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波 先
提 要 對(duì)《說文》重文的利用興于清代,盛于近現(xiàn)代,但就利用《說文》重文于小學(xué)實(shí)踐的歷史而言,早見于明代方以智的《通雅》。本文擬就《通雅》利用《說文》重文探求古音相通、疏證文獻(xiàn)詞義等進(jìn)行分析論證,以揭示《通雅》利用《說文》重文的先驅(qū)之功及其貢獻(xiàn)。
《說文》收錄重文字?jǐn)?shù)多達(dá)1163文,占《說文》所收總字?jǐn)?shù)(10516字)的11%;又《說文》收錄重文的來(lái)源廣泛,有古文、籀文、篆文等,可見無(wú)論從字?jǐn)?shù)方面還是字形方面,重文都是《說文》的重要組成部分,故研究《說文》重文者甚眾。清代有蕭道管的《說文重文管見》、曾紀(jì)澤的《說文重文本部考》等,近代有朱孔彰的《說文重文考》、馬敘倫的《說文解字六書疏證》等。這些學(xué)者的研究,或辨析重文與正篆的關(guān)系,或正重文之誤,或考重文之源,但論述利用《說文》重文于小學(xué)實(shí)踐時(shí),則多集中于利用《說文》重文的聲符互換探求古音規(guī)律。
其實(shí),利用《說文》重文的聲符互換探求古音規(guī)律的研究較早見于明末方以智的《通雅》。在利用《說文》重文方面,《通雅》是較全面的。既有利用《說文》重文探求古音規(guī)律,亦有利用《說文》重文疏證文獻(xiàn)詞義,更有利用《說文》重文糾正《說文》自身之誤。然而在論述利用《說文》重文于小學(xué)實(shí)踐時(shí),未見時(shí)賢論及《通雅》。茲將《通雅》利用《說文》重文的論述分析如下,以揭示《通雅》利用《說文》重文的先驅(qū)之功及其貢獻(xiàn)。
印證字音是指《通雅》利用《說文》的形聲字重文證明某些字的讀音在上古相通,共有五例。
(1)《通雅》卷一《疑始·專論古篆古音》:殍音從孚。……〇智按:……殍之音孚則本音,孚之與保古當(dāng)通聲。《說文》曰:“,古文保,保從人從省。”又曰:“,古文孚,從。”按保既從古文孚,孚又從古文保,……、、,以為聲;桴、莩、浮,以孚為聲。智論其原,古從從孚一義,故相借。(方以智,1988:110)
(2)《通雅》卷一《疑始·專論古篆古音》:包、孚、乾、干、安、焉、亶、單、耑、叀之原。〇……生氣在中,孚包于外,故包通孚。字從包與從孚同,如脬與胞、桴與枹、莩與苞、浮與泡、捊與抱之類互通。《左傳·隱九年》“及莒盟于浮來(lái)”,《公》《谷》作“包來(lái)”。包犧一作庖犧、炮犧,即伏羲,孚、俯、付、伏,可知古呼包如孚矣。浮從孚,《中原音韻》收入魚模,而沈韻在尤,故吳人譏德清,此皆習(xí)字書之訓(xùn)而忘其本耳。《說文》,古文飽;,古文,又引古文孚。后人譏之,蓋本同原相因,即許氏亦未之知也。(方以智,1988:111)
(3)《 通雅》卷十二《天文·月令》:遷方,西方也。〇《前漢志》:“少陰者,遷方。”《白虎通》云:“西者,遷方也,萬(wàn)物遷落也。”《郊祀歌》:“象載瑜,白集西;食甘露,飲榮泉。”先俞山即西隃,則知漢時(shí)讀西為遷,故毛晃收入先韻,音遷。余謂當(dāng)音先,如洗在薺韻,又在銑韻也。《說文》有拪字,遷迻也,可證西之先音。(方以智,1988:468)
按:《說文·水部》:“瀾,大波為瀾。從水闌聲。漣,瀾或從連。”段注:“古闌連同音,故瀾漣同字。”上二例,方氏正是利用“瀾”的重文“漣”證明“古連、闌音通”“古連、蘭相通”。方氏此說早于段氏。“連”“漣”與“蘭”“爛”“欄”“瀾”古音皆屬來(lái)紐寒部,音同故爾。
方氏除利用《說文》重文印證某些字的讀音在上古相通外,還利用《說文》重文糾正某些字的讀音之誤。《通雅》中有1例,如下:
疏證文獻(xiàn)詞義是指《通雅》利用《說文》的同義或通假重文疏證文獻(xiàn)中的詞義,共有4例。
(7)《 通雅》卷四《釋詁·古雋》:譙詬,言譙讓垢辱也。譙讓,一作誚讓。〇……《石奮傳》:“不譙讓。”一作誚讓。《說文》:“譙,嬈譊也。讀若嚼,才肖切。誚,古文譙。《書》曰:‘未敢誚公。’”讓,相責(zé)讓,今讀上聲。(方以智,1988:198)
按:方氏此處疏解《漢書·石奮傳》“不譙讓”之“譙讓”為“誚讓”就是利用了《說文》“譙”為“誚”字重文之佐證。
(8)《通雅》卷七《釋詁·謰語(yǔ)》:宿夜即夙夜。宿心即夙心。〇“祭莫重于《武宿夜》。”①《禮記·祭統(tǒng)》原文作“舞莫重于《武宿夜》”。鄭玄注:“《武宿夜》,武曲名也。”孔穎達(dá)疏引皇侃曰:“師說《書》傳云:武王伐紂,至于商郊,停止宿夜,士卒皆歡樂,歌舞以待旦,因名焉。”注:“武曲名。”武王至商郊,停止宿夜,士卒皆歡樂,舞以待旦,故名焉。任昉《表》“宿心素志”②“宿心素志”出自任昉《為范尚書讓吏部封侯第一表》。,即夙心。依《說文》作夙、,又古文作、。(方以智,1988:300-301)
(9)《通雅》卷八《釋詁·謰語(yǔ)》:旪用,即協(xié)用。〇《漢書·五行志》:“向言:《洪范》曰:‘?dāng)梦寮o(jì)。’”①《通雅》此處引《漢書》有誤,不是劉向所言,而是劉歆。《漢書·五行志上》:“劉歆以為虙羲氏繼天而王,受《河圖》,則而畫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賜《雒書》,法而陳之,《洪范》是也。……次四曰旪用五紀(jì)。”顏師古注:“旪讀曰協(xié),和也。”《說文·劦部》 協(xié),古文作旪,從曰十,或作葉。又與汁通,《周禮》注:“卿士汁日。”《禮記》注:“黑帝汁光紀(jì)。”《文選·西京賦》:“五緯相汁。”皆葉字。(方以智,1988:340)
(10)《通雅》卷三十六《衣服·彩服》:襜褕,敞衣也;襌衣,單直身也;袷復(fù),夾衣也;褶袴,戎服也;蔽膝,鞸也。〇……《說文》:“,幒也。”幒或作。師古曰:“裈,今之也。”③出自《漢書·司馬相如傳》:“相如身自著犢鼻裈,與庸保雜作,滌器于市中。”顏師古注:“即今之衳也,形似犢鼻,故以名云。”(方以智,1988:1102-1103)
方氏利用《說文》的重文糾正《說文》之誤包括兩個(gè)方面:一是證明《說文》所立字頭并非本字;二是糾正《說文》之字形誤析。
方氏通過分析《說文》重文字義與字頭所訓(xùn)之義后,發(fā)現(xiàn)《說文》所立字頭并非所訓(xùn)之義的本字,反而重文是所訓(xùn)之義的本字。此種情況共有兩例。
(11)《通雅》卷二《疑始·論古篆古音》:頄、頯、顴一字。〇馗,渠追、渠爰二切,頰骨也。又作頯。戴氏竟曰與顴一字。《說文》曰:“馗,九達(dá)道也,似龜背,故曰馗。馗,高也。”“頯,權(quán)也。”按《爾雅》“九達(dá)謂之逵”,亦借作馗,許氏不知其為假借,故為曲說如此。顴、馗通聲,猶魁渠、毬鞠、丘區(qū)之類。(方以智,1988:140)
按:《說文·首部》:“馗,九達(dá)道也。似龜背,故謂之馗。馗,高也。從九從首。逵,馗或從辵從坴。”“馗”從九從首,與“道”義無(wú)關(guān);方氏以為“馗,頰骨也”,與從“首”義合,當(dāng)是。他又以為,“馗”的重文“逵”才是“九達(dá)道”義之本字,亦是。“逵”從辵,與“道”義正合。方氏正是從“馗”又作“頯”,訓(xùn)“頰骨”義知其非《說文》所訓(xùn)義之本字。
(12)《通雅》卷九《釋詁·重言》:彬彬,一作份份、旼旼、邠邠。〇《封禪文》:“旼旼穆穆”,旼即彬彬也。《說文》“份,從人,文質(zhì)備也”,蓋附會(huì)“文質(zhì)份份”之言。古作彬。徐鉉曰:“俗作斌,非。”彥遠(yuǎn)用邠邠。晉有江虨,為虎文,實(shí)亦彬也。按髟從彡,音彪,音標(biāo),音衫,文茂彯垂者用之。(方以智,1988:372-373)
按:《說文·人部》:“份,文質(zhì)僣也。從人分聲。《論語(yǔ)》曰:‘文質(zhì)份份。’,古文份從彡、林。林者,從焚省聲。”①孫刻本《說文》“份”的釋義“文質(zhì)僣”之“僣”誤,應(yīng)為“備”。汲古閣本、和刻本作“文質(zhì)備也”。《說文解字系傳》《說文解字注》“份”的釋義均作“文質(zhì)僃也”。作“文質(zhì)僃(或備)也”是,作“僣”于文辭不通,蓋孫刻本《說文》“僣”與“備”形近而訛。《論語(yǔ)·雍也》篇“文質(zhì)彬彬”,亦用古文。于“文質(zhì)備也”之義,彬當(dāng)為本字,份為假借字。“份”從人,與“文質(zhì)備”義不合。而“彬”從彡,《說文·彡部》“彡,毛飾畫文也”,與“文質(zhì)備”義合。方氏又舉“彬、虨、彪”這組同源詞證成己意。《說文·虍部》:“虨,虎文彪也。”又《虎部》:“彪,虎文也。從虎,彡象其文也。”虨、彪、彬都含有文茂彯垂之意,亦可佐證“彬”當(dāng)為“文質(zhì)備”的本字。
利用《說文》重文糾正字形誤析,《通雅》中有正確的一例,如下:
(13)《 通雅》卷二《疑始·論古篆古音》:亙從月為正。〇古登切,月弦也。《詩(shī)》:“如月之恒。”引之遂用恒瑟,別作絙、縆。又竟兩端曰亙,去聲,別作。《說文》恒在二部,曰:“常也。從心從舟,在二之間上下,心有舟施,恒。在木部,“竟也,古文作亙”。徐鍇曰:“舟竟兩岸。”然古文從月,引《詩(shī)》“如月之恒”。按許氏、徐氏之說甚曲而不通。古文從月,乃見于,其義炳然。從舟,月之訛也。(方以智,1988:121)
按:《說文·二部》:“恆(恒),常也。從心從舟,在二之間上下,心以舟施,恒也。,古文恒,從月,《詩(shī)》曰:‘如月之恒。’”方氏引“恒”的重文“”糾正“恒”的字形誤析,斷言“從舟,月之訛也”,方氏之說可從。董蓮池(2005:536)“ 恒”下今按:“‘恒’應(yīng)從心,亙聲。所從之亙,甲骨文作,從二,從月,小篆從舟者乃從月之訛。”實(shí)本方氏之說。
綜上所論,《通雅》開啟了利用《說文》重文的研究。《通雅》利用《說文》重文于小學(xué)實(shí)踐中至少有以下兩點(diǎn)貢獻(xiàn)。一是首次利用重文材料探究古音規(guī)律。清代學(xué)者利用重文,或明上古聲紐的規(guī)律,如錢大昕等;或明上古韻部的規(guī)律,如段玉裁、王念孫等,但就利用重文的歷史而言,方氏早于清代學(xué)者。二是最早指出《說文》重文與正篆之間的假借關(guān)系,方氏在辨析《說文》重文字義與正篆字義后,發(fā)現(xiàn)“馗”“逵”為假借關(guān)系。方氏這一論述,先于近代學(xué)者沈兼士。沈兼士(1986:240) 指出:“《說文》重文于音義相仇形體變易之正例外,復(fù)有同音通借及義通換用二例。一為音同而義異,一為義同而音異,皆非字形之別構(gòu),而為用字之法式。”
在小學(xué)實(shí)踐中,《通雅》利用《說文》重文的先驅(qū)之功無(wú)人提及,這是令人惋惜的,故筆者揭示于此,可為研究《說文》重文提供學(xué)術(shù)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