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梅
杭州師范大學文創學院

我對巴金的《家》很有同感,就是那個樣子,在封建大家庭里,財產是共同的,收入都交公,沒有私人財產,然后統一分。這種平均分配很不公平,好的壞的,勤的懶的都一個樣。
——任繼愈
1916年4月15日,任繼愈出生在山東平原縣的一個軍官家庭。任氏一族自明代以來書香傳家,家境殷實、家學深厚。
悠久的家族歷史也編織了復雜的人際關系——類似于巴金筆下《家》里四世同堂的傳統封建主義大家庭模式,任家看似人丁興旺、一團和氣的融洽氣氛背后卻是人心冷漠。不過,童年的任繼愈仍然擁有自由寬松的成長環境,這恐怕要感謝他的父親,任繼愈曾這樣回憶道:
封建家庭的突出特點就是封建家長制,子女要絕對服從家長,不能反駁,婚姻不能自主,等等。我的父親在這個封建大家庭里很受氣,于是就離開這個家,考上了保定軍官學校,這也是我們世代書香的任家出的第一個行伍之士,但父親仍然很喜歡讀書。
任繼愈的父親任簫亭畢業于保定軍官學校,與顧祝同等多位國民黨高級將領都曾是同窗好友,曾親歷抗日戰爭的慘烈并且一度官至少將,但由于為人清高耿直,不喜溜須拍馬,終沒能一路青云。無心插柳柳成蔭,任父年輕時的叛逆卻無意間為自己的孩子創造了一個“新世界”,使得任繼愈得以在那片沃野之上肆意奔馳,忘情呼吸,為他的童年保留了一份純真。
與父親的文武皆長相比,任繼愈的母親溫婉、賢淑,她就像春夜細碎溫柔的雨絲悄無聲息地滋潤著任繼愈清澈而童稚的心靈,細膩而又深沉的母愛對任繼愈的人格塑造起到了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年少時的任繼愈充滿了對世界的好奇與渴盼,他明亮而澄澈的眼睛探究著世間一切所可能發現的奧秘,從目之可及的地平線到浩渺無垠的穹宇,小小的世界里總有數不盡的問號。從小就體貼懂事的任繼愈并不會拿自己無盡的困惑去打擾忙碌的長輩,盡管越來越多難以排解的疑問常常叫他困擾,聰明如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個可靠的新朋友——書籍,在那浸潤著墨香、凝固著歲月的書頁里,他擎著照亮蒙昧與無知的火把,昂首闊步地朝生命更高更遠的境界邁去。當時,小小年紀的任繼愈并不知道,這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探究精神正是他日后傾盡了畢生熱情的哲學事業所不可或缺的重要素質。
我最忘不了的,是我小學的老師——小學老師最無私,學生的成就越大,他越開心。
——任繼愈
啟蒙階段的教育對于每個人而言都是至關重要的,任繼愈的啟蒙老師們便為他傳奇般的人生寫下了重要的序言。
任繼愈原名“又之”,富裕的家庭條件使他四歲時便有機會進入私塾學習。隨著資本主義浪潮對中國近代社會的沖擊,私塾逐漸演變為小學。入小學后,老師把“又之”這一名字改成了“繼愈”,即繼承韓愈遺風的意思,足見老師在小任繼愈身上所寄予的厚望與關注。有意思的是,任繼愈后來確如老師所愿成為了一代大家,但卻不是在韓退之綻放異彩的文學領域,而是在那寂寞孤獨的哲學領域。
任繼愈就讀的小學是山東省立模范小學,班主任名叫曹景黃。曹老師是山東新泰人,專門教授語文課。由于當時施行級任制,所以一直到小學畢業任繼愈所在的班級都由曹老師負責管理。曹老師講語文課有自己的套路,絕不照本宣科,擅長舉例,不但形象生動,而且詼諧幽默,給年幼的任繼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有一次,他在講《論語》“臧文仲居蔡,山節藻棁”一節時,這樣說道:“‘蔡’字古意為龜,而今人又以‘龜’為貶低、辱人之語,而曹老師老家的村莊又叫蔡家莊,以此看來,豈不就是烏龜莊?”學生聞之皆忍俊不禁。
曹老師不僅擅長課堂教學,也深諳教育之道。一次,任繼愈在作文中寫道:“吾鄉多樹,每值夏日,濃蔭匝地以待行人憩焉。”曹老師批閱后,以為“焉”字用得極佳,便大大地表揚了任繼愈一番,使任繼愈受到了莫大的鼓勵。從此,任繼愈在寫作上的興趣便愈發濃厚了,其堅實的古漢語基礎便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打下的。
曹老師授課還有一個極特別的地方——當時的中國社會雖說已開現代文明之風,但骨子里卻還保持著老式做派,封建思想和倫常觀念根深蒂固,而曹老師卻敢在課上向學生傳播性啟蒙知識,引導學生樹立健康的“性”觀念,養成美好的道德品質。
除了傳授啟蒙知識之外,曹老師還經常告訴學生一些做人的道理,比如有一次在學習《論語》“脅肩諂笑,病于夏畦”一篇時,曹老師便將其中一句“巧言令色,鮮矣仁”與當時社會上頗為常見的諂媚逢迎、巴結討好的不良風氣結合起來講,告誡學生為人必須正直清高。曹老師的教誨影響著任繼愈幼小的心靈,使他一生都儉樸自制,專攻學術,絕不趨炎附勢,一直保持著高潔質樸的人格品質。
在曹老師指引下,任繼愈還養成了良好的學習習慣,他說:
我學習分數不是最高的,但是我學習的成績比較扎實。譬如說,我的考試分數不是很好,但是我考完以后總要自己檢查差錯在哪里,考試以后我有這么個習慣,看哪個地方沒弄好,沒弄對。所以我所得到的東西并不一定比考一百分的得到的少。所以考試對我有實際的意義,自己上心哪。我不是名義上得到多少分,我的成績嘛,比那個滿分也不是太差。就最終結果來說,應該是這樣。
我覺得魯迅的文辭也很美,有力量,有功夫?!蚁矚g魯迅的文章,還喜歡魯迅寫的字。
——任繼愈
任繼愈的大部分初中時光都是在老家平原縣度過的,在當時日本侵略者不斷的肆虐下,整個山東岌岌可危。慶幸的是任繼愈的初中時光并未被日益緊張的局勢所影響,反倒幸運地邂逅了幾位對自己以后的人生產生重大影響的良師——

1934年高中畢業前夕的任繼愈

另一位對任繼愈產生影響的國文老師叫劉海亭,巧合的是,劉老師也是平原人。劉老師授課嚴謹認真,寫得一手漂亮的趙體字。后來,由于職位之爭被人誣陷貪污錢財,劉老師一時訴辯無門,又覺受人侮辱再無顏面見同事和學生,于是忍辱離開了學校。時間蕩滌了記憶之中太多的細節,可這件事情卻在很多年后依舊讓任繼愈難以忘懷,善良的任繼愈始終對劉老師的蒙冤離開感到痛心與遺憾,當年單純的他并不了解現實世界的殘酷,但老師落寞的背影卻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記。
劉海亭老師走后又有一位姓涂的老師任教國文。涂老師不喜歡古代文學,時常在課堂上談論魯迅、郭沫若等新文學的旗幟人物,讓學生們耳目一新。涂老師文采斐然,有時還會在課堂上誦讀自己創作的短篇小說或散文,才子風度儼然,令學生十分欽慕。
隨著山東局勢的日益吃緊,任繼愈無奈輾轉到了濟南才得以完成初中學業。大明湖瀲滟妖嬈,美麗不可方物,但異鄉美景帶來的愉悅很快為濃烈的思鄉之情所吞噬,朋友與親戚的關心始終無法彌補父母愛的缺失所帶來的遺憾與寂寞,于是,遠離父母的任繼愈將身心全部投入在浩淼的書海之中,個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變得微不足道,世事無常的變遷、歷史不可阻擋的大勢、世界的風云變幻,那些或近在咫尺或遙不可及的昨天與今天都令他著迷。其中,魯迅的深刻與智慧,特立獨行與深邃睿智更深深吸引著任繼愈的目光,他說:
我覺得他看問題比較深刻,透過表面現象,一針見血,有這么一個好處。我覺得魯迅的文辭也很美,有力量,有功夫?!蚁矚g魯迅的文章,還喜歡魯迅寫的字。
高中的時候,任繼愈到了北平,進入北平大學附屬高中。其第一任校長宗真甫高瞻遠矚,有成大事的魄力,留法的經歷也使他的辦學風格多少帶有些異域色彩,除常規課程之外,附屬高中還向學生開放各類選修課程,教材也不作統一的規定,完全由老師自行根據教學需要選編。學校也并不只抓學生的文化課程,而是期望學生德、智、體、美全面發展。在這樣自由、寬松的氛圍中,任繼愈在老師們的指引下從對老莊等中國傳統哲學著作的涉獵到閱讀梁啟超、胡適、馮友蘭等人探討老子等哲學思辨的文章,任繼愈在不斷地向哲學靠近。
可以說,三年高中生活的豐富積累使任繼愈在學識和氣度等方面都到達了一些同齡人所不可比擬的高度??闪钊诉z憾的是,這所優秀的高中過早夭折在了動蕩的歲月里,只辦了四年就停辦了,但學校實體的消亡并不能磨滅留存在精神上的印痕,任繼愈正是在這所學校里與哲學真正地邂逅,也使他從此找到了生命前進的航標。
當時進哲學系的一共有十幾個人,最后剩下三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任繼愈
面對時代的震蕩與世人的苦難,任繼愈曾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渴望成為一個懸壺濟世的醫者,但那是在邂逅哲學之前。當他的生命突然遭遇哲學,便注定會為之癡迷一生,因為,只有面對哲學,他才能體會那猶如高山流水般和諧的生命共振。
理想之于人類,如同羽翼之于飛鳥、氧氣之于生命。1934年,擁有明確人生方向的任繼愈憑借不懈的堅持與努力,以驕人的成績考入北大哲學系,從此在哲學的通衢上昂揚闊步地前行。
北大濃厚的學術氛圍和優越的辦學條件為任繼愈在專業知識和實踐研究等方面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在北大,任繼愈師從湯用彤、錢穆、熊十力等名師,在哲學世界里夜以繼日地耕耘、播種,耐心而執著。
值得強調的是,對于年輕人來說,哲學始終不曾是一只好“飯碗”,直到今天,哲學專業的就業前景恐怕也不容樂觀。為此,任繼愈也曾迷惘、困惑,他身邊有不少同學“棄暗投明”,陸續離開了哲學系,另謀出路,這使得原本就極其冷清的哲學系變得更加蕭條??墒?,這個世界之所以如此可愛,就是因為總有那么些個“癡人”堅守著理想和信仰,恰如任繼愈之于哲學的忠誠。后來,任繼愈回憶這段往事時,雖然只是只言片語卻難掩驕傲之情:“當時進哲學系的一共有十幾個人,最后剩下三人,我便是其中之一?!边@可能就是17世紀荷蘭哲學家斯賓諾莎所說的“為真理而死不容易,為真理而活就更難”吧。換言之,年輕的任繼愈在真理面前便是一位勇士。
隨著臉龐上的稚氣一天天淡去,充實而又愉快的大學時光也逐漸走到終點。任繼愈在北大哲學系收獲的不僅僅是哲學,還有更加成熟的人生觀與世界觀,他對世界的觀照和悲憫之情也從簡單關注個體命運上升到了家國存亡的高度。1938年,任繼愈從北大哲學系畢業,一心向學的他希望拓深自己的學術研究,但動蕩的時局打破了象牙塔中的寧靜。
隨著戰火的蔓延,北大和清華、南開被迫一路往西南遷移,先遷往湖南,在長沙設立國立長沙臨時大學。不久,南京淪陷。1938年,三校不得不決定繼續遷往云南昆明,合并為西南聯合大學。戰爭的動蕩與落后的交通使徒步轉移成為了唯一的選擇。聞一多、袁復禮等教授攜同學生共240多人歷經體檢、書寫志愿書等一系列繁瑣的程序之后,懷揣著憧憬與希望開始了他們不凡的征程。從長沙到昆明,全程三千多里,歷時六十余天的旅程強化了任繼愈的心智,也打磨了他的靈魂。
風餐露宿、跋山涉水的苦旅并不能打倒哲人的意志,而這人世間的困苦卻叫他無法忽視。遷移過程中目睹了西南地帶偏僻的鄉村充斥著混亂、蒙昧與貧困,這是從小家境殷實的任繼愈所無法想象的黑暗。一股強烈的悲哀與痛心攫獲了任繼愈的感官,使他不禁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中華民族這么一個苦難的民族!抗戰的重擔就壓在農民的身上,而農民又這么個狀況!我就覺得值得研究中國的文化問題,那個時候我就開始轉向中國哲學史。
正如英國哲學家羅素一樣,對于人類苦難痛徹肺腑的憐憫牽動著任繼愈的靈魂,促使他為了同胞的命運而努力奮斗。是什么造成了中國農民的現狀?在對中國文化根源提問與釋疑的過程中,任繼愈的思想逐漸明朗,他認為,作為一個中國哲學史的研究者,不了解中國的農民,不懂得他們的思想感情,就不能理解中國社會;不懂得中國的農民、中國的農村,就不可能懂得中國的歷史。這次刻骨銘心的經歷對任繼愈而言意義非凡,不僅使他將濃濃的愛國之情與人文關懷融入自己的學術研究,并且提升了他的思想境界,令他更加堅定了為人民、為國家奉獻自己的決心。
跨越千山萬水,歷經千辛萬苦,一路風塵,北大師生終于抵達了昆明。學校的設施實在是簡陋得可憐,臨時搭建的茅草房代替了紅磚灰瓦的現代化建筑,沒有窗戶更不會有玻璃,雜草叢生的土壩略略打理下就是運動場。任繼愈乍一看到西南聯大的校舍時曾感到失望,但他很快便走出了那樣的情緒,聯大的校舍成了戰時師生們憩息的港灣。那時師生大都住在一幢三層樓的宿舍里,任繼愈作為研究生與幾位北大教授一同住在靛花巷的宿舍里,大家朝夕相處,沒有輩分等級的隔閡,只有濃濃的關懷。他們談學術也聊政治,他們回憶往事也希冀未來。西南聯大的民主氛圍是無處不在的,這使任繼愈即便在動蕩的歲月中依舊可以在學術上得到長足的發展。時任教育部長的陳立夫曾三次給西南聯大下達命令,要求聯大的教材內容、考試方式等都要和全國統一,并且要通過教育部的審核。聯大教授經討論后向教育部門作出了拒絕的回應,幸運的是,第四次命令再也沒有來過,特立獨行的聯大迸發出了驚人的活力。
照本宣科是絕對不會出現在聯大課堂上的,教授們各抒己見,彼此增加交流,促進良性競爭,學術碩果累累。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金岳霖的《論道》以及湯用彤的《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等都完成于此。
獨立進取的學術精神深深地影響著年輕的任繼愈,但西南聯大所給予他的不僅僅是書本上的知識,校園里濃郁的人文氛圍更給予了無限的力量,使他在探索知識的道路上始終保持著旺盛的精力。這種人文氛圍不是蒼白的空談,它是對理想持之以恒的追求,是對真理堅持不懈的探索,是在戰爭殘酷的硝煙中笑面人生的勇敢姿態。

初到西南聯大時的任繼愈
日軍飛機經常過來轟炸,學生們早就司空見慣。學校在排課時已經盡量避開轟炸相對密集的時間,但總還是會有許多出人意料的災難不期而至,瑯瑯讀書聲常常被淹沒在炮彈恐怖的叫囂之中,不斷有建筑在戰火中崩塌。有一次,一位牛津大學的教授這樣對西南聯大的學子們描述英國人民在戰爭中的遭遇:一座被炸出了一個大窟窿的百貨大樓第三天依舊掛出“open as usual”的牌子,結果一個更大的窟窿報復性地降臨,但更令人吃驚的是,第三天百貨大樓的門口竟出現了“more open as usual”的牌子。這樣的樂觀主義在聯大也并不缺乏,雖然硝煙彌漫、物價飛漲,但師生們還是滿懷希望地等待明天。任繼愈的愛國情懷變得更加豁達,痛苦與災難并沒有使他深陷仇恨的泥淖,反而拓寬了他的視野。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自1938年至1946年,西南聯大先后培養了本科生3700余人,他們中有不少人后來在各自的領域中發揮著中流砥柱的作用,并且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設傾盡了生命的熱力,在中國教育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光輝一頁。
西南聯大賦予了任繼愈一生受之不盡的精神財富,使他不論身處何種境遇,都能夠淡定以待、泰然處之,遭遇困境堅韌不棄,面對功名云淡風輕,對待生命莊重嚴肅。任繼愈曾經說過,西南聯大時期的求學經歷是他個人學術生涯中一個關鍵的時期。那個時候他還年輕,滿懷著朝氣和理想,有一種為學術而獻身的蓬勃向上的精神理念,雖然無論生活環境還是學術環境都相當艱苦,但他就是在那樣的環境中開始一生的學術歷程。
2006年2月,任繼愈在接受《中華讀書報》的采訪時說:“西南聯大生活很苦,做學問有一定困難。清華還搶救了一部分書運到云南,北大完全沒有,一把火燒光了,不過當時滇黔鐵路是通的,國外的書和雜志都能看到,普通的書也能買到。昆明在當時是個國際大都市。有好書大家也抄。另外,我們這一輩人小時候都要背書,腦子里記了很多東西。所以做學問還行。”也許,正是因為資源匱乏,才珍惜每一樣東西;也正是因為安靜的讀書環境不易得,才更加癡迷于讀書。
西南聯大與抗戰相始終——它在顛沛流離中組建,在日寇飛機轟炸的間隙中上課,以極其簡陋的儀器設備從事教學與研究工作。1943年12月,林語堂從美國回來應邀在西南聯大演講時,很為師生們堅強的精神所感動,對他們戰勝困難取得的成績連稱“了不得”。
任繼愈回憶說,西南聯大當時在人文社會科學方面曾是全國領先的。他舉了幾個例子——聞一多先生研究《詩經》和《楚辭》,文獻考證功力深厚,而且還利用西南地區民族民俗的活化石使自己的學術研究別開生面。語言學大師羅常培利用西南地區的特殊條件,開辟了少數民族語言研究的新領域,1949年后成立的民族語言研究所的大多數青年學者都是羅常培的學生。賀霖先生創立了“西洋哲學編譯會”,主持西洋哲學名著的翻譯工作,造就了不少哲學翻譯人才,后來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西洋哲學名著系列叢書主要是由西南聯大時期的這批青年學者完成的。湯用彤先生撰寫的《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出版以來,國內外還始終沒有一部著作可以取代它的權威地位。歷史系的雷海宗先生講授中國通史,上課時只帶幾支粉筆,從來不帶講義和書本,卻都能將歷史事件和年代講得準確無誤,并結合他豐富的世界史知識把中國古代史放在世界歷史的大范圍內來考察,大大開拓了學生的眼界,豐富了學生的知識儲存。主講“佛典翻譯文學”選修課的陳寅恪先生也是如此,上課時雖然帶了一包袱書,但從不翻看,娓娓講來,令人忘倦。這些名師帶給任繼愈的影響不可謂不大,他們是任繼愈學術道路上最閃耀的指路明燈。

西南聯大圖書館
任繼愈還曾回憶西南聯大當時多元共存的學風,像北大中文系教授羅庸先生講唐詩課,后來聞一多也開了唐詩課;聞一多開《楚辭》選修課,第二年羅庸也開了《楚辭》課。不同的人講授的風格和內容也各異,學生則受益頗多。教授們之間也不自高門戶,而是互相學習,比如聞一多經常夾在學生中間聽沈有鼎先生講《周易》,陳寅恪講的那門“佛學翻譯文學”,中文系、歷史系、哲學系的助教和講師都來聽課,所以他就得了個“教授的教授”的雅號。
任繼愈還提及這樣幾個細節——歷史系的王玉哲二年級時,曾對傅斯年研究《齊物論》作者的觀點提出過不同意見,甚至在報刊上反駁過傅斯年,后來他想考傅斯年的研究生,擔心傅先生會心存芥蒂,猶豫再三,才壯著膽子報名,而傅斯年最終錄取了他,師生間還相處得很好。楊振聲先生在指導本科畢業論文時,有一位學生因怕自己的觀點與老師的觀點不同而通不過,后來楊教授告訴他,只要認真研究,掌握原始材料,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即可,師生要是觀點都一個樣,學術怎能發展呢?
西南聯大的課余學術演講會很多,給任繼愈的啟發也相當大。他曾回憶說:“西南聯大學術空氣很濃,學術演講幾乎天天都有,有時一天還不止一場,有文藝的,學術的,時事的。還有如詩歌朗誦、音樂欣賞等,活動多在每天晚飯后,星期日則在白天。有不同愛好的同學有選擇地自由參加。以上這些都是臨時性的,聯大師生經常舉辦的不同社團組織的歌詠、詩朗誦、話劇等也很活躍。師生們物質生活艱苦,精神生活卻十分活躍豐富。”
在聯大的老師里,給予任繼愈影響較大者不少,其中,首推馮友蘭先生。他是著名的哲學家,當時西南聯大的文學院院長,在師生中頗負盛名。馮友蘭先生講課條理清晰,善于簡化復雜的事物,具有極強的概括能力并且極具幽默感。在有關馮友蘭先生的記憶中,有一件事情總是被任繼愈不斷地提起,那就是馮友蘭先生拒絕接受美國永久居住證。這樣的民族氣節顯然打動了同樣具有赤子之心的任繼愈,正如他自己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無論作為一個普通公民,還是作為一名學者,第一位的是要愛國?!比卫^愈和馮友蘭先生亦師亦友,直到多年后,提到馮友蘭先生,任繼愈的字里行間仍然滿是深情:
馮先生的文才、詩才,出自天賦;馮先生的勤奮和毅力,應努力去學;馮先生的愛國主義精神,則必須學。
哲人常往,哲理長存。
日來月往,悠悠此心。
湯用彤先生是任繼愈在西南聯大攻讀碩士學位時的導師,他為人質樸、簡單,且肅穆嚴謹,平日里不茍言笑,衣著土氣,但這些都不會掩蓋他的氣質。不過需要強調的是,湯先生雖十分嚴謹,但也溫情細膩,更多的時候他扮演著慈祥長者的角色,給予了任繼愈很多關懷與提點,其中最讓任繼愈感激的,便是湯先生為他去馮家提親的事了。那時任繼愈和馮鐘蕓的感情早已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兩人卻遲遲沒有行動,著急之下,湯先生決定親自到馮家去談這樁婚事,為了表示鄭重其事,湯先生還特地穿上了長衫馬褂。此外,在工作上湯先生也給過任繼愈不少提攜幫助,這些都讓任繼愈的心中充滿了感激。
熊十力先生也是任繼愈銘感于心的恩師。熊先生講課頗具特色,教室是從來不用的,課堂就設在自己家里,上下課時間也完全隨意,動輒連著上課三四個小時,當中都沒有休息。講到精彩之處,激動中還常伴著習慣性的小動作,要么動手比劃,要么笑聲大得可以震動屋瓦,甚至會伸出手在學生頭上或肩上拍上一掌,非常率性。熊先生對于教育有著執著的追求,他講學時從不問對象,總是一味苦口婆心地循循善誘,對于中華民族文化的深愛使他養成了義無反顧、百折不回的精神品質,并滲透在他的言行之中,時時感染著任繼愈,甚至可以說任繼愈的愛國情結有一部分正是在熊先生的影響下形成的。熊先生為人率真,喜怒皆形于表,不掩不藏,坦蕩從容?!熬乓话恕笔伦兒螅S著中日局勢日漸吃緊,越來越多的學生加入到了救亡圖存的隊伍之中,熊先生雖不愿參與政治,但對學生運動卻予以支持。熊先生對祖國的一腔深情任繼愈看在眼里烙在心上,他說自己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位恩師,他始終都銘記著熊先生的勉勵:
做學問就要立志做第一流的學者,要像上戰場一樣,義無反顧,富貴利祿不能動其心,艱難挫折不能亂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