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畏
雖然韋伯最先區分了實踐合理性、實質合理性、理論合理性和形式合理性等四種類型的合理性,但他區分這些概念的目的在于:通過劃分作為精神過程和行動規則的不同合理性類型,把具有具體性、偶然性、豐富性和易變性的社會實在歸結到可理解的和有意義的規律性,來考察這些合理性類型與不同種類的社會行動的關聯方式。②參見Stephen Kalberg, “Max Weber’s Types of Rationality: Cornerstones for the Analysis of Rationalization Processes in History”,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85, No.5, 1980, pp. 1145—1179。韋伯所闡發的實質合理性,是要證明人具有價值合理性行動的內在能力。在當代的分析哲學、教育哲學和實踐哲學(或行動哲學)的論域當中,實質合理性被當作關于人的信念、判斷、論證、決策和行動的本質的一個重要論題,并受到了來自后現代主義、多元文化主義和女性主義的挑戰。從認識論的立場來看,形式合理性是一個相對封閉和邏輯自足的概念,而實質合理性則是一個論域開放和認識辯護的概念。實質合理性的當代論證是與對合理性的認識論辯護、對批判性思維的闡發和對相對主義的反駁緊密聯系起來的。本文將結合這一理路來論證實質合理性的認識內涵和建構方式。
關于實質合理性的探究,首先需要澄清實質合理性所內含的認識論問題。除了形式合理性和實質合理性之分以外,關于合理性的劃分通常還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根據合理性的概念邏輯,可以分為抽象合理性和具體合理性;另一種是根據合理性的存在形式,有理論合理性與實踐合理性之分。關于合理性的認識論探討,既可以把它定位在哲學、邏輯、科學、知識等條理化、體系化的認識形式,又可以把它定位在普通意義上的認知形式。雖然關于實質合理性的認識論辯護傾向于立足后一種情形,但是它作為說明人的認識和行動的根本性質的概念,既要把握抽象合理性或理論合理性對于它的形式方面的意義,又要涵括具體合理性或實踐合理性所包含的豐富具體內容。
從哲學上看,抽象合理性(形式合理性的另一種表述)主要是指邏輯的、普遍的、無時間和無內容的合理性,具體合理性則是修辭的、特殊的、時間性的和具體的合理性。①Jan Derry, “Abstract Rationality in Education:from Vygotsky to Brandom”, Study in Philosophy of Education,Vol.27, No.1, 2008, pp.49—62.抽象合理性和具體合理性的劃分主要具有認知邏輯的意義。理論合理性在某種意義上就是關于合理性的認識論,這種觀點可以從奧迪(Robert Audi)關于理論合理性的論述當中得到支持。他認為理論合理性包括以下這些內容:(1)理論合理性要素的來源(如感知、記憶、意識、理由、論證、可錯性和可駁倒性、證詞);(2)理性論證的融貫性(如認識可能性條件、概念融貫性);(3)認知結構(推理、信念形成模式);(4)理論合理性的范圍(如信念,合理信念的制約條件、合理性和辯護與封閉條件、理論合理性的實踐權威);(5)理論合理性的人(合理性程度、合理性的認識整合、合情理性(reasonableness)②在英文當中,“reasonableness” (中譯的分歧較大)與“rationality” (中譯為“合理性”基本形成了共識)可以看作是同源的兩個概念,但“reasonableness”在不同的語境當中和不同的哲學家那里,它的含義差別非常之大。例如,在道德哲學的探討當中,合理性存在于用有效的手段來達到目的(通常是自利的),而“reasonableness”存在于尊重他人權利與自己權利的公平性(參見Alan Gewirth, “The Rationality of Reasonableness: To the Memory of Donald J. Lipkind”, Synthese, 1983, Vol.57, No.2, pp. 225—247)。 而 在論證理論當中,“合理性”是指使用推理能力,而“reasonableness ”是指能很好地使用推理能力(參見F.H.van Eemeren and R. Grootendorst, A Systematic Theory of Argumentation: The Pragma-dialectical Approach,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24)。如果把合理性定位在普通人的認知和行動,它們都是在社會當中進行的,必定有著各不相同的價值目的并受到個人主觀性和社會條件的制約,理性能力和道德情感都會發揮作用(尤其是針對與自身、他人和社會都相關的事物),雖然必須強調理性的基礎地位。因此在實質合理性的語境當中,把“reasonableness”翻譯為“合情理性”較為合適。、全面的合理性)。③Robert Audi, “Theoretical Rationality: Its Sources, Structure, and Scope”, in The Oxford Handbook of Rationality, edited by A. R. Mele and P. Rawling,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17—44.顯而易見,理論合理性是合理性認識論辯護的一種“元”理論,但并不必然是實質合理性的“元”理論,因為實質合理性是建立在對合理性經典模型的批判和反思的基礎之上的。
合理性經典模型指的是,合理性不僅要建立在擁有理由的基礎上,還要滿足三個必要條件:(1)如果X(信念、行動、決策等)是合理的,它必須是一般的,即只要給定一系列證據能一般性地支持X是(或不是)合理的,那么對任何人來說都如此;(2)X必須遵守相關的一系列理由或證據;(3)它最終是規則的事情,因此 X必須服從于和立足于合適的規則。①Harold Brown, Rationality, London: Routledge, 1988, pp.5—19.合理性經典模型著重強調的是遵守理性規則,但在應當遵守何種理性規則的問題上,經典模型會有兩種可能性:(1)訴諸更基本的規則,立即就導致無窮后退的前景;(2)如果不訴諸更基本的規則,似乎會招致求助任意規則。為了解決經典模型存在的問題,布朗(Harold Brown)提出了一個判斷模型,把合理性判斷置于合理性的核心位置。“判斷是一種不遵守規則而評價情況、評估證據和做出合情理的決策的能力。”②Ibid., p.137.合理性判斷模型與其說解決了合理性的規則問題,不如說回避了規則問題。所以,西格爾認為上述兩種模型都有失偏頗,對合理性的充分說明應當包含規則和判斷。③Harvey Siegel, “Rationality and Judgement”, Metaphilosophy, Vol.35, No.5, 2004, pp.597—613.合理性判斷一方面不可能完全地脫離理性規則或標準,另一方面也不會是一種純邏輯判斷(即形式合理性),因為從認識論上看,它必然涉及句子(或命題)之間的證據內容和相互關系,即實質合理性。④Harvey Siegel, “Two Perspectives on Reason as Educational Aim: the Rationality of Reasonableness”, in Philosophy of Education( Proceedings of the Forty-Seventh Annual Meeting of the Philosophy of Education Society) ,edited by M. Buchmann and R. E. Floden, 1991, pp.225—233.
這種意義上的實質合理性,主要還是在與形式合理性相區別的意義上來加以闡述的。其中核心的一個問題是,對“實質”內涵的理解還局限于一般的認識論立場,似乎并不需要考慮人的實際的或真實的信念、判斷、論證、決策、行動。關于實質合理性的認識論辯護,有著與合理性經典模型不同的問題域。西格爾認為實質合理性主要包含這些認識論問題:怎樣確定所提出的關于信念、判斷、論證和行動的理由是好的或有力的?按照怎樣的指導或原則去獲得好理由?這些原則的本質是什么?它們是怎樣辯護的?⑤Harvey Siegel, “Reason and Rationality”, in Philosophy of Education: An Encyclopedia, edited by J. J.Chambliss, New York: Garland Publishing, 1996, pp.536—539.回答了這些問題,就可以說明一般性的合理性原則在受約束條件下怎樣通過人的實際的或真實的信念、判斷、論證、決策、行動等來具體實現。
從邏輯上看,普遍性與實質性之間似乎存在著矛盾。但普遍的實質合理性并不是一個矛盾概念,它可以這樣的形式化方式來表述:如果P是Q的一個好理由,那么任何確證相信P的人,和基于P相信Q的人一樣,確證相信Q;個人的和文化的特殊性和差別不會影響到P確保Q的能力。①Harvey Siegel, “Why should Educators Care about Argumentation”, Informal Logic, Vol.17, No.2, 1995,pp.159—176.因此,普遍的實質合理性實際上是一種認識論普遍主義,但它不能解決受主體差異和限定條件制約的一些實質問題。因此,實質合理性需要確立在認識論個人主義基礎之上。在認識論個人主義看來,實質合理性包含兩個構成要素:第一個是合理性的根據在于證據和論證,第二個是合理性必須是個人的智力自決和獨立判斷。這種實質合理性在個人如何有理由相信證據和論證的問題上,會遇到兩個要素不能相容的情況,即哈德威克(John Hardwig)所提出的認識依賴(epistemic dependence)。
認識依賴可用這樣的公式來表述:個人A有好理由相信一個命題P,而個人B沒有好理由相信P;但B有好理由相信A有好理由相信P。這樣,B的信念在認識論上必須求助A的權威和信念,顯然B的信念不僅僅是A的信念,那么B的信念怎樣才是合理的?②John Hardwig, “Epistemic Dependence”,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82, No.7, 1985, pp.335—349.哈德威克把它看作是“B的信念與P的證據建立起怎樣的聯系,才能保證B的信念的合理性”的問題。他的結論是,B有好理由相信,A對于相信P所必需的證據進行了探索。B之所以有理由是因為他受過廣泛訓練和具有特殊能力去相信專家,而不是建立在個人的感知、記憶、推斷等主觀性基礎之上。因此,哈德威克認為:“合理性有時存在于服從認識權威,因而,存在于被動地和非批判地接受被給予的信念。”③Ibid.換句話說,合理信念可以建立在信任而不是理性基礎上,這與實質合理性的第一個構成要素相矛盾。
要解決這個矛盾,實質合理性需要把視角轉換到主體條件上,即個人應當具備怎樣的能力和素質等才能把智力自決和獨立判斷建立在證據和論證的基礎上,并形成好理由。而這一問題在關于批判性思維的爭議中得到充分討論。似乎這兩個條件對于實質合理性來說是必備的:一個是用理性方式去判斷和評估信念、判斷、論證和行動的好理由的素質,它是實現理性融貫性所必需的;另一個是用理性力量去支持信念、判斷、論證和行動的能力,這種理性力量不是要擔保理由的不可錯性,而是擔保探尋好理由的可持續性。西格爾所闡發的批判性思維的“理由”概念對此做出了進一步說明:“首先存在著正確評估理由的能力,把它叫做理性評估構成;其次存在著把理由作為行動和信念基礎的意愿、愿望和傾向,它做出理性評估和受這種評估結果的指引,把它叫做批判態度或批判精神構成。兩種構成對于正確的批判性思維觀念都是根本的,擁有它們是人具有批判性思維所必需的。”①Harvey Siegel, Educating Reason: Rationality, Critical Thinking, and Education, 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 1988, p.23.
對于實質合理性來說,理性評估構成之所以具有根本意義,是因為聚焦于理性和理性力量能夠為信念、主張、判斷、論證和行動的辯護提供保證,這源于理性原則包含連續性和證明力,因此可以保證批判性思維是無偏見的、融貫的和非任意的。批判精神構成之所以必需,是因為具有批判性思維的人必須具有一定的尊崇理性、認同理由的態度、傾向、思想習慣和性格特征;如果沒有這些主體特性,批判性思維就無從具體實現。基于認識論個人主義立場,把批判性思維作為實質合理性的基本主體條件,一方面可以避免在合理性問題上的基礎主義觀點,另一方面可以回應懷疑主義和相對主義對合理性的否定。這樣,信念、論證、判斷、決策和行動在實質上是合理性,就意味它依靠批判性思維而得到證據和理性的雙重肯定支持,而避免理論合理性或抽象合理性所面臨的三難困境(trilemma):無窮后退、教條的或任意的中止點、循環論證。
“有理由” (having reasons)是合理性的一個前提條件。而對實質合理性而言,好理由(充分理由是它的一種強形式)則成為了合理性具有“實質”的一個根本性必要條件。雷舍(Nicholas Rescher)就明確提出:“合理性以配備‘好理由’為核心:如果我做事情是受恰當的好理由支配,我就是合理性的。”②Nicholas Rescher, Rationality: A Philosophical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the Rationale of Reason, Oxford:Clarendon Press of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p.4.不僅信念、論證、判斷、決策和行動基于好理由是它的一個基本標志,而且好理由本身是理性的必然要求和具體體現。從認識論上看,好理由無論是作為一個陳述還是命題,如果沒有經過辯護,它就不具備合理性和客觀性,而是一種信仰(faith)。關于“好理由”的認識論辯護可劃分兩種類型:一種是命題式辯護(propositional justification),它是關于作為一個命題或陳述如何提供理由的辯護;另一種是信念式辯護(doxastic justification),它是關于人相信一個命題或陳述的理由的辯護。③Paul K. Moser, Empirical Justification, Dordrecht, Holland: D. 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1985, p.3.因此,關于實質合理性所必需的“好理由”,可以從命題式辯護和信念式辯護這兩個層面去展開。④這兩種辯護之間存在著怎樣的相互關系成為了探討的熱點。關于二者相互關系的正統觀點是:如果P對S來說在命題上得到辯護,由于S有理由R,并且S基于R相信P,那么S關于P的信念是在信念上得到辯護的。參見John Turri,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ropositional and Doxastic Justification”, 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 Vol.LXXX, No.2, 2010, pp.312—326。
一般來說,通過命題式辯護所確立的好理由具有不依賴辯護者的客觀性,因為命題式辯護至少需要證據和邏輯二者之一的支持。關于陳述和命題的(經驗)證據和(論證)邏輯支持的探討是當代認識論的核心之一。雖然實質合理性必須要以認識論為基礎,但它關于好理由的論證又與認識論不盡相同。對實質合理性而言,所謂的好理由,應當具有一般可應用、情境中立的性質,是對各種理由反思的結果,因此成為相信、判斷、論證和行動的依據。因此,關于“好理由”的命題式辯護既不能采取先驗主義去論證一種普遍的、絕對的好理由或者其標準;又不能在歷史學、物理學,或其他具體學科當中決定事實上什么是好理由,而是要概括出好理由的本質屬性和優越性。①Harvey Siegel, Rationality Redeemed?: Further Dialogues on an Educational Ideal, New York: Routledge,1997, p.117.
好理由既需要相關證據來支持,又需要邏輯論證有一個確定的中止點。沒有相關證據支持的理由(在排除“認識依賴”的情況下)必定是主觀隨意的,但不能認為這種證據支持具有絕對性和唯一性,而承認它是可錯的和可更正的,這恰好體現了理性力量,而不是理性的抽象規定。沒有確定中止點的理由,其論證很可能會陷入無窮后退、循環論證或任意中止的三難困境。確定的中止點不能完全歸結到實用主義所主張的工具的、效率的或效用的合理性,因為它們完全可能建立在假定的好理由而非真正的好理由基礎之上(例如偶然性的理由)。西格爾認為應當通過對“為什么是合理的”,而不是“什么是合理的”問題的解答去把握,前一個問題必然要根據理性的規范性和證明力來回答②Harvey Siegel, “Rescher on the Justification of Rationality”, Informal Logic, Vol.14, No.1, 1992, pp.23—31.,而對后一個問題的回答容易陷入認識論相對主義。
理性的規范性和證明力在實質合理性當中如何得以實現,洛德(Errol Lord)認為與正確地響應理由有關,他提出了命題式辯護的一種新論證——因素說明(factoring account)。③Errol Lord, “Having Reasons and the Factoring Account”, Philosophical Study, Vol.149, No.3, 2010, pp.283—296.因素說明是要通過三個具有遞進關系的模型,來說明“有理由”怎樣內在地把規范性和客觀性聯結起來。第一個是認識模型,可表述為:p(命題)是相信q(命題)的理由,當且僅當(1)給定p的條件下q的概率比q自身的概率高,和(2)p是真的。第二個是理由模型,可表述為:能動者(agent)A有理由R相信那個p,當且僅當(1)R符合認識模型和(2)A處在知道R的境況當中。第三個是普遍模型,可表述為:能動者A有理由R去X(代指相信、判斷、論證、決策和行動等)那個p,當且僅當(1)R符合理由模型和(2)A處在知道R的境況當中。關于“有理由”的因素說明對于實質合理性的命題式辯護表明:如果我們沒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想要那個φ(代指信念、判斷、論證、決策和行動等),我們相信/想要那個φ就不可能是實質合理性的。
就實質合理性而言,信念式辯護所確立的好理由通常依賴主體和情境。信念式辯護源自認識情境主義(epistemic contextualism)①在認識論的不同論域當中,關于認識情境主義有著兩種不同的探究方式和反駁方式。一種叫做認識論個人主義,即探究認識情境都是以個人作為認知的主體預設。情境也就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與主體相關的情境。例如,弗賴塔格(Wolfgang Freitag)認為:認識情境主義是解釋這種現象的一種方式:與個別認知情境相關,我們有時愿意和有時不愿意把知識歸因于認知主體。參見Wolfgang Freitag, “Epistemic Contextualism and the Knowability Problem”, Acta Analytica, Vol.26, No.3, 2011, pp. 273—284。 另 一 種 是與認知手段相關的情境(如語言)。例如,丁格斯(Alexander Dinges)認為:“認識情境主義是一個語言學論題,即‘認知’(knows)表達了依賴于在使用當中起作用的認知標準的或多或少所必需的認知關系”(參見 Alexander Dinges, “Epistemic Contextualism Can be Stated Properly”, Synthese, Vol.191, No.15, 2014,pp.3541—3556)。麥肯納(Robin McKenna)認為,關于認識情境主義有兩種反對方式。第一種是語言學反對(linguistic objections),它聲稱證明了最有利的語言證據表明“認識”是情境不敏感的;第二種是異見問題(disagreement problem),它與以異見的方式報告“認識”行為有關(Robin McKenna, “Epistemic Contextualism Defended”, Synthese, Vol.192, No.2, 2015, pp.363—383)。另一種認識情境主義則是認識論整體主義,即基于一般意義上的認識論或知識論(忽略個人認知者特征及其處境)來探究認識論問題。在實質合理性的論域內,像西格爾這樣的論者傾向于第二種情形。,認識情境主義認為知識主張具有超越哲學抽象論證、與具體學科及科學共同體密切相關的合理性。源于認識情境主義的信念式辯護去確立好理由,通常有兩種選擇:要么依據意見一致,要么依據工具合理性原則。這樣的辯護存在兩個根本性問題。第一,如果僅僅求助主體和情境,無法區分“是好理由”與“被當作好理由”,“是好理由”需要經過批判性思維的審查,而“被當作好理由”則只需要達成共識或達到目的。第二,如果假定情境中立是不可能的,那么即使是關于同一陳述或命題兩個(或更多)好的理由之間的關系也不能得到任何說明,也就不能決定信念、論證、判斷、決策和行動到底應當以哪個理由為依據。如果不能解決這兩個問題,實質合理性的“實質”就存在內在的不一致
性。從認識論上看,后現代主義、多元文化主義和女性主義可以被看作是認識情境主義的當代形態。盡管它們對于具體的主體和情境的理解和定位不同,但矛頭都指向現代主義或啟蒙主義所確立的理性話語框架(指由一套原則、標準、規范、習俗所構成的框架)或合理性原則。關于理性及其意義,后現代主義批判這種話語框架對其他認識形式的集權統治,多元文化主義主張不同文化的話語框架的存在意義,女性主義則要肯定女性話語的認識價值。它們對理性話語框架或合理性原則的批判集中于認識正義問題,即認為它把各種不同的尤其處于較低水平的話語框架認知話語排除在外、使之保持沉默或者把它們邊緣化,并否認其合理性,因而這種理性話語框架在認識道德上就是不平等的和非正義的。
后現代主義、多元文化主義和女性主義的合理性基本觀點就是好理由在實質上必定是與話語權、文化和性別相關的,說得極端一點,甚至是由它們所決定的。或者說,信念、論證、判斷、決策和行動等的合理性首先在于話語權、文化和性別等差異性,而不是認識普遍性。這些主義否定普遍合理性的存在,而肯定存在多種合理性。但如果從認識論而不是道德論來分析的話,關于多種合理性的信念辯護必須回答兩個問題后才能確立:第一,如果各種話語框架是不通約的,它所預設的認識論是什么?第二,各種不同的話語框架,在認識論上具有同等的合理性地位嗎?顯然,后現代主義、多元文化主義和女性主義關于合理性的論證要么回避這兩個問題,要么局限于自己的話語框架來舉證。從批判性思維而不是封閉性思維的角度來看,可以通過預設不同的認識標準而不是假定多種認識論去論證好理由,如果循此思路,命題辯護將是不可或缺的。故此,實質合理性所需的“好理由”最終是由命題辯護而不是信念辯護來確立的。
在合理性的“實質”問題上,當代的一些相關理論流派分別提出了不同的觀點:相對主義認為合理性的實質是相對性,認識實用主義把合理性的實質看作是效果和效率,自然主義認為合理性的實質要由自然進化過程來說明。對這些合理性的“實質”分析和澄清,是實質合理性建構所必需的,因為它們都涉及實質合理性的認識規范建構和道德規范建構的一些核心內容。
后現代主義、多元文化主義和女性主義都認為認同一般和普遍的合理性就必然要排斥特殊和個別的合理性。它們都可劃歸為認識論相對主義。在認識論相對主義看來,知識(和∕或真理、辯護)對于時間、空間、社會、文化、歷史時期、概念圖式或框架,或個人訓練或確信等而言是相對的,因為什么算作(真的或確證的)知識取決于上述變量的一個或多個值。①Harvey Siegel, “Epistemological Relativism: Arguments Pro and Con”, in A Companion to the Relativism, edited by S. D. Hales, Oxford: Blackwell, 2011, pp.201—218.后現代主義基于對理性的解讀,把矛頭指向“邏各斯中心主義”,女性主義則主要依據知識及其結構的分析去聲討“理性的統治”,多元文化主義則立足不同的文化形式為多元的合理性辯護。因此,理性的合法性(即邏輯自足和理性力量)受到了相對化、去中心化、多元化、多樣化、分散化、邊緣化等訴求的挑戰。相對主義從認識論邏輯來看是不能成立的,這是因為:第一,它是自我反駁的;第二,相對真理概念是沒有意義的。西格爾提出了反對認識論相對主義另外的兩個正面論證:第一,“中立判斷”是可能的,合理性判斷就可以是一種中立判斷。第二,“超越”視角是成立的,理性判斷具有超越各種變量的力量。①Harvey Siegel, “Epistemological Relativism: Arguments Pro and Con”, A Companion to the Relativism, edited by S. D. Hales, Oxford: Blackwell, 2011, pp.201—218.相對主義合理性在認識論上與認識論相對主義具有同構性。相對主義合理性的根本問題在于:如果把相對性作為合理性的本質,它實際上否認了理性所具有的融貫性和證明力,因而信念、論證、判斷、決策和行動也不可能建立在理性的認識規范的基礎之上,其結果就是在規則上和判斷上出現邏輯混亂或自相矛盾。因此實質合理性的認識規范建構實際上是培育和形成批判性思維。
實質合理性作為一種認識規范,必須要有相應的準則或標準,問題在于它們是什么標準,以及是怎樣確立的。認識實用主義和自然主義分別提出了不同的認識規范的準則或標準。在認識實用主義看來:“認識合理性與實踐合理性構成了一個統一的整體。”②Nicholas Rescher, Epistemic Pragmatism and Other Studies in the Theory of Knowledge, Frankfurt/Paris/Lancaster/New Brunswick: Ontos Verlag, 2008, p.6.因此,合理性在于達到目的的工具或手段(通常包含理性)的適用性和解決問題的效果和效率,雷舍又把它叫做“經濟合理性” (economic rationality),并認為“它是一般合理性的最終維度,它賦予功能效用以規范方面”③Ibid.。但是,在工具合理性概念中加上效率的經濟合理性,能夠取代認識合理性辯護而成為最終的規范維度嗎?如果假定對工具或手段的適用性和解決問題的效果和效率的判斷和評價只與實踐有關而與認識無關,回答可以是肯定的。但這種規范性至多也只是一種實踐規范,而不可能是認識規范。因為它回避了“工具或手段的適用性和解決問題的效果和效率要依賴怎樣的證據或在什么基礎上來判斷和評價”這個認識論問題。實際上,正如“工具合理性依賴于認識合理性”④Harvey Siegel, “Hooker’s Revolutionary Regulatory Realism”, 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Vol.29, No.1, 1998, pp.129—141.一樣,經濟合理性也依賴認識合理 性。
自然主義認為關于證據、保證、辯護本質的認識論問題可以像自然科學一樣通過經驗科學化的方式去解決。以描述性為特征的自然主義是否具有認識規范性受到普遍質疑。自然主義的一種新的表現形式是,在一種新的系統框架內重建進化認識論來發展自身,并確保具有較強的規范性。其基本思路是,把合理性看作是與科學一樣的調節系統,而認識規范性是進化系統自我調節所產生的。胡克(C. A.Hooker)指出:“一種徹底的自然主義進化認識論提出,合理性或合情理性概念能挑選出描述自組織和發展認識過程的規則結構。”⑤C. A. Hooker, Reason, Regulation and Realism: Towards a Regulatory Systems Theory of Reason and Evolutionary Epistemology,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5, p.202.無論自然主義采取何種具體自然科學形式來描述,它既不能說明科學自身的認識性質,也不能對為什么要放棄認識論的規范性進行辯護。合理性標準的建構必須依賴那些具有規范能力的標準的建構。西格爾正確地指出:認識規范性不是源自理性的自然起源,也不是產生于過程,而是因為我們需要一種中立標準。①Harvey Siegel, “Naturalism and Normativity: Hooker’s Ragged Reconciliation”, 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Vol.29, No.4, 1998, pp.639—652.因此,對認識規范建構而言,可以設想的唯一的元原則(meta-principle)就是,任何信念、主張、話語的結果都要有辯護性質,而這種性質必須依賴(可錯的)辯護標準或準則,并由是否與其一致來決定。②Harvey Siegel, Rationality Redeemed?: Further Dialogues on an Educational Ideal, p.136.
實質合理性的道德規范建構通常有兩種途徑,一種是建構認識德性規范,另一種是建立認識交往規范。實質合理性有時直接被解釋為“合情理性”,因為它可以被看作是理性評判與道德評價的結合。合情理性意味著包含認識德性內容,并與具體認知情境相結合,因而能夠有效地克服和避免理性原則的抽象性和元語言。博布勒斯(Nicholas C. Burbules)就這樣認為:把合情理性看作是一套德性,不是要我們承認主從敘述或純粹元話語,相反,要把理性描述為具體的、不完美的、可企及的……客觀性、可錯主義、實用主義和判斷等要素都能以公正對待人的思想、價值、生活形式多樣性的方式去探討,又不會陷入相對主義,相對主義不能認可或批判關于人類存在的復雜性和模糊性的思維方式。③Nicholas C. Burbules, “Rethinking Rationality: On Learning to Be Reasonable”, in Philosophy of Education 1993這樣的合情理性假定了合理性與道德德性是不相容的,因此需要用道德規范來制約理性原則。這顯然是用“應當”的問題去取代“是”的問題。對實質合理性而言,既不能把認識德性當作外在于理性的,又不能否定合理性的普遍認識標準要求。公正對待不同的信念、論證、判斷、決策和行動與在認識論上對它們進行正確的反思和評價之間并不矛盾,而且否認后者倒是會造成缺乏認識公正的標準。因此,不能用合情理性,而只能用批判性思維去建構一種基于理性評估的道德規范。
認識的道德規范是否需要合理性交往理論作為前提?這實際上是一個正義優先還是真理優先的問題。合理性交往理論就是要確立正義的優先性,認為道德規范可以保證爭論的開放性和非強制性,從而打開言談的可能性空間。在接近于允許任何人參與的理想言談的環境下,任何的公共主張是爭論各方達成一致的結果。像傾聽他人的意愿,關心他人的感覺、需求和利益,聞過即改的意愿,自查偏見的意愿等這些認識德性,是指向達成共識和建構實踐理性所必需的。合理性交往理論承諾
(Proceedings of the Forty-Ninth Annual Meeting of the Philosophy of Education Society), edited by A. Thompson,1993, pp.340—349.避免相對主義,同時要確定上述認識德性內在于合理性而不是依賴普遍標準。①R. Jay Kilby, “Critical Thinking, Epistemic Virtue, and the Significance of Inclusion: Reflections on Harvey Siegel’s Theory of Rationality”, Educational Theory, Vol.54, No.3, 2004, pp.299—313.但是遵守交往道德規范所達成的公共主張并不能必然保證它的正確性或真理性,尤其是在缺乏普遍標準的情況下。換句話說,交往的道德規范性不是認識合理性的必要條件。
為了把合理性置于更大的可能性空間中進行反思,希利(Paul Healy)提出了解釋—對話思維(hermeneutico-dialogical thinking)來重建合理性。這種思維一方面可以整合道德規范,因為“解釋—對話思維要求我們牢記理解的可能性是建立在我們一開始就會知道去理解事物的整體整合性,無論這事物是一種文本、一個人還是一種文化”②Paul Healy, Rationality, Hermeneutics and Dialogue, Burlington, VT: Ashgate, 2004, p.120.;另一方面可以滿足合理性的認識要求,即只求助于評價標準自身不足以保證合理性,因此需要“對話的”或“辯證的”論證的廣闊空間,以便使爭論各方的相對優點能夠根據相關標準進行評估。③Ibid., pp. 96—97.但是解釋—對話思維本身并不能確立一種中立的或超越的認識標準,而只是確立一種認識態度。雖然這種認識態度有助于強化認識交往規范,但是這些規范如果在認識論個人主義立場上不能得到命題式辯護或信念式辯護,實質合理性將很有可能是一種虛構。
綜上所述,實質合理性,從它的認識邏輯上看,處在抽象理性(或大寫理性)、科學合理性、理論合理性、認識合理性,這個從抽象到具體的邏輯鏈條的末端;從它的主體條件看,它處在從一般的理性主體、科學共同體、合理性的人、具體的人,這個從一般到個別的主體系列的實在層面。實質合理性是個體基于可中立判斷和評價的“好理由”、由批判性思維所主導、在認知和行動中以理性評判和道德評價相結合的方式來實際建構的合理性。從認識論上說,實質合理性可以為關于人類認知和活動的復雜性和多樣性的判斷、分析和評價提供概念框架和認識辯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