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宣孟
一
2017年6月29日—30日,在美國密歇根州州立大河谷大學召開了以討論interality為主題的學術會議。Interality這個詞詞典上還查不到,根據構詞法,詞干“inter-”意為“……之間”加上后綴“-ality”,那么interality就是關于具有“……之間”性質的東西,漢語譯為“間性”。會標表明,這次會議是關于“間性”的第一屆國際研討會,看樣子今后還要繼續研討下去。事實上,北美近年已經有雜志就這個問題出過專輯,另外還有專門的論集出版。
其實,這件事與我們上海社科院哲學所大有關系。這套說法的創始人是商戈令,他30年前曾在我們哲學所工作,當時他就開始從事中西哲學的比較研究,現在的這些說法是他長期思考的一個成果。大家更應該記得,近幾年,他還就他的那些想法來所里講過課。我們所的《哲學分析》雜志也記錄了他的思想形成過程。此外他還有類似文章在《哲學研究》發表。①參見商戈令:《“道通為一”新解》,載《哲學研究》2004年第7期;商戈令:《道通與間性》,載《哲學分析》2012年第5期;商戈令:《間性論撮要》,載《哲學分析》2015年第6期??赡芪沂潜容^早關注他這些想法的人,會議舉辦方邀請我參加了會議。回上海以后,我看到2017年7月26日出版的我院《社會科學報》,以兩三千字的篇幅摘要了商戈令的一篇近作。標題赫然大字《探源中國哲學新路徑》,并有一行導語:“商戈令在《文史哲》2017年第3期提出……”我聽他談過《文史哲》近日發表他的文章,說是一篇為美國前輩漢學家、密歇根大學教授孟旦(Donald J. Munro)慶生的文章,當時我還沒有讀到。摘要突出的是商戈令自己的思想,可見他的想法已經引起不小的關注。主導會議的主要發言當然是商戈令。這個議題思辨性很強,可以說是一個純粹哲學問題,但讓我略感驚異的是,參加會議的學者并不限于哲學專業,傳媒學的來了好幾個,此外,有研究修辭學的、心理治療的、語言文學的以及從象數方面研究《周易》的,等等。照他們的說法,間性論(interology)打開了各種領域研究的新途 徑。
二
既然間性論有如此的功效,它究竟講些什么?我這里根據自己的理解做一個扼要的介紹。先要了解一個背景。商戈令這篇《中國哲學的新途徑》不是憑空想象出來的,而是通過中西哲學比較得出的結果。面對西方哲學,中國人要講自己歷史上的哲學,總是離不開與西方哲學的比較。然而,我們看到過去曾經做過的那些比較,其路數是有很大局限的。我這里指的是那些把西方哲學當做哲學的標準,然后試圖從中國傳統文化資料中選出與西方哲學的問題看似一致或相近的內容,以此當作中國哲學的做法。這種做法叫做“依傍”,即“依傍”著西方哲學建設中國哲學,其至今仍有很大的影響。根據這種方法,不僅一個一個中國古代思想家的“哲學思想”被對應著西方哲學家去解讀,而且一部一部的中國哲學史著作也被納入了西方哲學的框架。這樣寫出來的東西一方面讓人覺得,它們不像是中國哲學應該有的樣子,中國文化的真實面目被掩蓋掉了;另一方面,對西方哲學的攀附總是很生硬。結果,就出現了中國哲學合法性的疑問或擔憂。所謂“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并不是一個假問題,而是揭露出“依傍”是一條迷途;它更是一個信號,讓我們意識到,只要真正的中國哲學還沒有刻畫出來,中國傳統學術現代化的任務就沒有完成。擺脫“依傍”,找出一條能夠把中國哲學真實面貌刻畫出來的途徑,這就是商戈令這幾年思考問題的出發點。還有一個情況應當也是他能夠毅然與“依傍”決絕的原因,他在西方哲學方面對尼采下過功夫。尼采以反對西方傳統哲學著稱,從西方傳統哲學里走出來仍然可以是一種哲學,而西方傳統哲學正是國人“依傍”的主要樣板。這不是說,中國哲學不依傍傳統可以轉而依傍尼采,而是說,哲學應當可以有不同形態?!靶螒B”包括哲學的宗旨、對象和從事哲學活動的方式。商戈令關注的是哲學對象的形式方面。西方傳統哲學要探尋關于世界的真理、事物的本質。表達世界上的事物統統稱為being, 即“所是”。哲學的眼睛盯著的是各種各樣的“是”的東西,尤其是它們背后起支撐作用的“實體” (substance)。那么,所是、實體的出現是沒有原因的嗎?它們是怎么產生的呢?由此,他考察了中國哲學,認為中國傳統哲學并沒有把眼光停留在一個一個東西(所是)上面,而是著眼于各種東西產生的原因。把注意力放到了這個方面以后,他看出了中國哲學關注的是時空、過程、組成、變化和關系等方面。他把這些方面的情況歸結、表述為一個詞“間”。他從文字構造方面入手:“間”是門里透入了日光,有了光,才照亮了一切事物,才有了各種所是。他以為中國人思想方法上看重“間”,體現在日常語言中這個字的廣泛使用。比如,房間、天地間、人間,還有間隔、間距、之間、間歇、瞬間、間徑、無間,等等。用作動詞如,間苗、用間、離間、間或、間色、間分、間錯,等等。有些雖然沒有出現“間”字,實際上也是思想游弋在“間”的情景中,那就更多了。例如,中文里的世界、宇宙、天下,這些概念表達的也是著眼于“間性”。如果說以上這些說法還只是日常現象,那么,在實質性的哲學問題上,他進一步認為中國哲學的一些概念,比如(周)易、乾坤、動靜、道、中(庸)、仁義、和、誠、通、(五)行、太極—無極、無有,他們都屬于“間性”范疇。如果用西方哲學的實體那樣的所是去看待,那就說不清,甚至沒有地位了,然而,他們卻正是中國哲學賴以表達出來的觀念。要理解它們,就必須從“間性”方面去把握它們。Interallity(間性)和interology(間性論)是他創造出來的兩個詞,對間性有關問題的研究就是間性論。照商戈令的說法,“間性論”與西方哲學的“本體論” (ontology)是截然區別的。他對間性論涉及理論方面的簡要梳理就在《間性論撮要》一文中。
三
商戈令關于間性論的上述設想確實與傳統西方哲學的思考途徑有所區別,至于其是否能為中國哲學史的梳理提供一條成功的路徑,有待今后他自己或者其他人的深入研究。就目前說,它至少松動了西方哲學板結的泥土,讓人呼吸到一絲新鮮空氣。這從會議參與者的熱情中得到了印證。例如,印第安納大學的羅伯特(Robert L. Ivie)教授研究修辭學(rhetoric),他的這門學問似乎獨立于西方哲學之外,這使得他覺得很難找到理論的依托。“間性論”卻讓他發現了不同意見可能相互共存的依據,即不同意見從修辭學上看不過是人們筑起的種種隔離的墻,只要我們能夠拆除隔閡的墻,那么甚至那些看上去是異端的、偶然的東西也是可以相互依存的。密歇根州立大峽谷大學的斯蒂芬(Stephen Rowe)認為,以間性的觀點看人,人就不只是那種為了個人利益而相互競爭的人,而是同處于廣闊世間的共同體。間性的觀點還讓人(從實體的觀點擺脫出來)看到“空”原來一直是認知的源泉,甚至在這里可以體會到柏拉圖所謂“我們曾經知道一切”的那種直覺。正是各種關系,引領著人類創造自己的生活,去實現美好的前景。令人感興趣的是,密歇根州立大河谷大學的張廣先教授介紹的捷克裔巴西學者傅拉瑟(Flusser)的思想。張教授認為,傅拉瑟的思想實際上就是“間性論”的。例如,他把對話看成是負熵和創造性的場所(locus),就是一種間性論的說法;他把閑暇看成是智慧的溫床,閑暇就是間性;值得注意的是,人工智能、人與機器人的關系,這些都被看成是能夠在間性論領域里得到解釋的問題。中國傳媒大學的宮承波和郝麗麗以“間性論思想及其對中國傳媒包容的啟示”為題的發言認為,“間性論”的思想對于大融合的中國媒體來說有三點啟示:(1)有助于堅持媒體融合的公開性和靈活性,并創造出媒體間聯合的新形式;(2)媒體融合不只是單純的加法,適當的減法也是需要的;(3)媒體融合應當是一個以沖突方的對話和通過商討進行聯合為特征的能動的發展過程。這樣,新老媒體間就能夠消除隔閡,來共同建設社會的主流價值體系。
此外,來自“過程研究中心”的學者王志和與樊美筠(音譯)就“間性論”與懷特海的過程哲學作了比較,認為“間性論”和過程哲學的基本精神是一致的。不過,從商戈令文章中表述過的意思看,“間性”應該包括過程,過程只是“間性”的一個表現方面。還有來自臺灣的一位學者是研究心理治療的,她以實例說明野外生活對于治療心理創傷有積極的效果。野外生活,這是生活場景的轉換,她把這看作“間性”理論的一種效應。
四
我特別感興趣的是,商戈令的那些思想在中西哲學比較中的意義。這個比較不是空泛的、情緒式的比較,而是深入哲學形態的比較。他突破了對西方哲學依傍式的比較,但突破不是置西方哲學于不顧,而是從追問西方哲學的起點出發。他認為西方哲學始于對being/entity的追問,但是,有比對being/entity更深入的追問。這里他也借用過海德格爾那個問題:Why are there beings, rather than nothing?即哲學為什么要從“所是”出發呢?“所是”的來歷難道不需要更深入地追問嗎?確實,任何一門學問,要是深入追問下去就會越出自己的領域,走向哲學。那么,哲學自身呢?現在的哲學達到了最深的問題了嗎?也許,對這個問題的追問最終可以使得哲學的本質在我們這個時代顯示出來。商戈令的這個追問把“間性”置于being/entity基礎的位置,這等于說,中國那種形態哲學的思想方式比西方哲學要深,中國哲學可以成為西方哲學的根據。這個最深的追問、最終根據的問題,也就是哲學真正的開端問題,這不是指哲學史的開端,而是哲學本身的開端。哲學史的開端已經確定了,哲學的開端才向我們展示出來。
我在會上發言就從這個問題開始。我問,照商戈令先生的研究,西方哲學的出發點是being 或entity,而“間性”講得比being 或entity深,中國哲學就是“間性”思維,那么,中國哲學就比西方哲學還要深。這個觀點西方的同仁們是否接受呢?主持發言的孟旦先生講了一段話,核心的一個意思是,無論哪種理論,總是有確定的前提、出發點、立場或假定(assumption)的。這句話實際上是說,商戈令的理論也有自己的假定,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如果不同,那就是出發點或假定不同而已。要說中國哲學比西方哲學深,這一點想必難以接受。接著這個話題我就說,現在我們談到了問題的核心。各種理論都有自己的假定,假定中規定的東西越少,其包容性就越大,想的問題也就越深。這也就是說,如果假定甲能夠包容、解釋假定乙,反之則不能,那么,假定甲的理論就是比較深的。商戈令的理論看上去比西方哲學要問得深,但是,西方人不能夠接受,根本原因在于從西方哲學的觀點看,商戈令的出發點、假定和西方哲學的出發點、假定是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的。因為,在他們的語言習慣以及哲學表述中,凡是能夠思考、被說出來的任何觀念,哪怕“無”,都是being。既然把“間性”說出來了,作為一個觀念,就是being。再說,“間性”作為關系,與實體是互相依存的,即實體存在于關系中,那么,關系也必是實體間的關系,離開了實體的關系也不能成立。
盡管如此,商戈令理論的最大亮點在于,他想找出比西方哲學更深的出發點,并且把中國哲學安置在這個出發點上。那么,是不是存在這樣一個出發點?如果存在,它是不是哲學本身應當思考的基本問題?這個問題是存在的。它也就是一切哲學問題的開端問題。Being不能是最深的問題,因為當人思考、說著being的時候,人已經作為主體與客體的being相對立、相分離了。如果能找出主客尚未分離的一種狀態,把它表達出來,并且描述出各種主客分離的可能的形式(不只是認知那種形式的分離),那么,不同哲學的形態就有望在此得到說明。西方已經有人在思考這個問題,他就是海德格爾。他用ereignis(事發)這個詞來標志這個開端。這種主客未分的狀態我們隨處可遇,譬如駕車而得心應手時,車與人是一體的,甚至道路和周圍的環境也不分離,只見車在行駛。在我們做認知的反思前,我們已經處在某種事情中。我們活著就總是處在某種事情中,人與事情渾然一體,人是事情的一部分,主客的各種形式是在這個基礎上分離出來的。如果哲學是各種行為和思想的最終根據,哲學就應當把這個最初的開端揭示并描述出來,這也應當是哲學的真正使命。我覺得中國哲學自始就開始努力試圖把這個開端也即最終的根據表達出來。譬如,《周易》從太極、陰陽說到萬物,老子說“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但是,這些表述還有缺點,因為開始說太極和無的時候,人已經不在其中了,人是站在外面說的?!吨杏埂肥橇硪粋€角度的說法:那是從已發的喜怒哀樂的情緒中回歸到未發的狀態,這樣把環境世界剝離掉,剩下了孤零零的我。然而中國哲學有一個“天人合一”說法,從原則上說應當明白有一個天人未分的狀態。如何把這個未分的狀態表述出來,并且以此為根據,對現實世界中人的各種生存狀態,以及在生存狀態中展開出來、與之對應的世界的面貌做出解釋,并且,更重要的是,以此來道人生,獲得生命的自覺,這就是哲學的真正的宗旨。我以為,中國古代哲學正是圍繞著這個宗旨的不懈追求。這個題目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清,我正在思考和研究中。
商戈令提出的“間性論”,如果深入下去的話,我想是可以進入到對哲學開端問題的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