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凝視過狗尾草嗎

文/桃花湖

我總覺得陳小會給我抹黑，這種感覺，是從他頂著一頭亂稻草頭發坐在我身邊開始的。

老師說：“米問，陳小以后跟你結對子啊！你多多幫助他。”

老師本學期采取了“一幫一，一對紅”的辦法，來促進后進生學習。說白一點，這辦法就是優生幫助后進生養成良好的學習習慣，而且優生幫助的效果和學期評優結合。

陳小低著頭，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烤紅薯塞在我手里，暖暖的：“米問，我自己烤的，用棗樹枝椏烤的，可香呢？你聞聞！”

“米問，上課了，別開小差！”他的美味出擊，我絲毫不為所動，馬上開啟了一幫一的旅程。

陳小嗯嗯答應著。

上課中途，老師點陳小回答問題，陳小揚起頭時，同學們的笑神經似乎點動了，你看陳小，把草稿紙裁成一個個細條，貼在嘴唇兩邊做成胡須，打扮成喵星人。

一幫一成績表里，因為陳小的“喵星人表演”，我被扣了三分。他很不好意思：“米問，對不起啊，我上課就是不自覺走神，怎么辦？”

我教給他一些辦法集中注意力，他說好好試驗一下。

試驗的結果是，陳小不但沒有改掉毛病，反而病情加重——在第二天上課時，他開始好好的，腰背挺得筆直，過了一會，背就彎了下去，偷偷玩起了橡皮泥，他把橡皮泥捏成了怪物史萊克。

我氣不打一處來，礙于上課，不便發火，立刻給了他一個白眼，小聲說：專心聽講！

陳小影響我也就算了，還影響班級的榮譽，那次英語對對碰，我們班和其他班比賽時，他一出場，就卡殼了，那么簡單的單詞接龍，他硬是一個都答不上來，包括小兒科的“百克”自行車。

我們班位列年級倒數第二，其他同學賽后聲討他，他可憐兮兮地說：我沒有學過英語。

同學們仿佛看一個外星人似的，調侃他：“真的？那你一定學的火星語啰！”

陳小是剛來我們學校的“流動兒童”，以前在鄉下，每天語文數學，真的沒有開英語課，陳小說，他們學校沒有英語老師。

下課后，同學們玩耍時，他一個人在旁邊，投來羨慕的眼神，幾次想加入進來，都被同學們拒之門外，一名同學說，去去去，你去把舌頭捋直了再來，算了，還是別來，你那雞窩發型，影響我們的心情。

同學們笑話他說話都是老家的卷舌音，他們覺得，一個連普通話都說不好的同學，沒資格和他們玩。

“我和你玩吧！我在這里沒有一個朋友。”他擠到我身邊，眼眉低垂。

“好吧好吧！只要你不再讓我扣分，你要怎樣我都依你！”我本來也不想和他為伍，只不過看在他是我的一幫一，才降恩于他。

他眼里閃動著欣喜：“你放心，我會在一周之內改正注意力不集中的缺點的。”

“你滿身都是缺點，還是別夸海口了。”我才不相信呢。

這個陳小，簡直把我的一點臉面丟光了。好歹我是個學霸，在班上的美譽度一直爆表，遇到他，唉，算我倒霉。

陳小的發型改變了，不再亂雞窩似的，他把頭發剪成了板寸，板寸配上他的瘦長臉，乍一看，不就是一把擦鞋子的刷子嗎，這下同學們更樂了。

我幾次把陳小介紹給玩耍的同學們，讓他加入進來吧！同學們說，那哪成，他來我們就走，我們可不愿和一個原始人玩。

同學們說的是陳小的一個不好習慣，陳小從來不喝學校的開水或者純凈水。他渴了時，直接到盥洗池，擰開水龍頭，歪著腦袋用嘴巴接水喝。

“米問，我要怎樣同學們才會喜歡我，和我玩呢？”陳小咬著嘴唇問我。

我瞥了他一眼，看看操場上空掠過的鴿子，又看看地上石縫間嶄露頭腳的車前草，拍拍他的肩膀，真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該用的辦法都用了呢。

他見我沒回答，悻悻離開了，遠遠望去，他一點點變小的瘦削背影，真令人傷感。

一天，陳小看到一句話，予人玫瑰，手留余香。他問我什么意思，我說：你還是把課堂上的問題弄清楚，別扯野棉花。那意思很明白，他一個上課在臉上貼貓咪胡須的同學，我解釋這句話，他也不會明白的。

每天，陳小背著鼓鼓囊囊的書包爬上四樓教室，不是給男生自己做的紅薯片、炒蠶豆，就是給女生幾朵清香清香梔子花、狗尾琴。

我見他給女生表演狗尾琴的演奏方法。狗尾琴，也就是狗尾草做的——把兩根狗尾草有穗子的一端打個松結，然后互相穿過狗尾草的莖，一扯一拉的，就成了狗尾琴。

大概是狗尾琴好玩，加上女生心軟，陳小不那么討女生嫌棄了。男生則不同，一個男生對玩性正濃的女生說：“喂，你們聞聞，狗尾草上有味道不？”

陳小的身上有一股被柴火熏過的煙火味。每天回到家里，他都要燒火做飯，為了節約煤氣，周末他到郊外，四處撿拾枯樹枝，用來燒飯。他家在城中村，他爸媽在屋前屋后開辟菜園，還栽了樹，種了花。那些送給女生的花兒、男生的蠶豆，就是他們自己種的。

我的一幫一還在給我負分，這對于我而言，完全沒轍，我只希望，我的負分不要來得太快太多。

好在老天對我還算開恩，有時，陳小會給人一絲安慰。

那天，勞動委員休病假，沒上學。本來，每天搬運桶裝水，都是勞動委員帶領幾個大個子男生，擠擠挨挨把沉重的桶裝水抬到教室，安裝在飲水機上。幾個同學在唧唧喳喳，議論著今天沒水喝怎么辦。

陳小一見，自告奮勇：“我來我來！”

他邁開腳步，蹭蹭蹭飛下樓，很快，一桶水臥在他肩上，又穩穩地站在飲水機上。同學們吃驚了一會后，拿起杯子燕子一樣撲向飲水機：“陳小，看不出啊，你是螞蟻投胎啊，好大力氣！”

陳小站在一邊，傻笑著。

“你接水喝呀！”一名同學感激地說。

“你們別管我，你們喝！”說完，他又蹭蹭蹭飛下樓，喝他的自來水去了。

“你怎么這么不講究衛生，喝自來水會拉肚子的。”我說。

“我習慣了，以前在老家，我也這樣，已經煉成了金剛不壞之身。”他輕描淡寫地說。

這個陳小，有時說話挺逗的嘛。我有一點點喜歡上了這個不斷給我負分的一幫一。這次搬桶裝水，陳小為我贏得了加分五分。

我的負分增長速度很慢了，這得益于陳小的厚愛。他真有決心，有時為了上課不分心，用透明膠把手指都粘上了，我不解地問：“你這是干嗎？”

“我怕我管不住雙手，上課玩東西。”

“你真萌，”我心里不停地笑，“你把手粘住了，怎么翻書，怎么記筆記？”

他一聽，一如既往地嘿嘿直笑。

我一直擔心的負分，現在幾乎止步了。我印象中，有兩次一幫一加分，陳小特給我長臉。

一次數學老師在黑板上畫圓，卻忘了帶圓規，試了幾次，怎么也畫不圓，陳小一看，從腳底下拿出一個小臉盆，扣在黑板上：“老師，這樣行嗎？”

數學欣喜的眼光，都快融化了陳小怯生生的話語：“行行行！你真聰明！”

隨后，數學老師沿著臉盆的邊緣畫著，一條漂亮的圓像太陽閃耀在黑板上。

陳小怎么會有臉盆呢？上學要帶臉盆嗎？陳小的臉盆是今天從家里帶草莓用的，滿滿一小臉盆草莓被同學們的嘴巴搶光了。那草莓是陳小家種的。

這次，我的一幫一又收獲了三分。

最令人感動的一次，是陳小“冒著傻氣”的挺身而出。

那天上學，班上一名女生在跨進校門時，不知道從哪兒突然躥出一條狗，汪汪幾聲，直奔那名女生，正在這時，路過的陳小閃過去，大聲呵斥那狗，并把女生拉到身后。狗還是撲過來，咬著陳小的褲腳撕扯著。女生嚇得大哭，陳小喊道：“你快跑！我來對付！”

僵持中，狗的主人跑過來，才制止了這場“戰爭”。

同學們問，狗咬到你沒有？陳小若無其事地說：“沒有，只是把褲腿咬破了，我的肉可苦呢，狗不吃！哈哈哈！”

我從來沒有見過陳小這么爽朗的笑聲！

學期結束后，我不僅沒有負分，反而有了加分，我因此得了區級優秀學生獎證。看著笑容可掬的陳小向我祝賀，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一是為他高興，二是我真的感到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