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凌云 口述

高凌云
我是陜西渭南人,1918年生。1980年5月,經時任民革陜西省委會主委談維煦、副主委胡景通的介紹,我加入了民革。
我畢業于黃埔軍校,新中國成立前是一名軍人,一直在父親的部隊工作。
父親名高雙成,同盟會會員,年輕的時候在蒲城從軍,跟了陜西鎮守使井岳秀。井岳秀是陜西蒲城人,近代陜西一個有名的軍閥,外號 “榆林王”。井岳秀家中排行老十,人稱“井十”,他的十一弟叫井勿幕,是陜西同盟會著名領導人之一。受胞弟影響,井岳秀也加入了同盟會。1924年北京政變后,井岳秀被馮玉祥任命為陜北國民軍總司令,20世紀30年代,擔任了86師師長。父親開始擔任的是排長,后來當了井岳秀的衛隊營長、騎兵團長、旅長。1935年冬,中共發表《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就是著名的《八一宣言》,父親閱讀后深受影響,他擁護統一戰線,支持團結抗日,對國民黨的反共政策開始懷疑、不滿,因此在自己的防區竭力避免與紅軍摩擦。1936年2月1日,井岳秀因手槍走火逝世,父親就繼任了86師師長。西安事變時,楊虎城曾致電父親征詢對扣蔣的意見,父親表示 “應和平解決,不要再起戰端”,反內戰的信心由此可見。隨后,父親與中共中央代表周小舟在榆林會談,雙方達成了榆林和延安互不侵犯、共同抗日的秘密協議。1938年,86師奉命擴編成第22軍,父親擔任了軍長,最后任晉陜綏邊區副總司令兼警備司令。父親的軍隊多次粉碎進犯當地的日軍及偽軍,同時跟中共保持著友好的關系,與延安方面頻繁函電,有效避免了與陜甘寧邊區的摩擦,保持了和平相處的默契。八路軍王震先后兩次到榆林訪問,賀龍也曾把繳獲的兩把日軍軍刀分贈予父親及榆林的鄧寶珊將軍。雙方在經濟上也互相關照。1943年榆林用糧困難,父親派人到陜甘寧邊區采購,邊區提供了優惠的糧食價格,還專門派人去榆林售糧2000余石,有效解決了22軍以及榆林民眾的用糧困難問題。對于需要從國統區采購軍需民用短缺物資的陜甘寧邊區貿易人員,父親的22軍也給予了許多同行的方便。20世紀40年代,對于國民黨頑固派在抗戰時期還不斷發起的反共高潮,父親拒絕執行,還給八路軍暗示。中共對父親以抗日為大局的義舉給予了高度好評。1942年,朱德曾說過:“高雙成從戰士到軍長,雖是行伍出身,但也有遠見,是有正義感的一個軍人,他敢于同共產黨合作共事。”1945年父親去世的時候,毛澤東還下了指示,以陜甘寧邊區政府名義致祭吊唁,挽聯上書:“練兵辛勤,驅逐倭寇著功勛;救國友誼,傳來訃報悼善鄰?!边@個在新聞宣傳報道中都能看到。
在父親的部隊,我從一名普通士兵做起,后來慢慢當上上尉參謀、中校、副團長,最高到中校副團長。父親有意不讓我當團長,認為這對培養我有好處。所以,在他生前,我一直沒有當過團長。父親是一個嚴肅的人,我很怕他。
盧溝橋事變后,隨著日軍進軍,歸綏和晉北也相繼淪陷,駐扎在榆林地區的父親的部隊就被推到抗戰最前線,與敵偽軍隔黃河相對峙。父親的這支部隊,官兵大多是行伍出身,只有少數接受過正規軍事學校的訓練,是典型的“雜牌”部隊,極受蔣介石的歧視,待遇遠不如蔣的嫡系,部隊裝備極差,平時就是在操場上進行制式教練,沒有戰斗教練。與我同期入伍的一個人是軍校騎兵專業畢業的,因此部隊設立了一個騎兵隊。有鑒于此,父親于1937年冬開始籌辦了86師教育團,自兼團長。教育團由軍校畢業的和軍校高等教育班、軍官訓練團畢業的軍官充任,負責訓練工作,每期一個月,訓練安排很緊張。1937年下半年,我進入教育團第一期受訓,受訓之后又被父親送到武漢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戰時工作干部訓練團政訓班第一期受訓。
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戰時工作干部訓練團,簡稱 “戰干團”,是抗日戰爭時期國民黨中央所開辦的一個大型軍事、政治訓練機構。南京淪陷后,武漢是當時全國抗戰中心。在國共第二次合作、舉國團結一致、全民抗戰的高潮下,許多淪陷區的知識青年以及海外華僑青年不甘心做亡國奴,紛紛投筆從戎。各部隊需要建立政工機構,更需要大量干部,“戰干團”由此誕生,團長是蔣介石,國民黨的陳立夫講過課,中共的葉劍英也作過報告,因此是一個典型的國共合作產物。我在里面學習了四個月。“戰干團”的教員絕大多數是軍校出身,有的還曾在海外留過學,只有極少數出身行伍,知識經驗都比較豐富,強調所謂 “開明專政,絕對服從”,對學生的管理、訓練都十分嚴格,比黃埔軍校的教育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這些學員無不服裝整齊,精神飽滿,講禮貌、守規矩、軍風軍紀很好,為人們所稱道。結業前,我聯系了十幾位救亡青年,動員他們到榆林工作,以此加強榆林方面的力量。
回到部隊,適值教育團第三期開辦,我被任命為教育副官,擔任內務規劃、陸軍禮節等學科的講課。1940年1月,經家里允許,我考進黃埔軍校十七期二總隊,1941年底畢業。我那個學校在四川銅梁。黃埔軍校的本隊有三個總隊,一總隊和三總隊在成都,二總隊在銅梁。有個同學叫李贛駒,他在第九隊,屬于第三總隊,我在第六隊,屬于第二總隊。兩個人關系不錯,但由于兩個總隊距離比較遠,讀書期間接觸次數不多。解放前,他曾邀我到他家里做客,見到了他的父親——李烈鈞。后來他定居上海,我定居陜西,我們都曾到北京黃埔同學會開會,接觸的次數很多。我還到上海常常去看他。
畢業后,我回到父親的部隊,擔任了下級軍官,同時聯系了本期畢業的同學三十多人同來榆林。此時86師已擴編為22軍,擔任軍長的父親看到我帶回這么多軍校學生,很高興,便決定舉辦干部訓練班,自兼班主任。訓練班設了一個總隊,我被任命為第一期總隊副,到第二、三期時又擔任總隊長??傟犗略O學員一隊 (連/排長)、學兵兩個隊 (上/中/下士/優秀/上等兵),每隊三個區隊,每區隊三個班,每隊約120余人。另設騎兵一個隊,還有機關槍、迫擊炮等重兵器連隊的班。無論是86師教育團還是22軍干部訓練班,宗旨是明確的,那就是為了給部隊造就一大批骨干力量,提高部隊戰斗力,抗擊日本侵略者。父親對訓練班是非常重視的,每期都給班上的學員、學兵作一到兩次的精神講話,主要是進行思想教育,講話的內容主要圍繞抗日、安民與陜甘寧邊區和睦相處這一中心,鼓勵學員、學兵要吃苦耐勞,學好本領,準備開赴前線抗擊日本軍隊。經過訓練的學員學兵,思想覺悟、演練操作等都有了進步與提升,返回部隊后,不少人被提升為連、排長,成為部隊的骨干。他們還把所學的軍事技術、知識再教傳給廣大士兵,22軍的部隊素質逐漸就有了改變。其后的幾年,在與日偽軍數十次戰斗中,22軍的戰斗力明顯得到了提升,這些受訓后的官兵不怕犧牲,奮勇殺敵,以劣勢的武裝阻擊了敵人的進攻,發揮了積極的作用。
在部隊時候,我跟國民黨一些重要的軍政人物都有來往。一個是胡宗南。父親去世之前他派西安的高級醫生到榆林為父親看病,父親去世后,蔣介石還派胡宗南到榆林來吊唁。胡宗南當時駐守西安,每次到西安,我都會去看望胡宗南,他送過我一支勃朗寧手槍。第二個是馬鴻逵。我從西安回榆林會經過寧夏,都會去看他。馬鴻逵請我吃飯,我們談加強團結的事情。他給我父親送了一匹賀蘭馬,由我帶回去轉交,還送給我一塊賀蘭硯臺以及一塊寧夏生產的毛毯。第三個是傅作義。兩次榆林戰役之前,傅作義都要來榆林在鄧寶珊的總司令部召集22軍的幾個團長商談,我也參加過接見。第四個是馬占山??箲饡r期馬占山曾到過榆林,住在紅石峽那里,每周都會進城跟父親商談、吃飯、打麻將。
1949年5月,我經歷了榆林22軍起義。就我所知,榆林是和平解放的,解放方式不同于北平和平解放,也與綏遠和平解放不同。國民黨榆林部隊于1949年5月初派出代表去延安與中共中央西北局進行和談,當月下旬就帶著延安方面的代表團回到到榆林和談協議并簽字,前后約一個月的時間。在那段時間的前后,榆林部隊內部曾經歷了曲折復雜的激烈斗爭,我親歷了這一過程。
父親在1945年抗戰勝利前夕因病去世,副軍長左世允繼任22軍軍長職位,我擔任了86師257團團長。左在抗戰期間于綏遠一帶對日作戰,立下過戰功??箲饎倮螅谘影驳奈鞅本謺浟曋賱缀臀鞅本旨訌娏藢τ芰址矫娴慕y戰工作,影響很大。1947年8月到10月間,西北野戰軍先后發動兩次榆林戰役,榆林駐軍傷亡慘重,雖然還能駐守榆林,可實力大損,只能依靠于同在榆林的鄧寶珊將軍。1948年4月,西北野戰軍收復延安后,習仲勛等西北局的中共領導人,又先后給鄧寶珊、左世允致電發函,說明國內大勢,勸告他們率部起義,及早脫離內戰。但那時的榆林守軍將領對國民黨還抱有幻想,內部意見不統一,存在分歧,中共的勸告并未有結果。
1948年底,全國范圍內,國共雙方力量對比已經發生了根本變化,國民黨軍隊正在迅速崩潰中。北平和平解放后,由榆林地下黨組織的榆林和平促進會出現了,無論是榆林地方還是軍隊里,和平的力量在天天壯大,榆林的和平解放已是人心所向、大勢所趨。特別是遼沈、淮海、平津三大戰役之后,國民黨部隊150多萬人員全部被殲,我對國民黨不存在任何幻想了,同時對自己前途感到沮喪,感到十分苦悶、無所適從。1949年4月,我先后看到了蔣介石要求停戰求和的聲明和中共中央毛澤東發表的《關于時局的聲明》。我將中共提出的八條和談條件跟自己進行了聯系和比較,感覺條件還不是很苛刻。因為八項條件所懲辦的是“戰爭罪犯”,所沒收的是“官僚資本”,自己還不夠格。同時,兩黨的和平代表團正在北平舉行和平談判。我的看法是,如果搞局部和談,很可能榆林的部隊還會被調往關中,參加解放西安的戰爭,我絕不愿意再打仗了;如果接受全面和談,后果會比局部和談好很多。兩害相權取其輕,兩黨的全面和談就成為我的唯一希望。
可惜,南京的國民黨拒絕了和談,和談失敗了,我已到了必須重新選擇道路的最后關頭:我認為第22軍應立即與中共進行局部和談!國民黨中央對22軍總是采取排斥的態度,即使經過兩次激烈的榆林之戰,22軍仍然被視為 “雜牌”——左世允于1948年到南京的國防部時,親眼看到22軍被列在 “游雜部隊”欄內。多年來,22軍是在隨時會被整編甚至取消中度過的。國民黨本身政績又如何呢?一黨專政,爭權奪利,追求享樂,尤其抗戰結束后,還不停打內戰,加劇獨裁,民不聊生,怨聲載道,沒有做過什么好事!而中共呢,力量不斷壯大,這一定有其必然的道理。加之共產黨是講政策的,有北平和平解放對傅作義部隊和傅本人的寬大處理的樣板在,我沒有任何理由替蔣介石這樣不得人心的獨裁政權效死盡愚忠。所以,我開始在我的團里宣傳我的觀點,進行輿論準備。我曾在全團干部會上做過鼓動性的動員,并不斷地抓團里的一些直接掌握兵權的營、連級干部——大多是黃埔軍校畢業的學生——進行說服,改變他們長期的反共思想。過了幾天,大概是4月25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發布布告,宣布在解放區實行 “約法八章”,我認為時間非常緊迫、不能再拖延了,就到軍參謀長兼榆林警備副司令張之因家中同他密談,并用通信的方式與張之因多次交換對時局的看法和意見,最后得到張的支持和同意,我十分高興。張之因在軍中有地位,對軍長左世允能夠施加一定影響,因此他的同意和支持在當時是很有必要的。左世允對起義之事不輕易表態,抱著拖延、觀望的態度,后來受到各方壓力,才勉強首肯與中共方面談判。
接著問題是派誰當代表去延安西北局談判。左的意見是派他的秘書孔芳亭和軍部諜報科長張旨晟去,我對此非常惱火: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如此的兒戲?我對周濟信講 (周濟信原來是軍長辦公室的秘書,是一名地下工作者),只有張之因當代表合適,其余不管誰去都不夠資格,都代表不了22軍。后來左耐不住壓力,于是同意由張之因為首席談判代表,率領包括軍部軍務處長魚勃然、軍部諜報科長張旨晟、軍部秘書雷無塵在內的四人代表團去延安進行和平談判。張之因擔心左中途變卦不肯他去,經我極力保證才最終成行。
5月2日,張之因率和談代表去了延安。由于我的態度堅決,在周濟信以及國民黨陜北保安副指揮官胡景鐸等的積極努力下,加之左又堅決不去臺灣,于是榆林方面通過周濟信發電報給延安張之因,促他迅速完成談判任務早日返榆。5月20日晚,張之因返回榆林,中共西北局代表曹力如、朱俠夫、羅明和工作人員張漢武、董英同時進城。雙方終于按照之前國共和談形成的《國內和平協定》(最后修正案)條款的精神,舉行了正式會談。出席會議的人員,延安方面代表是曹力如、朱俠夫、羅明等人,榆林方面代表是左世允、張之因、我、張博學、魚勃然等人。在會上,曹力如宣布了中共西北局的命令,左世允、張之因、張博學、我都有了新的任命。會議還宣布,1949年6月1日為正式起義日,榆林部隊從此走上革命的正確道路。
從1949年7月起到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就一直在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北軍區任職,相繼擔任了獨立第二師師長、榆林軍分區副司令員、西北軍區司令部參議室參議等職務。1954年轉業,在陜西省水利局當了副局長,后來水利局改為水利廳,我就成為水利廳副廳長,主管灌溉管理、水文站等方面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