金的論文后,從浩繁篇幅中編選了60萬字的《普希金評論集》,每篇文章都撰寫了作為導讀的“題解”。他自己還寫了《普希金的生活與創作》《普希金的戲劇革新》《普希金在中國》等頗有學術價值的論文。馮春的同行或同事,都稱他為“學者型翻譯家”,而馮春則謙虛地說:“對于普希金這樣一位重量級大作家,我們翻譯與研究必須同時進行,這是無法分開的。”正如一位翻譯家所說:“我們在充分肯定馮春的翻譯成就的同時,切不可忽視他在研究方面所作出的貢獻。”
1979年到1999年,整整二十年時間,馮春憑一人之力,譯完十卷本《普希金文集》。一位采訪過他的記者有感于此,把采訪稿的標題寫成《他把每個夜晚都獻給了普希金》。文集出版后廣獲好評。老詩人、翻譯家魏荒弩專門撰文稱贊“譯者所具有的鍥而不舍精神”,上海新聞出版局給予了特別嘉獎,并把文集列入上海五十年精品圖書之一。緣此,馮春獲得了“中國資深翻譯家”“俄羅斯作家協會獎”“俄羅斯聯邦政府普希金獎”等諸多榮譽。
此后,國內又出版了多種普希金文集或全集,少則七八卷,多則十來卷,但都是合譯本,譯者多達十多位甚至四十多位。這樣,不但難以保證翻譯質量上的均衡,也難以形成相對統一的翻譯風格。
使馮春聊可安慰的是,他一人獨自翻譯的十卷本《普希金文集》,避免了上述眾多合譯本的一些通病。有專家指出:馮春在翻譯過程中始終堅持精益求精的原則,對照原文反復推敲,不斷修改打磨。有時一個晚上只能譯三四行詩,如有一個詞覺得不妥貼,卡在那里,他就寢食不安,會不厭其煩地查找各種資料,直到幾天后突然靈感乍現,頭腦中跳出了一個更合適的詞來。如在翻譯《致凱恩》一詩時,初譯“萌生愛情”,后經反復推敲,覺得可改為“涌動愛情”。他認為“萌生”是初發初綻,不足以表達再次遇到凱恩的熱烈情感,而“涌動”則極富動感,以表現更濃烈的爆發式的情緒。一詞之差,可以看出譯者的嚴謹與認真。
需要說明的是,馮春最早計劃譯出十二卷的《普希金文集》,因出版方想趕在普希金誕辰兩百周年這個時間點出版,普希金的一些詩歌就沒有列入文集。2009年,馮春又補譯出此前他未曾譯過的詩歌,出版了兩卷本《普希金抒情詩全集》,至此,才算完成普希金全部作品的翻譯工作,展現了普希金創作的完整面貌,了卻了他一生的夙愿。一位中國翻譯家集中心力,譯出另一位外國作家的全部作品,如同朱生豪之譯莎士比亞,傅雷之譯巴爾扎克,馮春時時以他們為自己的翻譯榜樣。他欣慰地說:“八九十年代給了我相對穩定的社會環境和家庭環境,我可以說是‘生正逢時’。”

1999年,馮春將所譯十卷本《普希金文集》贈予俄駐滬總領事館
馮春1958年從外語學院畢業,分配到新文藝出版社,一直到1995年退休(其間除去十四年下鄉與干校勞動),其職業只有一個:外國文學編輯。
1972年,因外交工作之需,周恩來總理下達任務,要求上海翻譯世界各國的歷史書籍。于是,還在干校勞動的上海各出版社的外文編輯,以上海文藝出版社(此時為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分社,在干校則稱為“五連”)外國文學編輯室的編輯為骨干,成立了“翻譯連”。馮春被調到這個連,參加《北非史》的翻譯。后來,馮春進入了其中的文學組,相繼參加了十來部“蘇修小說”,如《人世間》《你到底要什么?》《落角》《圍困》等的翻譯和編輯工作,這也是他真正開始接手的外文翻譯編輯工作。此時,已年屆不惑的馮春,在痛惜自己“一事無成”之際,仍深感來日可追,要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
1978年,上海譯文出版社成立,外文編輯紛紛歸隊,馮春也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外國文學編輯室。接著又傳來外國文學全面恢復出版的喜訊,譯文出版社積極策劃選題,首先上馬的是一批外國優秀文學作品的重版印刷。馮春接到的任務是編輯《斯巴達克思》,這是意大利作家喬萬尼奧里創作的一部反映古羅馬奴隸起義的長篇小說。為了撥亂反正,社里要求編輯們在編輯每一部外國文學作品時,都要認真撰寫“前言”,實事求是地分析作品的文學特色和思想意義,發揮外國文學重新出版的現實功用。馮春廣閱資料,沉潛書桌,為這部譯作寫了萬言“前言”,又應約先行在《光明日報》上刊出,受到專家與讀者的廣泛好評。作為文化出版界改革開放的標志之一,就是率先集中出版發行了一批外國文學名著,《斯巴達克思》作為這批外國作品集的第一部,深受讀者歡迎。新華書店門口購書隊伍排成長龍的情景,馮春至今還記憶猶新,感懷不已。
接著,譯文出版社又與相關機構策劃合作出版“外國文學名著叢書”,馮春馬不停蹄,投入到這套叢書中俄國詩人萊蒙托夫《詩選》、烏克蘭詩人謝甫琴科《詩選》等譯作的編輯工作。這是讓人感奮、值得回味的1980年代,一個外國文學翻譯出版的黃金歲月!
當年,著名翻譯家草嬰先生,也是為春回大地所召喚,決意以一人之力,翻譯《托爾斯泰小說全集》(十二卷),包括三部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六十多篇中短小說,以及一部自傳體小說《童年·少年·青年》。
作為草嬰的好友,馮春為能成為這部翻譯巨著的責任編輯而深感榮幸。馮春概括自己一生主要從事過“兩大工程”,即翻譯工程的《普希金文集》(十卷),另一工程就是為草嬰翻譯《托爾斯泰小說全集》(十二卷)擔任責任編輯。

馮春主持第三屆上海翻譯家金秋詩會(左為草嬰)
為完成這一編輯工程,馮春前后一共花去了十八年時間。譯文出版社的編輯有一個良好傳統,就是每個編輯做一部書的責編時,不能只是把作品通讀一遍,沒有標點遺漏、文字差錯,就可以發稿了,而是必須逐字逐句對照原文仔細審閱,不放過任何一個疑點和紕漏。馮春對十二卷中的每部作品,都從頭至尾對照原文一字字審讀,對譯者的一些差錯及筆誤,馮春都仔細地用鉛筆在譯稿的頁眉、頁邊一一標出來,有的與譯者提出商榷,有的認為有更準確的用詞,就直接寫上了。對于責編的認真與專業,草嬰內心深為欽佩,他幾乎百分之百地接受了責編的修改意見,一頁頁完善自己的譯作,而后擦去鉛筆標識,以保持稿紙的清潔、規整。如一部40萬字的《復活》,馮春前后要花半年多時間核校,哪些地方譯得不夠準確,哪些句子需要修飾等,都提示譯者思考和修改。最后,馮春還要統看全稿,做到萬無一失才放心發稿。《托爾斯泰小說全集》經譯者、編者共同努力,終于在1995年馮春退休前,先行出版了十卷。馮春退休后又以特約編輯的身份,完成了最后兩卷的編校工作。草嬰先生是我國自學成才的著名翻譯家,從20世紀40年代末開始投入俄羅斯文學翻譯工作,具有豐富的翻譯經歷和翻譯經驗。馮春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科班出身的俄語專業人才,是俄羅斯文學研究專家,具有淵博的專業知識,扎實的俄語功底,細膩專致的編輯風格。這些在同行中有口皆碑。如此著名譯者與資深編輯的完美結合,堪稱珠聯璧合。
我們常說,編輯是無名英雄、幕后推手,是“為他人做嫁衣”的默默奉獻者。馮春為草嬰翻譯的《托爾斯泰小說全集》擔任責編,確保了全集的高質量出版。這一段文壇的佳話,體現出彼此良好的合作與深厚友情,也體現了編輯工作的重要性。
在這十八年中,馮春還見縫插針,參與編輯了幾十種俄羅斯和東歐的文學作品,如車爾尼雪夫斯基《序幕》,岡察洛夫《平凡的故事》,涅克拉索夫《詩選》,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以及匈牙利作家米克沙特的《奇婚記》,等等。
作為譯文社蘇聯(俄羅斯)、東歐文學編輯室主任,馮春在選題策劃、稿源組織上也付出大量時間和精力,如主持“外國文藝理論叢書”“二十世紀外國文學叢書”中有關作品的組稿、編輯工作,還規劃了“俄羅斯古典文學叢書”,俄國“作家回憶錄”叢書,“蘇聯文學叢書”“當代蘇聯中篇小說選輯”叢書,以及《萊蒙托夫文集》(七卷本)等外國作家文集的編輯出版與統籌工作。
說起編輯工作,還傳頌著一則關于馮春的“三位翻譯家與一部譯作的故事”。這部譯作就是《別林斯基選集》(六卷本)。別林斯基是俄羅斯著名文藝理論家,與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并稱“別車杜”。蘇聯科學院曾出版過他的十三卷全集,蘇聯國家文學出版社1948年出版過三卷本的《別林斯基選集》,中譯本《別林斯基選集》即在此基礎上進行選編翻譯,凡別林斯基的重要論文都盡量選編。這部選集基本反映了別林斯基的文學觀點,展示了他對俄國現實主義文學思潮的巨大影響。無疑,這些也對我國俄國文學研究工作提供了重要依據,對我國文藝創作具有現實的借鑒作用。
早在20世紀40年代中期,著名翻譯家滿濤就開始翻譯并由時代出版社出版了兩卷本的《別林斯基選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此書譯稿移交人民文學出版出版社,滿濤重新進行編選,增為六卷本,并出版了第一卷。不久,由于分工的關系,人民文學社的這個選題移交給上海文藝出版社。滿濤在“文革”前又譯出第三卷。“四人幫”垮臺后,新組建成立的譯文出版社開始發排《別林斯基選集》第三卷,但未及印出,滿濤突然病逝。此書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續譯者,當時任譯文出版社總編輯的包文棣(辛未艾)接過了這個活,按照前兩卷的體例,寫出第三卷的“題解”,又根據滿濤留下的半部《論普希金》譯稿,補充譯完了第四卷。包文棣是高度近視,翻譯時雙眼幾乎貼近紙頁了,在這種極度困難的情況下,他又譯出了第五卷、第六卷,共一百萬字的初稿。可惜的是,包文棣于2002年底,因突發腦溢血也驟然離世。
包文棣生前曾向家人有過囑托,一旦自己譯不完,續譯工作可交給社里的老編輯馮春。這讓馮春既感到包老對他的莫大信任,又感到責無旁貸。退休后的馮春根據包文棣譯出的第五卷及第六卷的初稿,逐字逐句進行校訂和補正,期間因勞累過度,兩度心臟病復發,住院期間仍放不下這一工作,直到寫完最后兩卷的“題解”,交付印梓,才放心地露出欣慰的笑容。三位翻譯家前赴后繼,嘔心瀝血,終于迎來了《別林斯基選集》(六卷本)的完美出版。這部譯作與三位翻譯家的因緣為我國現當代出版史留下一段生動的文壇佳話。
最后,說點不算跑題的題外話。當年人們在贊賞傅雷先生的譯作和藝術水平時,常常忽略了他身邊的另一個人——一個與傅雷的一切均有關聯的人,她就是傅雷夫人朱梅馥。翻譯家楊絳曾說:“梅馥不僅是溫柔的妻子,慈愛的母親,沙龍里的漂亮夫人,不僅是非常能干的主婦,一生承擔了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雜務,讓傅雷專心工作,還是傅雷的秘書,為他做卡片,抄稿子,接待不速之客。傅雷如果沒有這樣的好后勤、好助手,他的工作至少也得打三四成折扣吧。”我想,這段話用在馮春先生的夫人張蕙身上,也是再合適不過了。也是俄語專業畢業的張蕙,一直在大百科出版社任編輯。他們共同生活六十余年,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其中有二十年時間夫妻分居兩地,有時經濟困難到沒有八分錢買一枚郵票寄封家信。兩個分居兩地的兒子,因骨肉分離太久而不認識親生父母,待到見面時,一個管爸爸叫“叔叔”, 一個管媽媽叫“阿姨”,聞聽令人心酸不已。“文革”后夫妻終于團聚。馮春翻譯普希金的每一句詩文,張蕙都是第一個讀者兼編輯,她逐字逐句對照原文進行校閱,盡量使譯作減少差錯以確保質量。張蕙陪伴馮春,一起迎酷暑熬嚴寒,幾乎犧牲了所有的娛樂和愛好。說起這些,馮春感慨萬千:“有句歌詞唱得好:軍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她的一半啊!”

馮春與老伴一起欣賞新作《梅花圖》
現在,在翻譯上可謂功成名就的馮春先生,可以重拾舊好,盡情投入少年時就酷愛的書畫藝術創作,畫畫寫字不亦樂乎。作品完成后,老倆口欣賞一番,自得其樂,還常常參加上海宣傳系統舉辦的老年書畫展,作品作為禮物饋贈友好,共享雅賞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