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欣
站在歷史長河的這端,回望或迂回或浩蕩的過往,我們能更好地了解腳下的土地和面向的未來。這是《蘇州史紀》的創作初衷。
電視系列片《蘇州史紀》由蘇州市委宣傳部和蘇州廣電總臺聯合出品,是全國范圍內率先打造、推出的大體量城市影像史。創作組歷時近4年,采訪80多位專家學者,積累2萬多分鐘高清素材,全景采擷吳地遺址遺存并結合大量情景再現,經由中國社科院歷史所、江浙滬高校和文博系統專家的指導、把關和參與創作,最終完成了28集總時長近700分鐘的節目。《蘇州史紀》電視播出平均收視率達4.02,市場份額13.2%。作為創作者之一,我認為,《蘇州史紀》的創作努力把握好了三個“度”。
《蘇州史紀》的創作目標是全面展示蘇州自先秦至辛亥革命波瀾壯闊的歷史,揭示蘇州對中國和世界文明歷史進程的貢獻,以蘇州文化為切入點彰顯中華文化的核心思想理念、傳統美德和人文精神。
實現這樣的目標,首先應尊重歷史,如果戲說歷史,創作上所有的努力都會化為烏有。很幸運,蘇州是文獻之鄉,地方史志、鄉邦文獻浩如煙海,創作者需要做的更多是甄選,以及甄選之后的努力開掘,所謂小切口大深入。創作組的史學顧問班底幾乎囊括了蘇州高等院校史學領域的專家,他們為節目創作提供了堅實可靠的史學框架和藍本。
尊重歷史,首先體現在節目的選材上。從史前一萬年太湖三山島舊石器文明到1911年蘇州辛亥光復,這座城市走過了漫長的歷史時光,歷史人物、歷史事件和歷史現象不勝枚舉,以什么樣的標準來確定分集內容并串聯起完整的歷史線索,是擺在創作者面前的首要問題。蘇州的歷史發展是一條前進的駝峰線,在民主共和時代到來之前,它出現了兩個高峰,一是春秋戰國時代,勃興忽亡的吳國創造了冷兵器時代冶煉技術的傳奇,更為后世留下了太多的藝術創作的母題;二是明清時代,正如專家所說,明清兩代是中華文明的蘇州時期。對蘇州歷史的展示,應站在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文明發展史的高度來加以遴選,如果某個歷史人物和事件只是對蘇州發展有影響,那么它在整個系列片里的位置和體量只能是評彈里所謂的“弄堂書”,從簡為好。28集的節目體量,不是預先設定的,而是根據上述標準遴選的結果。
尊重歷史,也體現在具體歷史對象的表述上。歷史存在很多的盲點,或者無從查考,或者眾說紛紜。我們確定的標準比較嚴謹,沒有信史記載的,沒有實物佐證的盡可能不涉及,如考慮到受眾對歷史演義的期待心理,一定要說時也盡可能以第一人稱講述出現,后者代表個人觀點;而如果在解說中無法回避,則一定加上“相傳”“據說”等。比如吳越故事中家喻戶曉的西施是否存在一直是史學界爭論的話題,所以節目只在講述范成大與范蠡相似的人生軌跡時一帶而過。近四年的創作周期,我們仿佛在歷史密林里穿行,有時柳暗花明,有時道阻且長,我們笑稱歷史到處是“坑”,一不小心就會掉進錯誤的泥潭。《蘇州史紀》里有幾十幅動畫地圖,這些地圖的底本專門請歷史地理專業老師繪制,它們有本可依并經過反復斟酌。比如太湖東山,如今是半島,但至晚在乾隆年間時,它還是四面環水的島嶼,當時刊印的《太湖備考》上的地圖就是明證,我們在節目中,遵從了歷史地理的事實。
尊重歷史,還體現在史觀上。既不能以當代視界苛求古人,也不能因現實目的粉飾歷史。對歷史的回望應持有客觀、辯證和發展的眼光。對于眾說紛紜的人物、事件和現象,則堅持主流史觀。比如對太平天國運動的評價,史學界正努力擺脫階級斗爭史觀的影響,但正面評價太平天國運動依然是主流史觀,創作中我們以此為基調,但也涉及了相關的客觀描述和評價。地方歷史的演繹往往會陷入“鄉愿情結”,對此我們也高度警覺,比如對吳王張士誠的講述,蘇州人是感念這位失敗的吳王的,至今依然有祭奠追思的習俗,但節目更多地是去分析其失敗的歷史教訓。
一座城市的今天來源于它的昨天,歷史和現實是可以也應該雙向觀照的。《蘇州史紀》運用歷史和現實的交叉敘事,鑒古知今,使節目擁有了選材、開掘的準確性和現實意義;注重歷史橫切面的細節把握和視域拓展,所謂“知人論世”,跳出就城市說城市的局限,在一個更廣大的背景上以比較的眼光看待城市的歷史進程、思想文化藝術的創造。
對歷史的開掘最終是為了發現其中至今閃光的東西,最好的歷史陳述,能讓人看到未來。《蘇州史紀》中不乏歷史和現實的相映成趣和互為觸發。如講述造園藝術的《人景壺天》和手工藝術的《吳中絕技》,園林和手藝如今依然是蘇州最具個性光彩的文化表征,節目由現實看歷史,以今人講古人,其著力點在歷史陳述,著眼點則在文化的傳承和創新。
對歷史人物和事件的講述,應將其放在特定時間和空間組成的坐標軸中,這樣才能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使節目內容的呈現由點及面。我們都知道明代蘇州知府況鐘是斷案如神的“況青天”,但況鐘最應為人記取的其實是他在地方財政改革方面所做的貢獻,將況鐘放在明朝初期特定的歷史背景上加以考察,能更全面地了解和理解他的所作所為,也能對他的歷史貢獻有更清晰的認識。
含納歷史的厚度,除了史料拓展,還有實物開掘。紀錄片歸根結底要以影像說話,《蘇州史紀》創作之初,除了聘請歷史研究顧問,還邀約了考古等文博系統的專家,這讓節目影像系統的打造受惠良多。節目里攝錄了蘇州大部分最具典型意義的遺址遺存,幾乎將蘇州各主要博物館最具代表性的珍藏盡數展示。很多文物補充和豐富了文獻記載的不足,也有很多文物是第一次收入鏡頭展示在公眾面前,這一方面增強了節目的知識性和可看性,另一方面也生動確證了歷史與現實的交融。
黑格爾說“歷史是一堆灰燼,但灰燼深處有余溫”。我們的祖先創造了歷史,他們經歷過無數的曲折沉浮,也體驗了無數的悲歡離合。歷史現場是文化現場,往往也是生活現場。因此,節目對歷史的講述始終以人物和事件為前景,以“以人帶事、以事說史、以史論理”為創作思路,既是客觀講述,也浸潤著情感體驗,努力達成史實、史觀、歷史情懷的浸潤統一。
以人帶事和以事說史的極致追求是歷史內容情節化和歷史人物性格化。《復社風云》講述晚明復社主盟張溥的故事。大家熟知的《五人墓碑記》是張溥早年的文學作品,除了文學家,他更重要的身份是政治活動家。他開創的復社影響了晚明政局,也集中體現了傳統士人尚實學、重氣節、行正義的價值取向和用世精神。節目將張溥置于一系列交錯的人物關系中,他和同窗張采是相濡以沫的摯友,他和狀元首輔周延儒的關系冷熱交織、至今成謎,他和“奸相”溫體仁則勢同水火。《明史》評價溫體仁“為人外曲謹而中猛鷙,機深刺骨”。對此節目設計了一個細節加以表現,密室長窗下溫體仁來回踱步,忽然發現條案上有一只小蟲在緩慢爬行,他下意識地伸出手狠狠地摁了下去。張溥離世時年僅40歲,史書談及他的英年早逝,有四個字觸目驚心——“憂能傷身”。
將歷史人物置于復雜的社會關系和人事糾葛中,或者凸顯其最具沖突性和光彩的若干人生片段。我們的目的不是羅列人生履歷,而是希望照見一個時代的“心靈”,對那些身處不同時代如今依然閃耀在人類文明星空上的先賢,我們由衷秉持陳寅恪先生所說的“同情之理解”。
所謂維系歷史文脈,留住城市記憶,維系和留住的最終是那些不朽的人文精神和卓越的文化品格。在蘇州這方土地上,涌現過“先憂后樂”的道德風范、踐行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家國情懷,更有無數人自強不息,不懈于“革故鼎新”“成仁取義”,這樣一些人物鍛造了傳統中國的士大夫精神,使物質繁華的蘇州擁有了文化的富足,也奠基并不斷豐廣著我們這個民族的精神高度和文明根系。通過“以人帶事和以事說史”,構架起歷史和現實的橋梁、打開古人和今人的對話、完成傳統與現代的承繼,《蘇州史紀》意欲達成的,是關系民族精神和文化自信的“以史論理”。
一切過往,皆為序章。浩蕩的歷史如此,滄海一粟的節目更是如此。對于觀眾來說,《蘇州史紀》開啟了一扇小小花窗,從中可以窺見歷史山水的輪廓;而對于創作者來說,每一個節目的完成都像長途跋涉后的碼頭,駐足回望是為了更好地出發。最后,謹用《蘇州史紀》中的兩句話作結并與大家共勉:春秋易代,我們慎終追遠;繼往開來,必定光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