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子圍
老劉的網名叫斯坦L,他在網絡象棋界橫沖直撞。
一些和老劉下過棋的人,比如原單位的老譚和老刁,他們小酒館貪杯時談論起老劉,給出的基本結論是:二級臭棋簍子。所以,說老劉在網絡象棋界“橫沖直撞”,他們覺得很荒唐、極不真實,認為一定是哪個地方出了問題。
女兒不止一次對他的健康狀況表示擔憂。女兒認為,他的健康狀況倒不是身體出了什么問題,而是他已經差不多完全失憶了。他幾乎不記得任何事。
當然,除了下棋。
甭管哪塊出了問題,網上那個斯坦L的確名氣很大,他被尊稱為斯坦老師、L大師等等。名氣大了之后,和他“切磋”的對手少了,一般都躲著他、繞著他,實在不行撞上了,也不跟他對弈,只是向他討教技法。老劉也是讀過幾本棋譜的人,言必“橘梅”(《橘中秘》,明·朱晉楨輯;《梅花譜》清·王再越等著),滔滔不絕地講,最后換來幾句恭維話。老劉余興未盡,對方已經閃人。
那天下午天空陰霾,保姆出去買菜了。老劉煩躁地在房間踱步,空間窄小,量幾步就得向后轉。老劉在房間里徘徊著,稍不留神就可以瞥見花盆架上的電話,那個電話十分安靜,像斷了電一般。老劉從不使用手機智能工具,他一直是固定電話的忠實用戶。
女兒一般都是周末下午來電話的,連續三個星期沒了消息,按說,女兒不來電話他完全可以打給女兒,怎奈老劉自尊心太強,他死活都不肯撥那個越洋電話。
就在這個時候,電腦里上線的提示音叮咚一聲,老劉連忙來到電腦桌前。自己對面已經來了陌生棋友——廖健將。看到這個名字老劉撇了撇嘴。象棋界內部知道,象棋分為特級大師,也叫國際運動健將,大師,也叫運動健將,以下才是一級、二級棋士什么的,“廖健將”不就是“廖大師”嗎?
老劉心想,哎呀,居然敢稱大師?你含蓄也好,低調也罷,終究沒藏住你的野心和態度。來吧,咱就正兒八經地較量一下。
老劉的頭像由黑色變成了彩色。于是,對弈開始。
頭幾步就不說了吧,當頭炮、把馬跳什么的,都是棋譜上的套路。
走了七八步之后,廖健將的速度放緩了。本來,老劉走得酣暢淋漓,所謂動一步想三步,老劉已經想好接下來幾步落子的套路,遺憾的是,對方遲遲不動。對方不動,他的套路也僵在那兒,僵了一會兒,自己難免有些松弛和懈怠。
“能不能快點兒!”老劉打字提醒對方。
對方似乎沒注意老劉的提醒,仍我行我素,老半天才動了一個子兒。
老劉查了廖健將的注冊信息,信息量很小,地區欄顯示:安道爾。安道爾是什么地方,應該是國外吧?老劉想。
老劉的耐心被一點點腐蝕著。
“快點好不好?”
“快點!”
“快!”
耐心被腐蝕成裸露的骨骼。
老劉忍無可忍,單指敲鍵盤,打出幾個字:草尼瑪,能不能快點!
想不到,這次對方反應迅速,立即理解了這幾個字的含義,馬上回復:請自重!
老劉和廖健將下棋是什么時候結束的,老劉自己都不知道。事后,老劉翻看下棋的記錄,多少有些遺憾,棋雖然是他贏了,但是可謂贏得一敗涂地,糊里糊涂。
最后,老劉歸結,今天絕不是黃道吉日!
生活還要繼續,老劉今天還是要下樓走一走,活動活動筋骨。走一走就不免路過居民區活動室,那里有人打麻將,有人打撲克,當然,也有人下棋,老劉最不能接受的是下棋!所以他從不去活動室圍觀。在老劉看來,活動室里下棋的人甚至不如菜市場擺殘局賺零花錢的人有幾把刷子。“不入法眼”——老劉這樣想。
今天的情況不同,從挫折中出來的老劉不知不覺走進了活動室。剛巧有人在下棋。老劉在活動室東瞅瞅西逛逛,一直走到棋盤前。下棋的一個白發老頭說,咱小區可住了個象棋大師。聽到這句話,老劉的耳朵激靈了一下,身子也慢慢湊了過去。
下棋的人并沒有太注意老劉,這樣反而讓老劉舒服,甚至暗自高興,心想,你們沒想到吧,小區里唯一的大師就站在你們身邊,不識廬山真面目了吧?
看棋過程中,老劉還是忍不住在旁邊講話:“一炮在中宮,鴛鴦馬去攻。馬常守中卒,士上將防空。”
白發老頭撩了老劉一眼,繼續下棋。
“馬退窩心,不死也昏。缺士怕馬,缺相怕炮……”老劉又說。
白發老頭瞅了瞅老劉,說:“破象局訣!你怎么跟廖大師似的?”
“廖大師?哪兒的廖大師?”
“咱小區唯一的象棋大師!”另一位對弈者說。
原來人家說的大師跟自己無關啊!老劉覺得意外,也體味出被趕出局的尷尬。
“廖大師?……在咱小區?他常來活動室嗎?”老劉問。
白發老頭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他看不上我們。”
老劉想,小區里的廖大師會是網絡里的“廖健將”嗎?如果是,那也太神奇了。轉瞬,老劉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廖健將不是安道爾的嗎?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虛擬世界里打得不可開交,現實社會里卻相逢不相識。不過,天下的事是說不清的,也許真就巧合了,他和廖健將就住一個小區里。
回到家,老劉查看自己的注冊信息,他傻眼了,自己地址欄下也是安道爾,他用力想了想,老劉說服自己的答案是:電腦按英文字母A自動生成的信息。
老劉決定找廖大師。
秋雨冰涼。在小區活動室外的梧桐樹下,白發老頭指著一個干瘦的背影,對老劉說:“你不想找廖老師嗎?那個就是!”
一個人確定要找另外一個人,怎么都有辦法聯系上。老劉不但和廖老師搭上了話兒,還成功地邀請廖老師下棋。那天活動室里人少,棋盤前就老劉和廖老師。
下棋過程中,老劉還暗自揣測著,他想,如果對面的廖老師是廖健將就好玩了,他在暗處,對方在明處,他覺得自己本能地占了優勢。
廖老師棋路子周正嚴謹,每一步都嚴絲合縫兒,但格局不大,有時顯得拘謹。endprint
殺到中盤,風云突變,老劉馬失前蹄,勢均力敵的局面眼看就打破了,老劉開始緩棋,還沒等對方確認,老劉已快速調換了棋子。
老劉緩棋,廖老師的心情受到了影響,他再調整思路就變得遲疑和猶豫。
“能不能快點!”
廖老師沒理睬老劉,眉頭緊鎖,苦苦思量。
“快點!”
“夫弈棋者,要專心、絕慮,靜算待敵,坦然無喜怒掛懷……”廖老師說。
“少給我來《棋經論》,我比你背得熟!”
廖老師在老劉的催促中走了一步險棋,老劉抓住機會,來了個絕殺……不想,廖老師這一招背后巧布陷阱,老劉結結實實地掉了進去。
廖老師還沒反應過來,老劉又緩棋了。
“你再三緩棋,沒法下了!”廖老師陰下臉來。
“我沒再三緩棋,也就……緩了一次。”
“兩次!”
“一次!”
老劉火了,他將棋盤上的棋子扒拉凌亂,廖老師也不甘示弱,干脆把棋盤掀翻。
兩人爭吵起來,活動室里的人也無法勸阻。
“不行調錄像!”廖老師說。
“調錄像就調錄像!”老劉說。
“做人要誠實。”
“好啊,咱就是要搞個明明白白,看誰說謊了!”
白頭發老頭從麻將桌下來,勸道:“調錄像是有條件的,不是誰想調就調的,以前有人打麻將偷牌,找保安調錄像,一個都沒調成。”
老劉說:“不管怎樣都要調錄像,我緩棋一次,他說我緩棋兩次,士可殺不可辱!”
老劉和廖老師在前,活動室里看熱鬧的人跟在后面,一支稀稀拉拉的隊伍向物業公司走去。
保安隊長接待了老劉和廖老師,問明情況后,說了一堆調看小區監控錄像的限制條件,總之,必須有監控系統安全部門或公安機關同意才行。老劉把廖老師拉到一邊,嘀嘀咕咕地商量了半天,最后達成一致意見。
“我的銀行卡不見了。”老劉對保安隊長說。
“是您的不見了?還是您的不見了?”保安隊長分別問兩個人。
“我的也不見了。”廖老師說。
保安隊長說:“你們編理由,編得高級一點好不好,這樣太巧了,真是巧死了!”
老劉說:“你認定不給我調錄像,那我就報警!”
“好啊,你報警吧!看看報警之后你們怎么解釋,隨便報警違反治安處罰法。”
“報,堅決報!”老劉說。
“對,報!”廖老師也說,不過尾音有些弱了。
白頭發老頭拉走了老劉和廖老師,小聲說:“我看還是算了吧,報警也不會有什么結果……據我揣測,那個攝像頭本來就是個擺設。”
“你怎么不早說?”
“揣測,只是揣測。”
老劉和廖老師一行從保安室里出來,走到梧桐樹下,老劉突然叫了一聲:“廖健將!”廖老師回過頭來,他看出了老劉的壞笑,左右瞅了瞅,問:“你叫誰呢?”
“裝!繼續裝!”
“我不知道你說什么。”
老劉說:“這次我不說臟話,廖健將,我愛你老母。”
“愛你老母!”
“我說的是廖健將,你應什么茬兒?”
廖老師瞪圓眼睛:“我愛你老母!”
老劉哈哈大笑,甩著胳膊走了。
秋去冬至,第一場雪洋洋灑灑地惠顧北方這個小城。老劉已經兩個月沒有廖老師的消息,這期間他也不是沒想起過廖老師,每次想起,他都查看“好友”欄里的“廖健將”,那個頭像一直是黑白的。這期間,女兒也來過兩次電話,兩人之間各說各話,像麻花一樣總是擰勁兒。
就在老劉不想廖老師的時候,“廖健將”的頭像突然亮了,變成了彩色。
“叮咚——”
“在嗎?”
老劉坐到電腦旁,回復道:“這么長時間,你死哪兒去了?”
“我爸去世了。”
“你爸?”老劉有些糊涂了。
“我是廖明洲的女兒。”
“你不是廖健將?你跟我玩貓膩是不是?”
“我真是廖健將的女兒,我爸上個月去世了。”
“去世了……怎么去世了呢?”
“突發心臟病。我爸去世前曾跟我談起您,讓我有機會向您做些解釋。”
“解釋什么?”
“劉叔,其實,您是我爸的師兄,只是您把他遺忘了。我爸所以起了名字廖健將,他是想幫您喚醒記憶,因為您的外號叫健將。”
“廖健將我警告你,不要拿我開涮,耍我是要付出代價的!”
“請您耐心聽我說完。……四十年前,您和我爸同拜象棋大師曹毅軒為師,參加全國錦標賽您獲得了第七名,差一名遺憾地與運動健將(象棋大師)失之交臂。曹老門下,您是唯一有能力獲此殊榮的人,也最有希望沖刺特級大師,可惜那一年您的人生發生變故,一場車禍,使您慢慢變得失憶,隨之您脾氣開始暴躁,經常打罵妻子,無奈之下她只好含恨自盡,女兒您也有時候認得,有時候不認得……再后來,雖然您也喜歡下棋,但現在的您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您了,您把天才的那個您弄丟了,丟在漫長的人生路上。”
“你在胡說些什么,說的是我嗎?我是老劉,斯坦L。”
“說的正是您,您女兒叫青媛吧,她不斷動員您去上海和她共同生活,可您一直不同意……”
“不對,我女兒沒在上海,她在國外。”
“看來,您還是沒醒過來呀。”
老劉的火氣一點點升起來,他快速打了幾個字:“別編故事了廖健將,你再胡扯我可不客氣了。”
“我說過,我爸已經去世了,我是她女兒。”
“編,繼續編!”
“我說的都是真的……”
“真個屁!”
“劉叔您……”
“我愛你老母!”
對方沉默了,沉默了好久,慢慢打出:“真的嗎?您真的愛我媽媽嗎?”
老劉愣住了。
對方繼續在電腦屏幕上打出一行字:“爸爸……我是您女兒青媛啊。”
老劉完全愣住了,他的手抖動了一下,他沒按程序下線,直接把電腦的電源關掉。
除了恐懼,他實在是什么也記不得了。
【責任編輯】 行 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