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小戴維·洛克菲勒聊天傳奇家族的收藏與傳承

張星云

洛克菲勒家族的財富、收藏和慈善故事廣為人知。隨著家族掌門人戴維·洛克菲勒于2017年去世，其個人藝術收藏將于2018年春季進行拍賣，而拍賣所得將悉數用于該家族長期支持的12所慈善機構。戴維的長子小戴維·洛克菲勒在北京接受了本刊的獨家專訪，通過他的視角回溯父輩和祖輩們的家族傳承。

事先安排的葬禮

戴維·洛克菲勒（David Rockefeller）的葬禮于2017年5月2日在紐約市河畔教堂舉行那天，他的兒子小戴維·洛克菲勒（David Rockefeller Jr.）是葬禮的組織者，也是第一位發言人。他走上臺后，首先邀請在座的洛克菲勒家族成員把手舉起來。嘩！小小的教堂中，上百人舉起了自己的手，引起會場瞬間的驚嘆。“如今洛克菲勒家族擁有超過250名家族成員。我們是個大家族，但也是個低調的家族，很多人不知道現在我們家族的情況，因此我請到場的近一半家族成員舉起手，也是想向公眾展示如今家族依舊有力。”半年后，小戴維在北京接受本刊采訪時首先說起的是那個下午。他回憶時表情平靜，猶如他身著的樸素襯衫一樣，低調、內斂又不失親和，作為美國百年財富家族的繼承人，如此形象對我來說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洛克菲勒家族過去150年的發展史，某種程度上可謂美國歷史的縮影。根據福布斯美國最富有家族排行榜，該家族現擁有凈資產總計約110億美元。戴維的祖父約翰·洛克菲勒（John Davison Rockefeller）創辦了美國標準石油公司，戴維的母親艾比·洛克菲勒（Abby Aldrich Rockefeller）與朋友們聯合開創了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而戴維自己先后開過70家銀行，執掌大通曼哈頓銀行（Chase Manhattan Bank）長達數十年，帶領家族從石油工業向金融產業轉型。此外家族中還分別有人擔任過副總統、議員和州長，家族影響力更遍布洛克菲勒基金會、洛克菲勒中心、哈佛大學、芝加哥大學、洛克菲勒大學，以及在“9·11”中倒塌的世貿大樓。

在小戴維的記憶中，父親始終是個特別有條理的人，甚至生前便把自己的葬禮儀式做了安排，而他那天在現場不過是步步執行。2018年春季即將在紐約佳士得舉行的這場“有史以來最大規模慈善拍賣”，也來自戴維早在2010年立下的遺囑：他決定死后將自己和已故妻子佩姬·洛克菲勒（Peggy Dulany Rockefeller）的近1600件私人藝術藏品在市場拍賣，拍賣所得捐于家族長久以來支持的12家慈善機構，涉及文化、教育、醫療以及環境保護等多個領域。

“我父親是個慷慨的人，他曾對自己心念的慈善事業許下過很多諾言，為了兌現這些諾言，他需要把最好的藝術收藏拿去拍賣。他還是個很實際的人，直面自己的死亡，因此我和他可以很直接地討論如何以最好的方式將他的藝術收藏拍賣變現。”對小戴維來說，這是家族慈善傳統的延續。

小戴維的曾祖父約翰·洛克菲勒與蘇格蘭裔美國工業大亨安德魯·卡內基（Andrew Carnegie）曾希望系統性地解決城市貧困問題，這一想法推動洛克菲勒基金會和卡內基基金會發展至今，并開創了“慈善事業”這一現代概念——從此“慈善”一詞不再只是“施舍”，更多了一層“授之以漁”的含義，代表慈善的英文單詞也從“charity”變成了“philanthropy”。戴維一生履行著家族傳統，自己曾向母校哈佛大學和洛克菲勒家族創辦的洛克菲勒大學、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捐款幾十億美元。

而今小戴維早已接替了父親的身份，他曾掌管家族第二和第三大基金會——洛克菲勒兄弟基金（Rockefeller Brothers Fund）和洛克菲勒家族基金（Rockefeller Family Fund），現任家族第一大基金會洛克菲勒基金會（Rockefeller Foundation）理事會主席，同時還是亞洲文化協會（Asian Cultural Council）和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受托人。現在也已76歲的小戴維希望完成父親最后的遺愿。

幾代人的藝術收藏

小戴維對即將拍賣的每一件藝術藏品都記憶猶新。“我全都見過，因為這些藝術品都‘生活在我父親家里，有些被掛在墻上，有些是家具，我們經常坐在上面；有些是餐具，我們會用它們來吃飯。”

他記得每次和妻子去位于哈德遜河谷的鄉下莊園見父親，都會住在二層，每天早上順著樓梯下到一層吃早飯，樓梯沿墻就掛著三幅莫奈的《睡蓮》。“我經常覺得自己要先一頭扎進池塘才能吃到早飯。”

莊園客廳里掛的馬蒂斯《側臥的宮娥與玉蘭花》（Odalisque Couchée Aux Magnolias）是小戴維最喜歡的畫作，長久以來被視為私人收藏中最頂尖的馬蒂斯作品。此外他還喜歡掛在曼哈頓家中書房里的畢加索作品《拿著花籃的女孩》（Fillette à la Corbeille Fleurie），創作于畢加索玫瑰時期，剛剛定居巴黎蒙馬特高地的畢加索將他認識的賣花姑娘入畫。

如今這些藝術品將被拆散。這場拍賣包括歐洲印象派、后印象派以及現代主義繪畫、美國繪畫，英式及歐式家具，亞洲工藝品、歐洲瓷器、中國外銷瓷、銀器等近1600件藝術品，它們都將告別洛克菲勒家族。

“最終，所有這些曾帶給我與佩姬無比愉悅的藏品將再度與世人分享。我們希望，它們也會帶給別人同樣的滿足與歡欣。”戴維·洛克菲勒在遺囑中這樣寫道。

洛克菲勒家族總共收藏過十幾萬件藝術品，這份龐大的收藏始于家族第二代小約翰·洛克菲勒（John D.Rockefeller Jr.）和他的妻子艾比·洛克菲勒。作為石油大亨約翰·洛克菲勒唯一的兒子，小約翰喜歡古典和傳統藝術，偏愛中世紀修道院的獨角獸掛毯，并很早就對中國瓷器產生了興趣，這在當時的美國尚處于極為前沿、小眾的品位。1915年，美國金融巨子兼美國鋼鐵公司最大股東摩根（J.P.Morgan）病逝，家族繼承人有意出售1500件中國瓷器，小約翰知道后便向父親借了200萬美元用于收購這批瓷器。endprint

此后不久，剛剛成立的洛克菲勒基金會花費1200萬美元在北京獨資興建了現代醫學中心，也就是后來的北京協和醫學院及附屬醫院。1921年9月，小約翰從美國坐船到中國參加建成開學典禮，典禮結束后，小約翰與妻子艾比在日本和韓國游歷了三個月，將諸多亞洲藝術品帶回了美國。

有別于小約翰，妻子艾比對藝術有著更為開放的心態，傾力支持現代藝術的發展，也從小教育自己的幾個孩子要對所有藝術形式敞開懷抱。1929年，艾比與瑪莉·昆·蘇利文（Mary Quinn Sullivan）、莉莉·布里斯（Lillie P.Bliss）共同創建了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其營建和收藏品管理則主要由洛克菲勒家族出資支持。戴維曾經回憶稱，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是母親艾比除了丈夫和孩子之外“唯一投入情感的地方”。

小約翰和艾比育有一個女兒和五個兒子，其中大兒子約翰·洛克菲勒三世（John Davison Rockefeller 3rd）因偏愛亞洲藝術而創立了亞洲文化協會，旨在促進美國和亞洲之間的藝術文化交流，次子納爾遜（Nelson Rockefeller）擔任過四任紐約州州長和美國副總統，老四勞倫斯（Lawrence Rockefeller）曾是著名的房地產商，老五溫斯羅普（Winthrop Rockefeller）曾任阿肯色州州長。

戴維是夫婦兩人最小的兒子。“家庭中最小的兒子一般成長過程會比較困難，當戴維成人的時候，他的兄長們已經在各自的領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戴維的個性和世界觀，最終讓他成為了洛克菲勒慈善事業最好的大使。”洛克菲勒家族史學者彼得·約翰遜（Peter Johnson）這樣分析道。1948年艾比·洛克菲勒去世后，戴維被邀請頂替母親進入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董事會，由此開始介入博物館的事務。1962年，戴維正式成為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董事會主席。

但戴維與母親的藝術品位并不相同，他本人其實并不能完全欣賞博物館內的全部館藏，他甚至曾經在參觀了博物館一個“怪異、丑陋、變態”的展覽后表示，回到家中讓他“如釋重負”。他也曾不滿博物館舉辦關于反戰、性革命的活動，盡管如此，戴維始終積極為博物館籌措資金、購置土地、豐富館藏，如今該博物館早已成為與英國倫敦泰特美術館、法國蓬皮杜藝術中心齊名的現當代藝術博物館。

戴維在做博物館董事會主席時，謹遵首任館長阿爾弗雷德·巴爾（Alfred Barr）的建議，有意識地購買原有館藏中疏漏的作品。但他在填補館藏的同時，也按照同樣的收藏方向建立起了私人收藏，也就是如今即將拍賣的這些珍藏：除了畢加索、莫奈和馬蒂斯的作品，還有馬奈著名的《丁香花與玫瑰花》，一些保羅·西涅克和喬治·修拉的繪畫，以及明宣德青花龍紋碗和清乾隆金銅無量佛像。

對于戴維和佩姬夫婦來說，藝術帶給他們的是美好，即便是在黑暗時刻。1941年12月7日下午，戴維和佩姬正在紐約第五大道乘坐出租車前往弗里克博物館（Frick Museum），車上的收音機報道了珍珠港遭受日本攻擊的消息，他們震驚了。戴維后來曾回憶道，兩人繼續前往弗里克博物館，一言不發地在各個展室走著，最終站在維米爾（Vermeer）的作品前，“美麗的作品暫時讓我們平靜下來”。

“對我父母來說，收藏是把內心的美麗外向化的過程，他們會共同決定是否收藏一件藝術品，也會討論這些藝術品買來之后放在家中什么地方，所以這些藏品都包含著他們的私人感情。”小戴維對本刊說道。

財富的傳承

拋開遺囑不談，對小戴維來說，父母的這批藝術收藏他根本沒有能力留在身邊。“由于美國有著高額的遺產稅，因此即便我父親想，他也很難將所有藝術收藏傳給我和我的姐妹們，遺產稅會非常貴，甚至相當于原價的兩倍。繼承他的遺產很不現實，所以我從來也沒有過什么想法。”

因此，2010年當父親告訴他遺囑中的決定時，小戴維并不驚訝。“我支持父親的決定。其實他的決定也會影響到我，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我就和父親一起工作。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美國對外關系委員會（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和哈佛大學，我都有述職。所以當他決定通過拍賣收藏資助這些優秀機構，我感到很高興，也很自豪。”

家族第一代約翰·洛克菲勒深知財富可以造就人，也可以毀滅人，他時刻給子女灌輸勤儉節約的價值觀，孩子成年前，他沒帶他們去過辦公室和煉油廠，以防孩子知道自己身在豪門。此外，約翰還打破家族企業“子承父業”的傳統，退休時并未讓兒子接班，而是讓基層員工出身的約翰·D.阿奇博爾德（John D.Archibold）接替自己。

約翰去世后，兒子小約翰繼承了大量財富，也因此承受了巨大壓力。1913年，一場激烈的勞資沖突使洛克菲勒家族在紐約的家受到襲擊，這徹底改變了洛克菲勒家族傳承財產的態度。一方面，小約翰選擇了以信托基金的形式將財富傳承給后代；另一方面，他將家族財富拿出來從事慈善事業，他一生捐出了5億美元，這個數字超過了他身家的一半。從此洛克菲勒家族開始涉足教育、公共醫療、科學和文化藝術事業，創辦各類慈善基金會，投資大學和醫院。

洛克菲勒家族的慈善事業成為了所有后來者的榜樣。上世紀90年代，微軟創始人比爾·蓋茨專門拜訪過戴維·洛克菲勒，向他討教基金會的理念和運營方式。十年后蓋茨基金會創立，戴維將自己的部分個人資產捐給了蓋茨基金會，希望鼓勵更多有錢人加入慈善事業。

“我們是一個具有機構性質的家族，通過各類基金會運行。”小戴維說道。據悉洛克菲勒家族的信托基金本金自動傳給受益人的子女，委托人把資產注入信托基金之后，即在法律上完全失去該資產的所有權和控制權。受益人在30歲之前只能獲得分紅收益，不能動用本金，30歲之后可以動用本金，但要信托委員會同意。這種機制使遺產始終是一個整體，家族企業既不會因為分家而變小或終止，也不會因為代代傳遞而被逐漸分割成若干個部分。endprint

即便如此，洛克菲勒家族傳承數代并非易事，也曾不可避免地發生過財產糾紛。家族第二大基金會洛克菲勒兄弟基金會就經歷蟄伏。這家基金會于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由戴維和他的兄弟姐妹們創辦，到了1976至1977年間，以戴維為首的老一輩與小戴維為首的新一代家族成員在政治意見上產生了分歧。“那時‘越戰剛結束，我們作為新一代家族成員的政治觀念更自由，我們反對美國參加‘越戰，而父輩們則支持時任總統的決定。分歧最終導致父輩們決定轉移洛克菲勒兄弟基金會善款，于是我和四名表親與他們進行了一場針鋒相對的談判。我們表示這些善款是祖父輩留給他們的，這些錢不是私人財產，他們如果不留給我們，我們就失去了進行慈善的機會，這很不公平。最終他們讓了一步，給我們留下了總善款的一半。”小戴維說，如今洛克菲勒兄弟基金會擁有10億美元資產，得益于父輩們的讓步。

自2010年以來，小戴維成為家族第一大基金會洛克菲勒基金會理事會主席，兼任家族辦公室主席，負責250名家族成員間的聯絡和統籌。即便他自己不愿承認，如今76歲的他實際上就是家族掌門人。

不同時代的收藏主題

小戴維與父輩祖輩們的藝術品位也不相同。

十年前他與妻子蘇珊（Susan Rockefeller）結婚時，兩人將各自的私人收藏合并。他們經常旅行，兩人都喜歡攝影，蘇珊還是一位紀錄片導演，因此他們也收藏了很多攝影作品。“我和蘇姍的藝術品位可能更平衡。相比父親，我對建筑和雕塑的興趣更大，更喜歡三維的藝術，我也喜歡建筑類攝影作品，而蘇姍喜歡風景攝影作品。我們和很多紐約尚未成名的藝術家是朋友，我們也會去邁阿密巴塞爾藝術博覽會，買一些專注于講述當下的作品。”

他覺得自己與父輩對“美”的理解也不盡相同。“如今很多藝術家的作品咄咄逼人，甚至殘酷，而我父母不喜歡在家里掛一些不‘美的藝術品。我收藏過一幅弗朗西斯·培根描繪斗牛的版畫，我覺得我父母也許能欣賞，但他們不會把它掛在家里。”

家族對藝術的資助也在隨著時代改變，他們曾經的主要途徑是基金會，亞洲文化協會在過去50年中資助了近6000名年輕藝術家參與美國與亞洲之間的文化交流。中國藝術家蔡國強通過這個項目從日本去到美國，美國藝術家艾倫·斯圖爾特（Ellen Stewart）也是通過此項目去日本學習戲劇。小戴維直言不諱，現在家族基金會對藝術的資助確實減弱了，家族成員更多以個人名義或聯合其他基金資助藝術。

如果說上世紀他們的祖輩、父輩掌管洛克菲勒基金會時的目標是征服饑餓、控制人口、促進健康，解決國際沖突和改進發展中國家的教育，那么小戴維和蘇珊所關注的慈善方向與以往是不同的。或者可以說，他們認為每個時代，世界都有自己最急需解決的問題。

小戴維從小喜歡海洋。在緬因州大西洋海岸的家里，父母教給了他很多海洋知識。長大后他愛上了航海，參加過從拉布拉多到加勒比海域的航海賽事。“后來那些美麗的海岸面臨威脅，魚少了，大海里有了垃圾，于是我覺得應該做些什么。”他創建海洋水手基金會，教育并激勵全球航海團體共同關注海洋環境保護事業。而妻子蘇姍作為紀錄片導演拍攝過多部有關海洋環保的紀錄片，探討海洋酸化、過度捕撈以及海洋污染等環境問題，后來她成為世界海洋保護組織海洋聯盟（Oceana）的董事，致力于阻止敏感海域的深海捕魚，以及讓海龜從海洋生物劇減的危機中幸免。

夫婦兩人也關注全球氣候變暖。在洛克菲勒兄弟基金會推行企業社會責任的系列項目中，其中一項便是資助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對諸多跨國石油公司進行調查。調查中他們發現，上世紀70年代已經有科學家曾指出化石燃料存在導致氣候變暖的風險，但石油公司為了利益要求科學家們噤聲，并沒有提早研究可替代能源。“諷刺的是，我曾祖父一手創立的石油公司也涉及其中。我相信如果他能夠活到今天，看到人口暴漲以及溫室氣體排放過高，一定會特別失望。”小戴維說。

當祖輩的藝術收藏重歸公眾之后，小戴維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將家族的精神遺產通過慈善繼續傳承下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