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洪新 羅常軍
湖南師范大學
一
1921年9月18日,袁可嘉生于姚北六塘頭袁家村(今屬慈溪市崇壽鎮大袁家村)。“這地方離錢塘江不過十里,是個灘涂產鹽區,一眼望去,千里平川,地面白皙如晶。早晚潮起潮落,人們以木板儲鹽鹵,日曬制鹽為業。”他的曾祖父因謀生從紹興湯灣遷來,祖父和父親都很開明,從事食鹽運銷,經三代人苦心經營,到30年代成為當地一家殷實商戶,對地方建設貢獻良多。母親是舊式家庭婦女,為人善良,備極辛勞。袁可嘉共有兄弟姐妹9人,他排行第五,3歲時曾患疝氣,幸得堂兄袁可仕治療才保全了性命,堂兄是一位熱帶病醫生。袁可嘉小時多病,一直由外祖母撫育照顧。7歲啟蒙,進入當地慶德小學,識字漸多,尤愛課外書,接觸到家藏《西游記》《愛的教育》和由其長兄袁可尚帶來的《吶喊》、冰心的《寄小讀者》等新文學書刊,萌發了對文學的興趣。10歲開始學習英語,“頗覺投入”。12歲初小畢業,考入余姚縣第一高等小學。
對于童年時代,袁可嘉有著美好的記憶。1999年,年近八旬的袁可嘉在紐約寫下回憶家鄉的文章《故鄉親,最親是慈溪》,充滿感情地說:“相公殿離我家不過三里,是我父輩一手開辟起來的河港。雖說只有一條小街,卻也頗有不少店鋪,如布店、米店、雜貨店、理發店等等,是姚江農村一個小小的集散地,人們可以在這里買到上海、寧波運來的物品,也可出售自己的土產,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是相當不錯的。在修公路通汽車以前,鄉親們就靠這里的快船(航船)與外界交流信息和物資,我童年時讀到的《申報》和《大公報》等報刊就是從這個窗口輸送進來的啟蒙讀物……相公殿作為一個對外窗口,我深懷感激之情,因為它是我童年引發遠游幻想的第一個起點。我常常去看港口來往的各種船只,寄托我云游四海的希望。”
袁可嘉說,童年給了他兩件珍貴的禮物——大海和書。從大海學到寬闊胸懷。他在《我與現代派》一文中寫道:“我喜歡一望無際的大海,它給我博大、深沉、自由、多變的感覺,靜如處女,動如猛虎,它的創造力和破壞力都叫我驚訝”,“海給我的印象主要是正面的、積極的,在我早期詩作是出現頻率頗高的意象。它也增強了我性格中喜愛幻想和遠行的成分”。從書學到啟蒙文化。他特別癡迷《西游記》,“幾乎夜夜夢見孫悟空”。“意大利作品《愛的教育》使我大為感動,對祖國的愛、對親人的愛、對事業的愛,對危難人們的同情都激動幼小的心靈。”
1934年,袁可嘉在余姚一小結業后,跟隨長兄袁可尚去上海自學半年。長兄比他大9歲,曾在清華大學就讀,不但在生活上給予悉心照料,還教他英語和數學,支持、鼓勵他讀書求學,這對袁可嘉后來專攻英美文學產生了極大影響。1935年,袁可嘉考入浙江省立第四中學(即寧波中學)初中部,“寧波是著名商埠,寧中以師資雄厚著稱”。他抱定“男兒立志出鄉關,學業不成誓不還,望骨何須桑梓地,人間到處有青山”之決心,在寧中認真聽講,刻苦學習,積極參加校刊編輯工作和各類學術活動,打下扎實的英語和寫作基礎。他也喜歡足球、籃球、排球和乒乓球、騎自行車,鍛煉身體和膽識。
抗戰爆發后,原已考入浙江省立杭州高中的袁可嘉回到家鄉,在慶德小學教書一年,業余從事抗日宣傳活動。血氣方剛的他認為“一個青年與其坐等家鄉淪陷,成為敵人奴隸,不如投筆從戎,走上抗日前線”,遂考入戰時干部訓練團第四團民訓大隊。受訓6個月后,被派往駐守湖南攸縣的國軍第103師政治部見習。當時正是國共合作時期,抗日熱情高漲,但“國軍內部貪污腐化、魚肉百姓的內情”讓袁可嘉十分失望。在長兄的幫助下,他于1939年夏考入從南京遷四川巴縣的青年會中學高中部。據詩人余光中回憶,那年他入初一班,袁可嘉已是高二班的高才生,還擔任了軍訓大隊的大隊長,全體寄宿生在膳堂吃完飯,得由他喝令“起立”并代表大家向訓導主任鞠躬,才能全體“解散”。1940年冬,袁可嘉入南渝中學(即重慶南開中學),教授英文的正是柳無忌先生的夫人。這時期,他讀到了朱光潛《給青年的十二封信》和《文藝心理學》《中學生雜志》以及許多抗戰詩歌,他的興趣逐漸向詩歌和文論靠近,這對其后來的發展頗有影響。
二
1941年秋,袁可嘉以同等學力資格考入昆明國立西南聯大。那時的聯大新校舍,只不過是以鐵皮為頂、草皮泥土壘墻的一排房子。西南聯大真是中國歷史上極為特殊的學府,它是由北方三所名校北大、清華、南開組成,可謂名家薈萃,人才濟濟,文理工商(財經)師范五院有的是學科創始人或專家權威。中外文系更擁有一批著名詩人、作家、教授,如中文系的聞一多、朱自清、沈從文、楊振聲、羅常培、余冠英、李廣田、廢名等,外文系的吳宓、葉公超、錢鍾書、馮至、卞之琳、燕卜蓀等,這些老師都學有專長,著譯豐贍,品格高尚,平易近人,吸引全國一大批文藝青年。
袁可嘉在自傳中說,考入西南聯大是他學習生活中的關鍵一步,“那時我的人生道路已逐漸明確,立志做一位作家兼學者”,且“有幸在這里遇見了許多好老師,沈從文、馮至和卞之琳等先生都對我有過許多幫助”。三位老師的為人與為學,對袁可嘉影響深遠。
袁可嘉稱沈從文先生是引導他走上文學創作和評論道路的恩師。在西南聯大時,沈從文先生在中文系,袁可嘉沒有直接聽過他的課,但愛讀他的作品,常去他家訪談。聽他談文壇掌故,論古今文學,說寫作藝術,風趣橫生,如坐春風。沈從文先生為人的熱誠,對學生的愛護,見識的高超,常常讓其感動不已。袁可嘉發表的諸多詩文大部分都是經沈從文先生親自審閱,并登在他主編的《大公報·星期文藝》和《益世報·文藝副刊》上的。袁可嘉對沈從文先生一直心存敬意,許多年后,當他得知岳麓書社出版了一套《沈從文別集》,因為思念自己的老師,并想為他老師寫文章,就立刻給我(即作者蔣洪新——編者注,下同)電話,要我給他買一套郵寄過去。
馮至先生在西南聯大時愛穿西服,身材高大壯實,說話舒緩和藹,顯出一副穩重恢宏的學者風度。袁可嘉聽他講授過歌德、里爾克等詩人,大開眼界。他在1942年讀到《十四行集》,“好似目睹一顆彗星突現,照亮了新詩質變的天空”。袁可嘉稱馮至先生用日常素材,以樸素含蓄的語言,鮮活生動的形象表達了深刻的思想和曠遠的意境。這讓他開始認識詩不止是激情的產物,而是生活體驗的提介結晶,沉思和理性、觀察和體悟在詩中有特殊作用。他還評價馮至先生的散文《山水》讀來親切,引人思索;小說《伍子胥》則以存在主義的觀點寫出了一個歷史人物在生死關頭時的生存感知,運用了內心獨白等意識流寫法,無疑是現代主義小說的杰作。馮至對年輕一代作者的影響是十分重要的。
1941年,袁可嘉初次見到卞之琳先生,還冒昧地稱他“卡”先生,卞之琳糾正他說:“我姓卞,不姓卡”,弄得他很不好意思。后來,袁可嘉對卞之琳的《十年詩草》愛不釋手,深覺現代敏感和古典風范的融合已到了精純的高度,尤其其中的《慰勞信集》為我國多年來沉滯不前的政治社會抒情詩闖出了一條新路。卞詩創作對袁可嘉的影響主要表現在1946年所寫的一些詩里,如《沉鐘》《空》等篇中,從情調、詞藻到意象都有新月派和卞詩的烙印,有人說“幾可亂真”。袁可嘉去美國后,他還曾經要我去拜望卞先生,可惜卞先生年事已高,不方便接見我輩。在卞之琳先生從事詩歌創作60周年之際,袁可嘉撰文《略論卞之琳對新詩藝術的貢獻》,其中談到他在西南聯大讀卞之琳的詩愛不釋手,事隔半個世紀,重讀卞先生的詩仍然感到當年初讀時的強烈喜悅。卞先生去世后,袁可嘉不顧高齡,在女兒袁曉敏陪伴下,從美國坐輪椅趕回參加追思會。我特地從湖南趕到北京與之相聚,那也是我們師徒最后的相聚。
袁可嘉早期沉浸于英國19世紀的浪漫主義詩歌,誦讀拜倫、雪萊、濟慈、華茲華斯等人的作品,深受感染,以為天下詩歌至此為極。他自己也學著寫些青春期感傷詩。大學期間,袁可嘉的興趣從浪漫派文學轉向了現代派文學。他評述說:“我最初喜愛英國浪漫主義和徐志摩的詩,1942年以后接觸到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卞之琳的《十年詩草》和馮至的《十四行集》,覺得現代派詩另有天地,更切近現代人的生活,興趣就逐漸轉移。我學習他們的象征手法和機智筆觸,力求把現實與象征和機智兩種因素結合起來,使詩篇帶上硬朗的理性色彩。”也是在1942年,除了讀到卞之琳的《十年詩草》和馮至的《十四行集》外,袁可嘉還讀到美國意象派詩歌和艾略特、葉芝、奧登等人的作品,感覺這些詩比浪漫派要深沉含蓄些,更有現代味。當時校園內正刮著一股強勁的現代風,就這樣,他的興趣由浪漫派文學逐漸轉向現代主義。此時的代表作主要有《沉鐘》(《文藝復興》1946年第2卷第1期)。這首詩寫得沉郁雄健,初讀很難設想是出自一位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之手。
沉鐘
讓我沉默于時空,
如古寺銹綠的洪鐘,
負馱三千載沉重,
聽窗外風雨匆匆;
把波瀾擲給大海,
把無垠還諸蒼彎,
我是沉寂的洪鐘,
沉寂如藍色凝凍;
生命脫蒂于苦痛,
苦痛任死寂煎烘,
我是銹綠的洪鐘,
收容八方的野風!
這首詩抒發了青年詩人的歷史滄桑感,他將自己喻為沉寂的洪鐘,置于橫穿亙古的時空之中。
三
袁可嘉的詩創作與其詩學主張密切相關,青年時期,袁可嘉就表現出評論家的鋒芒。1946年冬到1948年底,在《詩創造》和《中國新詩》上發表詩歌和詩學觀點,在當時文壇頗有影響。他與當時分散于南北各地的其他八位青年詩人王辛笛、陳敬容、杭約赫、杜運燮、穆旦、鄭敏、唐祈、唐湜,雖然各自創作,但在理論上遙相呼應,“追慕英國鄧約翰以降的玄學詩風,強調形式上的傳統格律與風格上的虛實相生,藝術科學相逼,感性知性兼通”(余光中語)。“文革”結束后,他們發現自己過去的詩歌還可以為新一輩詩人提供借鑒,于是相約出一本詩集。王辛笛說:“我們知道自己的位置,我們不是鮮花,就做一點綠葉吧,九個人就九葉吧。”于是他們每個人挑選出幾首自己40年代創作的詩,1981年出版了《九葉集》,之后他們也就被大家稱為“九葉詩派”了。
在編輯《九葉集》時,這些詩人公推袁可嘉作序,袁可嘉在序中稱:“這些作品是四十年代中國的部分歷史的忠實記錄。九位作者作為愛國的知識分子,站在人民的立場,向往民主自由,寫出了一些憂時傷世、反映多方面生活和斗爭的詩篇。內容上具有一定的廣度和深度,藝術上,結合我國古典詩歌和新詩的優良傳統,并吸收西方現代詩歌的某些手法,探索過自己的道路,在我國新詩的發展史上構成了有獨特色彩的一章。”又明確指出,這些詩人“由于對詩與現實的關系和詩歌藝術的風格、表現手法等方面有相當一致的看法,在風格上形成了一個流派”。他還評價了這些詩人的藝術風格和鮮明個性:“穆旦的凝重和自我搏斗,杜運燮的機智和活潑想象,鄭敏塑像式的沉思默想,辛笛的印象主義風格,杭約赫包羅萬象的氣勢,陳敬容有時明快有時深沉的抒情,唐祈的清新婉麗的牧歌情調,唐湜的一瀉千里的宏大氣派與熱情奔放。”這篇序言,自然成為研究“九葉詩派”的第一篇論文,但袁可嘉對自己的創作只字未提。

1947年,袁可嘉在北京大學任教期間
對于“九葉詩派”這個比較特殊的群體,《中國現代文學史》給予了高度評價:“九葉詩派強調反映現實與挖掘內心的統一,詩作視野開闊,具有強烈的時代感、歷史感和現實精神。在藝術上,他們自覺追求現實主義與現代派的結合,注重在詩歌里營造新穎奇特的意象和境界。他們承接了中國新詩現代主義的傳統,為新詩的發展做出了貢獻。”他們的詩對后來的舒婷、北島、顧城等一批詩人產生過重要影響。

《九葉集》,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年7月初版本
作為“九葉派”詩人,袁可嘉的第一首詩《死》,是為悼念重慶大轟炸中的犧牲者而作,發表在1941年7月的重慶《中央日報》上。第二首詩是歌頌抗戰的浪漫主義作品《我歌唱,在黎明金色的邊緣上》,發表在1943年7月7日香港《大公報》上,后由他的老師馮至發表在昆明《生活周報》副刊。至1948年,袁可嘉在沈從文、朱光潛、楊振聲、馮至等主編的報刊上發表了《沉鐘》《歲暮》《空》《無題》《冬夜》《進城》《上海》《南京》《旅店》《難民》《出航》《母親》《墓碑》等20余首新詩,這些詩后來都選入了《九葉集》。
有研究者這樣評論袁可嘉的詩:“在內容上切近社會現實,真實反映了反動統治的黑暗腐敗,以及民眾的悲慘生活;在藝術上,則借鑒了西方現代主義象征、通感等手法,追求多層次的含義;其詩的語言機智、冷雋、幽默。由于知性這一九葉派詩人共同的特點,使袁可嘉的詩蘊含深邃的思想,使他能更加深刻地揭露當時社會的反動本質。”(劉士杰語)“袁可嘉早期的代表作《沉鐘》《空》《歲暮》《墓碑》體現了這個階段自身的空靈飄忽哲思的特點,抒發對生命的沉思,內在的體驗、自省的探求。”(王圣思語)
四
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結束,次年5月西南聯大完成了八年育人三千的光榮使命,宣告解散。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分別遷回北京、天津。10月間,袁可嘉由恩師袁家驊推薦,被聘為北京大學西語系助教,擔任大一英語課的教學工作。在教書之余,他有更多時間從事新詩創作和新詩理論研究。1947年和1948年兩年間,袁可嘉進入了生平第一個創作旺盛期,在由沈從文、朱光潛、楊振聲和馮至主編的報刊上發表新詩20余首和一系列關于新詩現代化的評論文章,倡導新詩走“現實、象征和玄學(指幽默機智)相綜合的道路”。1947年,詩人陳敬容與袁可嘉通信,約北方青年詩人(穆旦、杜運燮、鄭敏、馬逢華等)為他創辦的《詩創造》《中國新詩》撰文寫稿,這個南北串連就是“九葉詩派”的肇始。袁可嘉這一時期的評論文章曾以《新批評》為名,收入朱光潛主編的詩論叢書,因戰亂關系,稿件在寄投途中丟失,直到1988年才結集成《論新詩現代化》一書,由北京三聯書店印行。此書被譽為是“九葉詩派”的詩學綱領,是“五四”以來我國現代主義詩學發展中的一個重大突破。
1950年夏,袁可嘉調離北大,在中共中央宣傳部《毛澤東選集》英譯室任譯校員。“毛選”英譯是中國翻譯界的漢譯英經典之作,是老一輩翻譯家集體智慧的結晶,其中也凝結了袁可嘉先生的一份心血。“這時期,我認真地學習了毛澤東著作和一部分馬列主義經典作品,思想上大有長進;在翻譯業務上,又得到著名學者錢鍾書先生的指導,也頗有提高。”他與錢鍾書先生一起翻譯《毛澤東選集》1—3卷,同時參加翻譯工作的還有金岳霖、王佐良、鄭儒箴、浦壽昌等。對這段工作經歷,袁可嘉在自傳中一再提到“在翻譯業務上,得到了著名學者錢鍾書先生的指導”,后來在英譯楊朔的《三千里江山》時,他又一次提到“經錢鍾書先生修改”,對英譯陳其通的劇本《萬水千山》一事,他在自傳中也表示要感謝“英國專家修改”。由此可見,袁可嘉一方面在英譯方面頗有貢獻,另一方面是謙虛的為人和謹嚴的譯風。他的嚴謹治學態度還可以從他在“毛選”翻譯期間所寫的四篇翻譯論文中看出,如在《論譯注和加注的原則》一文中,僅就是否加注和如何加注這個問題,他就在該文中做了洋洋大論,并提出切實可行的六條原則。
其實,袁可嘉最早搞翻譯是在西南聯大讀書時,曾應英國教授羅伯特·白英的要求,翻譯了幾首徐志摩的詩,發表在《當代中國詩選》(1947)上。但“專門從事翻譯則在五十年代的最初六年,以后以研究為主,翻譯是副業了”。1955年1月20日,袁可嘉和在原第四機械部十局做俄文翻譯工作的程其耘結婚。同年11月14日得長女袁曉敏,1957年3月9日又得次女袁琳。一家人住在北京西城象來街一所晃動不已的危樓之上。程其耘體弱,不堪家務重擔,但為了丈夫的工作,毅然于1957年退職,從此一心照顧家庭,含辛茹苦,樂此不疲。

1955年,袁可嘉、程其耘夫婦
作為著名的翻譯家,袁可嘉對英詩漢譯有著自己的觀點。他說:“我以為比較明智的辦法是寬嚴有度,不作絕對化的追求,在影響譯文流暢或風格表現時,寧可在形式上做點讓步。”他告誡譯詩者要避免兩種做法:一是語言一般化,即“以平板的語言追蹤原詩的字面,既不考慮一般詩歌的應有特點,也不照顧個別詩人的語言特色,結果既不能保持原詩的真正面貌,更談不上傳出原詩的神味”。二是語言的“民族化”,把外國詩歌漢譯成整齊劃一的中國五言、七言或者中國民歌,這樣雖有詩意,但經常導致削足適履,矛盾重重。袁可嘉舉例說:“譯的是美國歌謠,那又怎樣把美國的民族性‘民族化’過來呢?如果硬要民族化,便是改成中國化的東西了,結果作品不倫不類,甚至庸俗化。”1986年,他應聘到香港講學與訪問,作了一篇題為《譯壇近況和譯詩問題》的報告。香港《明報周刊》的記者就翻譯方面的問題專門采訪了他,記者問他:“究竟譯詩時,有什么原則可跟隨?又有什么地方要注意的?”他回答說:“這其中并沒有特定的原則和標準,簡單地說,就是忠實地把原文的精神、風格、內容傳達過來。首先要明白是藝術性的翻譯,不是技術性的,所以不是逐字逐句地譯過來就算。一切要看對象。”此外,他對英詩漢譯的理論探討深入具體,切中時弊。如,他針對幾十年來我國對西方自由體詩的翻譯問題及對我國新詩創作所帶來的影響,發表了《自由體詩可以自由地譯嗎?》一文。該文首先探討自由體詩本身的特點及其規律,并提出翻譯原則:“既然自由體詩具有這樣一種兩重性,作為一種詩體有相對(于格律詩)的自由。作為一種詩,又并無特殊自由。我們譯它時也只能亦步亦趨,在它自由時自由,在它不自由時不自由(有時它不自由,我們要點自由,那不是出于無知,便是出于無奈,不得已也)。這就是說,由于譯作得處處以原作為準,譯者除了有跟著作者走的自由之外,是談不上別的自由的。”袁可嘉從事詩歌翻譯達幾十年之久,僅英詩漢譯這一項就成績斐然,碩果累累,受到譯界的交口稱贊,他出版的翻譯詩集有:《天真之歌·布萊克詩選》(與查良錚等合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米列詩選》(新文藝出版社,1957),《彭斯詩抄》(新文藝出版社,1959),《英國憲章派詩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60),《美國歌謠選》(外國文學出版社,1985)等。
經過自己多年的譯詩實踐,袁可嘉深有體會地說:“我譯詩有自己的想法,我不強求形式上的亦步亦趨,而力求傳出神韻,念來有味,但也不主張脫離原詩體式,隨意亂譯。”他還說:“翻譯詩歌不是一種不可能的傳達方式,而是一種不完美的傳達方式而已,翻譯工作者和文藝工作者一樣,所追求的是要超越那不完美的境界。”如斯所言,他正是這樣不懈地追求著。
五
1957年春,袁可嘉經恩師卞之琳的引薦,調入中國科學院,任社會科學部文學研究所西方文學組助理研究員,正式開始從事英美文學的研究和翻譯工作。不久后,反右運動開始,袁可嘉因“右派言論”受到審查,于1958年10月下放到河北建屏農村接受勞動鍛煉。也是在那個冬天,袁可嘉拾起牛津版《彭斯詩選》,覺得詩中的情調和其當下的境遇很吻合,因此譯出了七十余首,編成《彭斯詩鈔》,由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印行,正趕上1959年彭斯二百周年誕辰的紀念活動。1963年以后,袁可嘉接連參加了三期“四清”運動,先后到過安徽壽縣、江西豐城和北京郊區門頭溝的農村工作。業務工作完全陷于停頓。但1964年他還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了一篇引起爭議的文章《拜倫和拜倫式英雄》。1964年7月原屬文學研究所的外國文學部分獨立組成外國文學研究所,實行“下鄉建所”,袁可嘉隨全所人員到安徽壽縣九龍公社參加“四清”運動,接著又去江西豐城搞了半年。1966年5月再赴北京郊區門頭溝參加“四清”,還未及進村,文化大革命開始,又回城投入運動。1970年7月隨外文所到河南息縣東岳公社“五七”干校,參加體力勞動,次年回明港,投入清查“516”的運動。1973年,袁可嘉因接待原西南聯大老同學、美籍作家許芥昱來訪,被誣陷為犯有“為美國間諜提供情報的反革命罪行”,遭到公開批判,在單位接受監督勞動,每天打掃廁所,這樁冤案直到1979年秋才獲平反。袁可嘉在回顧自己的學術經歷時說:“我有15年之久(1965—1979)擱下了筆桿,構成寫作生涯中的一片巨大的空白,而那正是我44—58歲的成熟年代,想起來是太可惜了。”

1997年冬,袁可嘉與恩師卞之琳(左二)及江楓、全發鑫合影于卞宅

1981年2月,袁可嘉與恩師沈從文(中)、同學許芥昱在美國

1992年9月7日,袁可嘉邀請余光中(右)到家中做客
1979年,袁可嘉迎來了學術上的第二個春天。在大學畢業33年以后,袁可嘉成為副研究員,并兼任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外文系副教授,講授西方現代派文學,帶碩士研究生。1983年袁可嘉被評為研究員,兼任研究生院教授和博士生導師。時距1946年他開始當北大助教,已有37年。此后,袁可嘉繼續為譯詩,研究現代派,講課,帶研究生而忙碌,直到1987年12月辦理退休手續,后因帶博士研究生,續聘至1996年。這一段時間,是袁可嘉學術生涯的鼎盛期。他在自傳中寫道:“回想起來,1979-1991的12年間是我一生中思想最活躍、產品最多、社會活動最頻繁的年代。這首先要歸功于改革開放帶來的有利環境和社會各界對我的鼓勵支持。”
我正是在這段時間里有幸結緣袁可嘉先生。1989年10月,全國文學翻譯研討會在湖南師范大學召開。經老翻譯家劉重德先生介紹,我認識了在大會做主題發言的袁可嘉先生。第一眼看到先生,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偉岸,而是一位個子不高、安靜、慈祥的長輩,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他圓圓的大腦袋和閃爍智慧的寬闊額頭。先生那次報告題為《新時期現代外國文學翻譯工作的成就與問題》,影響了我一生的學術方向。1993年我有幸考入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攻讀英美文學博士生,師從袁可嘉先生,這樣我們成為真正的師徒了。三年博士生學習階段,我與先生見面多是在社科院上班時間周二或周四,我既可以去外文所圖書館查資料,又可以請教先生和其他老師。有時周末先生邀我與博士同學彭宇到他家聚聚。先生待我如他自己的孩子,他跟陌生人話不多,有時還可能會出現沉默而導致尷尬。他跟我在一起卻有話講,除了談學問外,還談談文壇往事。我現在還經常夢見:夕陽西下,從社科院大樓下班回家,我們師徒兩人并肩走在建國門內大街的路上,邊走邊談學問。我讀書期間,社科院可謂名家云集,簡直有如一部活生生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赫赫有名的人物如錢鍾書、馮至、何其芳、卞之琳、羅大綱、楊絳、李健吾等,皆在此工作,袁可嘉先生與馮至先生同住在一棟樓。袁先生帶我參加學術會議時,還為我介紹認識北外的王佐良先生、北大的李賦寧先生。我博士答辯時,先生請李賦寧先生做答辯主席。事后李賦寧先生跟我說:“我這把年紀很少出來主持答辯,但看了你的論文,還有袁先生的面子,我很高興來。”先生稱李賦寧先生為老師,我當時納悶:兩位先生年齡相差不大,李先生怎么會是袁先生的師輩?先生告訴我,他當年在西南聯大讀書時李先生教過他法文。我的博士論文選題“T.S.艾略特研究”也是先生親自定的,后來經修改后出版,先生非常高興,親自作序。每當我翻看他用鋼筆給我寫的幾千字的序言,淚水就不禁奪眶而出。

1996年6月,本文作者蔣洪新在博士論文答辯會后與袁可嘉先生交流
先生是公認的“在中國新詩和西方現代派文學交融借鑒過程中,介紹最早、成果最多、影響最大的中國學者之一”。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由他策劃、組稿并主編的《外國現代派作品選》的問世,真可謂石破天驚,在中國的學術界“造成震撼性、爆炸性的影響”,為中國作家的創作提供了新的視野。這部書“主要選擇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來歐美、日本、印度等國屬于現代派文學范圍內有國際影響的十個重要流派的代表作品,以流派為經,時代為緯,分編為四冊十一個專輯。第一冊包括后期象征主義、表現主義、未來主義;第二冊包括意識流、超現實主義、存在主義;第三冊包括荒誕文學、新小說、垮掉的一代、黑色幽默;第四冊包括雖不屬于某個特殊的現代派,但有過較大影響,屬于廣義現代派的作品”。各輯附有流派述評和作者小傳。全書共四冊8本,300萬字,上海文藝出版社以5年時間出齊。先生為該書精心撰寫的長達二萬字的《前言》,既標志著他對現代派的研究走向成熟,也奠定了他的學術地位。
對這部書,先生自己非常滿意,他在自傳中說:“由于此書是建國以來第一次引進現代派文學,切合當時社會需要,編選得較為系統,較為精當,譯文質量較高,出版后有相當影響。”“九葉派”研究專家藍棣之認為:“《外國現代派作品選》對于中國文學藝術在當代的轉型和發展,對于當下的學術研究,其影響不僅是巨大的,而且是全局性的和整體性的。”2008年,在深圳舉辦的“三十年三十本書”評選中評出在改革開放三十年中對中國特別是對中國知識界影響較大的三十本書,本書榜上有名。
作為外國文學研究專家,他還編著出版了《現代英美資產階級文學理論文選》(主編,作家出版社,1961),《現代派論·英美詩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現代主義文學研究》、(上下冊)(主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歐美十大流派詩選》(主編,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歐美現代派文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獲外國文學優秀圖書一等獎,系國內第一部詳細論述歐美現代派文學的專著),以及《半個世紀的腳印:袁可嘉詩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等,許多書還多次重版,深受歡迎。
六
先生的長女袁曉敏1982年赴美留學,后留在美國發展。1991年,夫人程其耘也過去那邊照顧。1996年,次女袁琳一家也移居美國紐約。但是,已經辦理了退休的先生一直放不下手頭的工作,放不下自己的學生,一再推遲去美行程,選擇了留在北京繼續工作。直到1997年秋,最后一批博士生畢業,先生才在家人的一再要求下同意到美國與妻女團聚。那一年先生已是77歲高齡,不能一個人獨自在北京生活了。到了美國,他仍不忘學術研究,每月去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看書,補讀中西名著,修改自己已出版的全部著作,并完成四卷本《袁可嘉文集》。

2003年9月18日慶賀袁可嘉先生82歲生日,全家合影
先生說:“年輕時在北京做美國夢,一心想來美國進修;如今老了卻在紐約做中國夢,夜夜想著北京。”在美國,先生一方面享受了難得的家人團聚的溫馨時光,另一方面心中難免對國家和家鄉的濃濃思戀。晚年他最愛聽的是李叔同作詞的《送別》。有一次,程其耘為他彈奏這首曲子,躺在臥室床上的先生聽到就隨聲唱了起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唱畢,先生動情地說:“這是李叔同寫的詞,寫得好哇!”想必這歌也唱盡了先生晚年的心境,唱盡了對師生好友的眷眷之情。
2008年11月8日,袁可嘉先生于美國去世,享年87歲。他曾在1988年8月寫下《茫茫》一首詩,詩中寫道:“生也茫茫,死也茫茫,宇宙洪荒,我將何往?我將何往?地獄?天堂?我將何往?火化?水葬?何處我來,何處我往,青山綠水,皆我故鄉。”他晚年與家人團聚美國,后又逝于異邦,但他的詩文沒有國界,正所謂“青山綠水,皆我故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