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登科
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這里所說的“詩”,指的是當時流行的《詩經》。孔子的意思是說,一個人不學習《詩經》就不會說話,或者說不好話。從表面看,孔子重視的是《詩經》的語言,它不同于普通語言,而是優美的詩的語言,學好了《詩經》,就可以在表達上提升自己。深層次看,也涉及《詩經》的精神內核。《詩經》是中國的第一部詩歌總集,內容非常豐富,涉及歷史、文化、民風、民俗、時代風尚等等內容,一個人學好了《詩經》,就對時代有了了解,就有了豐富的知識,并因此而有了內涵、教養。后來,人們把這個“詩”字泛化了,指代所有優秀的詩歌作品。這種泛化依然具有詩學價值,體現了詩歌在中國文學中的重要地位和影響,體現了詩教在中國傳統教育中的不可替代,所謂詩書傳家就是對有文化、有教養的家族文化的肯定。
就傳統來看,中國詩歌主要有兩條發展線索。北方的《詩經》主要關注現實,樸實厚重,是現實主義詩歌的源頭;南方的《楚辭》主要抒寫詩人基于現實的心靈體驗,追求與天地對話,想象豐富,屬于浪漫主義詩歌的源頭。在詩歌發展中,這兩種傳統既并行發展,又時而交錯融合,形成了中國詩歌的多元風貌。
新詩的誕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外國文化、藝術思潮的沖擊和影響,最初的動因肯定存在反傳統的因素。但是,作為幾千年漢語詩歌的一種延續和新變,加上漢語強大的生命力和表現力,無論怎樣反叛、怎樣變化,新詩在文脈上都無法脫離對優秀傳統的延續,也不應該脫離這種傳統。割斷了文脈,其實也就是割斷了血脈,我們更難找到自己的根基和來路。所以,詩歌界、學術界才有了從傳統、文化、文脈等角度對新詩歷史的不斷梳理和反思。
百年新詩發展積淀的經驗是豐富的,比如現代漢語作為詩歌媒介的合理性得到了確認,詩歌體式的多元化得到了認可,內在精神與外在世界關系的復雜性、多樣化得到了認可,詩歌文體的開放性被詩人和讀者接受,等等。但是,百年新詩發展也為詩歌探索提供了一些教訓,比如,何為好詩的底線、標準不斷被突破,而新的標準又沒有建立起來;破與立的關系處理不夠理想,破得多,立得少,導致詩歌藝術探索的茫然;經過長期積淀形成的詩歌文體特征面臨嚴峻挑戰,詩與其他文體的區分度越來越模糊;詩的美學特征、精神向度、語言方式等等失去了可以考察的標準,等等。經驗帶來的是未來的延續向度,教訓提供的是發展中的茫然。經驗可以指引未來的發展,教訓則提醒我們此路不通。
回頭看看中國詩歌傳統,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及多種思潮的合流發展是一個總體的趨勢,在此基礎上形成了詩歌的豐富和多元。其共同的特點就是,既要立足現實,又要仰望星空,換句話說,就是既要有民族的、時代的、個人的深刻體驗,又要在此基礎上有所超越,實現作為精神現象而存在的詩歌的穿透、提升。
面對當下的詩歌發展,我們不得不承認不少詩人在語言創新、體式實驗、想象聯想等方面體現了和過去的詩歌有所不同的特點,語言的新穎度比較明顯,抒寫的自由度也越來越高。但是,我們也不得不面對一些問題,比如,一些詩人的作品缺乏深度的現實關懷和獨特的人生體驗,看不出明顯的時代元素,看不出作者的學養、人格,表面化情形比較普遍,透過豪華的文字組合,作品的內在顯得很空虛,恰如一些包裝精美的商品,吸引人的主要是對外殼的打磨,而不是內在質地的提高,有點類似于買櫝還珠的故事中的“櫝”“珠”關系,我們只能夠看到“櫝”而見不到“珠”,最終導致了詩歌普遍存在的“空殼化”弊端。由于不少詩人對于個性化追求的忽視,一窩蜂地追隨潮流,忽視了在堅守詩歌底線基礎上的創造性,導致不少作品在面孔上、內涵上存在很大的相似,出現了詩歌的“同質化”弊端。
從歷史發展看,在中國這個詩民族,不是讀者不需要詩歌,詩歌走向低谷,往往是因為讀者找不到適合自己閱讀的作品。尤其是在文化方式、傳播方式越來越多元的時代,詩人更應該小心翼翼,更應該拿出精品,更應該克服浮躁,精心打磨,更應該將世界和他人裝在心中,以優秀的作品來搶占讀者的閱讀時間,進駐讀者的心靈世界,否則,我們的詩歌就只有越來越被人忽略,就只有不斷走下坡路。
我們承認,詩歌創作是個人的事情,跟個人的修養、觀念、才氣、世界觀等等都有著密切關聯。但是,我們也必須意識到,詩歌既然以藝術的名義走向了公開、走向了媒體,就必然和讀者發生關系,讀者有選擇閱讀對象的權利。當我們的表達方式和讀者能夠接受的表達方式發生沖突的時候,當我們的作品和讀者的心靈無法產生共鳴的時候,我們的詩歌就可能處于危險的邊緣了。在這個意義上說,詩歌又不只是詩人個人的事情,詩人的心目中必須有世界,有他人,詩人必須要掌握能夠和世界、他人溝通的語言方式,還要在現實體驗中獲得獨特的藝術發現,并盡可能消除其中的私人化元素,獲得既獨特又具有普視性的情感內涵、人生哲學。說到底,詩人必須對歷史、對文化、對語言、對詩歌藝術充滿敬畏。
詩歌應該“接地氣”。詩歌自然需要豐富的想象,無限的聯想,可以視通萬里,文接古今,意蓋中外,但詩歌必須有根基。這根基就是實實在在的歷史、文化和現實生活。每個時代的詩歌都有自己的特點,都不同于其他時代,因為每個時代的詩歌都應該有這個時代的底蘊和風尚。那些不接地氣,不關心這個時代的作品,往往是懸空的,自然也就無法進入這個時代的讀者的心靈世界,也無法生出共鳴。
詩歌應該“望星空”。這是一種超越情懷。按照傳統的說法,詩人是時代精神的引領者,詩是時代精神的最真實記錄。詩不只是對現實的摹寫,它應該具有超越性,其核心是詩人的獨到發現和獨特體驗,這種發現和體驗應該具有普視性,應該能夠說出眾多熱愛生活、思考人生的人們的共同心聲,應該成為記載這個時代的精神追求的范本,應該包含對這個時代的詩意評判,更應該在立足當下的基礎上具有超越時代、超越現象的精神力量。如果詩人所記錄的僅僅是這個時代的面孔,所關注的僅僅是這個時代的表象,甚至和這個時代毫無關系,那么這樣的詩就很難站立起來,更難成為后來者反觀這個時代的人文標本。
就當下的詩壇來看,“接地氣”似乎不存在很嚴重的問題,由于敘述手法的大量使用,很多詩歌作品都具有生活化、細節化、世俗化等方面的特點,我們可以從中讀出詩歌和現實的密切關聯。但是,由此帶來的主要問題是詩歌的瑣屑化甚至私人化、庸俗化、猥瑣化,詩歌成為販賣個人“隱私”、發泄私人牢騷的場域,我們讀到的是現實與生活的“矮”與“小”,而難以從中體驗到精神與胸懷的“高”與“大”,其結果是缺乏胸懷和境界。正因為如此,在名詩人遍地的當下詩壇上,我們實在難以找到可以為詩歌藝術發展、人文精神引領指示方向的大詩人。說到底,所謂“望星空”就是一種理想光輝,就是對現實的精神超越和提升,這種超越與提升賦予詩歌以內在的力量,給讀者提供精神的慰藉與啟迪,也為我們的文化、藝術發展疏通和延續文脈。只有既“接地氣”又“望星空”的詩歌,才能引領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風尚,才能成為既避免空洞又有高境界的作品,也才能為詩歌藝術的發展和時代精神的提升發揮獨特的作用。
在評論詩人傅天琳的作品時,我曾經說她的詩“眼光向下,感覺向內,精神向上”,說的就是詩歌要扎根豐富的現實和實在的體驗,要有獨特的詩化手段,同時要有內在的精神力量。只有這樣,駁雜的詩歌才能找到自己的發展方向,低矮的精神才能站立起來,中國新詩才能擁有光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