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生態(tài)史觀論周詩的社會文化功能（之一）

呂錘寬

導(dǎo)言：略論周詩與經(jīng)孔子刪訂的《詩》

周詩，泛指流傳于周代的詩歌，當時的公卿大夫于政治生活稱詩或引詩，皆單稱以“詩”，慣用之形式為：“詩曰”或“詩云”，也有稱以“周詩”的情形，如魯襄公三十一年（公元前542年），衛(wèi)國的卿北宮文子言于衛(wèi)襄公論楚令尹兼及威儀時，所稱的詩即以“詩云”與“周詩”并用。①北宮文子評論楚令尹并論威儀連引5篇詩，參見[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40，臺北：藝文印書館2013年版，第689-690頁。今人普遍所知者系經(jīng)孔子刪訂，作為周王朝教育國子文學(xué)素養(yǎng)的基本教材，見諸先秦的典籍所載，“周詩”也作為一般名詞，表述流傳于當時的樂歌。由于歷史的諸多因素，此一記錄與描述公元前第六世紀之前的華夏民族的音樂集成，漢代之后被頒訂為經(jīng)學(xué)的教材之一，名稱乃有所變異，從《詩》而為《詩經(jīng)》。

關(guān)于《詩》的收集與編刪問題，歷來有若干不同的說法，稽之《史記·孔子世家》，周代的詩與孔子的密切關(guān)系，司馬遷曾有頗全面且具體的論述，故而其論當更值得采信：

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guān)雎》之亂，以為風(fēng)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②“孔子刪詩”之說，引自[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史記·孔子世家》，武英殿刊本，卷47，臺北：藝文印書館2011年版，第770頁。

據(jù)司馬遷之論，孔子有感于周王室禮樂崩壞而缺詩書，因而從存見的三千余篇曲詞之中，刪除重復(fù)，并選取具有教化作用內(nèi)容者，將其中305篇編為《詩》，作為祖述堯舜周公的禮樂世界之依憑。

以曲目數(shù)量言之，“詩三百”的說法已成普遍見于孔子的教學(xué)及政治思想的闡述中，如《論語·為政》第二：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③[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論語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2，臺北：藝文印書館 2013 年版，第 16 頁。

即以“詩三百”概稱該部集成的作用。具體言稱技術(shù)細節(jié)時，于《論語·子路》第十三則稱：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④[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論語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13，第 116 頁。

在實踐層面，孔子認為即使遍習(xí)整部《詩》，于從政或作為使節(jié)時無法達成任務(wù)，仍無法達到詩教之功。相同地出自孔子所言之“詩三百”，上述所指的意義為兩個不同的層面。不論如何，“詩三百”所指的曲目數(shù)量已見于孔子時代，且成為論述中國文化的重要詞匯之一。

以置入式的觀點，即本文所稱生態(tài)史觀，周代詩歌在當時的運用頗為廣泛，從宴饗娛樂至政治生活，或以詩作為演唱曲目，或取詩義作為闡述思想理念，經(jīng)由史籍如《春秋左傳》《國語》，言行錄如《論語》《晏子春秋》，以及思想論述類如《孝經(jīng)》《荀子》《墨子》等文獻，能具體了解周代音樂活動的詩篇，以及諸子百家言行思想與詩歌的關(guān)系。

周代的詩樂活動能確知人事現(xiàn)象與時間空間者，最早者為魯隱公二年（公元前720年），衛(wèi)國人贊美莊姜之賢而演唱【碩人】的歌聲，⑤“衛(wèi)人美莊姜而賦【碩人】”，參見[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3，臺北：藝文印書館2013年版，第53頁。該首詩歌能見于經(jīng)孔子刪訂的305篇本《詩》。⑥〈衛(wèi)風(fēng)·碩人〉詩，以及內(nèi)容為贊美衛(wèi)國夫人莊姜等，參閱[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3之2，臺北：藝文印書館2013年版，第129-131頁。初步搜集統(tǒng)計，東周時期諸侯之間宴饗歌詩，以及諸侯大夫論述稱詩、諸子百家立論引詩等，其篇章見于《詩》者，計有四百篇次。至魯莊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72年），陳公子稱詩【翹翹車乘】，⑦“齊桓公欲授陳公子以卿事”，參閱[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9，第163頁。以婉辭齊桓公任命為卿；或魯僖公二十三年（公元前637年），晉公子重耳于秦穆公宴饗時所唱的【河水】⑧“秦穆公宴晉公子事”，參閱[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15，第 253 頁。，皆不見于經(jīng)孔子刪訂的《詩》。不見于孔子刪訂的305篇本《詩》，漢之后注疏十三經(jīng)與諸子百家論著的學(xué)者，都將該類詩歌稱以“逸詩”。

周代的卿大夫與諸子百家之賦詩、稱詩或引詩，并不能以被孔子刪訂的305篇本《詩》作為衡量的依據(jù)：孔子系出生于魯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551年）⑨“孔子之出生年”，引自[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史記·孔子世家》，武英殿刊本，卷14，第259頁。，在此之前，春秋時期諸侯國的公侯與卿大夫，已有活躍的賦詩與稱詩活動，對時人而言，未經(jīng)孔子刪訂的三千余篇詩，其價值或功能都相同于305篇本《詩》，故而陳公子所稱之【蹺翹車乘】，或晉公子重耳所賦的【河水】，以生態(tài)史觀之，實不能視為逸詩。

如進一步地以歷史觀點檢視，形式屬“賦詩”者，多僅為詩的篇名，曲詞已經(jīng)不傳，該類詩歌確實已成為逸詩。至于形式為“稱詩”或“引詩”者，雖多為斷章式摘引二句，其中仍有以多句呈現(xiàn)，如魯成公九年（公元前582年），春秋時期的小國莒，由于不修武備，以致輕易地被楚國擊潰，時人有感，乃稱詩【雖有絲麻】以諷：

君子曰：恃陋而不備，罪之大者也。……詩曰“雖有絲麻，無棄菅蒯，雖有姬姜，無棄蕉萃，凡百君子，莫不代匱。”言備之不可以已也。⑩[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26，第 449 頁。

觀上述以“君子”名義所稱之詩計有6句，篇幅已不短于305篇本的《詩》，根據(jù)對今本《詩經(jīng)》中的國風(fēng)之分析，每章為4句者將近80篇，每章為6句者有32篇。以此論之，存見6句的【雖有絲麻】，以及存見4句的【蹺翹車乘】，皆可視為完整的詩篇。

又如春秋末期、戰(zhàn)國初期的著名學(xué)者墨翟，在他的思想集《墨子》，仍有引詩作為闡述之依據(jù)，在論述兼愛時所引用的詩甚至為長篇：

且不惟誓命與湯說為然，周詩即亦猶是也。周詩曰“王道蕩蕩，不偏不黨，王道平平，不黨不偏。其直若矢，其易若厎，君子之所履，小人之所視。”?引自[周]墨翟：《墨子·兼愛上》第十四，卷4，無求備齋《墨子集成》(共計52冊)，臺北：成文出版社1977年版，第1冊第115頁。

上述引詩仍不見于305篇本《詩經(jīng)》，墨翟則明確地稱以周詩，篇幅計有8句，根據(jù)詞義，能判定為2章。分析今本《詩經(jīng)·國風(fēng)》的篇幅，由2章組成者計有39篇，故而墨翟引詩之【王道蕩蕩】，已經(jīng)能視為一首完整的周詩。

綜此，從詩歌文本的構(gòu)成觀之，【蹺翹車乘】【雖有絲麻】至【王道蕩蕩】，形式已如被收入305篇本《詩》〈國風(fēng)·召南〉中的【騶虞】，或〈邶風(fēng)〉的【式微】，此二篇周詩的篇幅都由2章，每章4句組成。以生態(tài)史或周人的觀點，陳公子敬仲或墨翟所稱之詩，都屬于周代的詩歌，亦即有文獻可查的周詩，其曲目為三千余篇，其總稱為“周詩”。經(jīng)孔子刪訂的周詩為305篇本《詩》（以下簡稱為《詩》），為孔子時代及戰(zhàn)國時期儒家學(xué)者持用本，即使當時的大學(xué)者墨翟，引用的周詩仍有未見于《詩》的曲目。其次，今所稱之《詩經(jīng)》，系漢代之后獨尊儒家思想，而將屬性為音樂的文本奉為經(jīng)書；本文既為探討周代的諸侯與諸子百家的政治與社會生活中的詩歌使用情形，故而行文都以周詩或《詩》為稱，于觀念上為了區(qū)別時，方使用《詩經(jīng)》一詞。

經(jīng)初步分析史籍類文獻《春秋左傳》《國語》，部分具有史料內(nèi)容的《尚書》，言行類的文獻《論語》《孔子家語》《晏子春秋》，思想論述類包括《管子》《孝經(jīng)》《孟子》《荀子》《墨子》《呂氏春秋》《韓非子》等，顯示周詩于當時的政治與社會生活的運用頗為廣泛，本文將以見于文獻的使用形式為依據(jù)，分為：稱詩、賦詩、引詩之節(jié)次，以論述周詩于社會與文化層面的功能。

一、稱詩以表政治態(tài)度

稱詩，為春秋時期諸侯國曾政治層面的往來或交涉，卿大夫以言詞分析時勢，或表述意志、思想理念時，爰引周詩作為理論，或總結(jié)形勢時的依據(jù)。由于戰(zhàn)爭以及互相結(jié)盟的關(guān)系，春秋時期諸侯之間的來往極為頻繁，在各種折沖往來的場合，公侯、卿大夫以至于謀士，無不借著辭令，透過言辯以爭取彼此的利益。經(jīng)由《左傳》與《國語》的分析，當時的政治界皆以引用《詩》的章句，作為論述的依據(jù)。以呈現(xiàn)型態(tài)的不同，春秋時期諸侯間的往來，使用詩的情形，一為公侯卿大夫，二為以第三人稱“君子曰”或“孔子曰”，前者為政治來往場合，取詩旨以表稱詩者之意圖，后者為對該特定的歷史事件予以評論。

（一）稱詩作為外交辭令

稱詩以作為外交辭令，為春秋時期極為突出的詩教功能。注重辭令而見于籍載者，為《春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關(guān)于子產(chǎn)之從政謀略：

子產(chǎn)之從政也，擇能而使之：馮簡子能斷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孫揮……而又善為辭令；裨諶能謀，謀于野則獲，謀于邑則否。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子產(chǎn)乃問四國之為于子羽，且使多為辭令。……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應(yīng)對賓客，是以鮮有敗事。?[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40，第 688 頁。

子產(chǎn)又名公孫喬，系鄭國的為政，為鄭六卿之一，被譽為中國歷史上宰相的典范。上文描述他能用人，其中公孫揮善為辭令，因此，每次在諸侯國之間的盟會，都罕有敗事。

上文見于魯襄公三十一年的記載屬理論性的敘述，同年，鄭國與晉國之間發(fā)生“子產(chǎn)壞晉館垣”事件，子產(chǎn)且以精辟的外交辭令使晉國折服，并促使盟主更加禮遇鄭伯：

癸酉，葬襄公，公薨之月，子產(chǎn)相鄭伯以如晉，晉侯以我喪故，未之見也。子產(chǎn)使盡壞其館之垣，而納車馬焉。士文伯讓之曰……?“子產(chǎn)壞晉館垣”全文，引自[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40，第 686-687 頁。

子產(chǎn)對晉平公以魯襄公之葬為借口，不接見鄭伯而憤怒，乃破壞晉國的行館。晉大夫士匄乃責(zé)備他，子產(chǎn)則當面述說晉文公為盟主期間，對各國使節(jié)多么禮遇的事跡；如今卻以仆役住的地方作為館舍，且盜賊橫行：

對曰……僑聞文公之為盟主也，宮室卑庳，無觀臺榭，以崇大諸侯之館。……賓至如歸，無寧菑患。……今銅鞮之宮數(shù)里，而諸侯舍于隸人，門不容車，而不可踰越；盜賊公行，而夭厲不戒，賓見無時，命不可知。……

由于晉文公的英明，故而各國如晉的卿大夫，都有賓至如歸之感。聽了一番說詞，士匄乃復(fù)命。晉國的卿大夫趙文子于是承認不妥當?shù)拇胧?/p>

文伯復(fù)命，趙文子曰：信，我實不德，而以隸人之垣，以贏諸侯，是吾罪也。……晉侯見鄭伯有加禮。……乃筑諸侯之館。

針對“子產(chǎn)壞晉館垣”的事情，晉國大夫叔向做出辭令重要性的結(jié)論，同時引用一首詩作為理論依據(jù)：

叔向曰：辭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產(chǎn)有辭，諸侯賴之，若之何其釋辭也。詩曰“辭之輯矣，民之協(xié)矣，辭之繹矣，民之莫矣。”其知之矣。

該引詩系來自《詩·大雅》第二套〈生民之什〉的第十篇【板】，此首詩計有8章，叔向所引為第二章，經(jīng)比較，與毛詩本略有差異，后者為：

辭之輯矣，民之洽矣，辭之懌矣，民之莫矣。?[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17，第 633 頁。

關(guān)于辭令的重要性，孔子于言行中嘗論及，《論語·憲問》也曾載子產(chǎn)從政所重用的朝臣，以及他們草創(chuàng)辭令與修飾之過程：

子曰：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chǎn)潤色之。?[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論語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14；第 124 頁。

“命”，指政命盟會之辭，從初擬稿至完成，系經(jīng)過四個人分工，故而使鄭國在外交處理上都罕有敗績。

卿大夫以面對面的辭令中稱詩，在無法朝謁諸侯王公的情況下，仍有透過陳書以辭并引詩的情形，其中有名的例子為魯襄公二十四年（公元前549年），春秋時的盟主晉國要增加盟國的貢賦，鄭國的子產(chǎn)以書面分析重幣與令德對諸侯國的輕重，《春秋左傳》對該事件有詳細的描述，本文摘其要并分為三段以分析之：

范宣子為政，諸侯之幣重，鄭人病之。二月，鄭伯如晉，子產(chǎn)寓書于子西，以告宣子曰：子為晉國，四鄰諸侯不聞令德，而聞重幣，僑也惑之。?[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35，第 609-610 頁。

鄭子產(chǎn)以“重幣而不聞令德”作為辭令的開場，隨著剖析重幣之患，以及美名與德行的重要，并稱詩二首作為德與名的總結(jié)：

僑聞：君子長國家者，非無賄之患，而無令名之難。……晉國貳則子之家壞，何沒沒也，將焉用賄。夫令名，德之輿也，德，國家之基也。有基無壞，無亦是務(wù)乎。有德則樂，樂則能久。詩云“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有令德也夫。“上帝臨女，無貳爾心”，有令名也夫。

僑，為子產(chǎn)的名。他所稱的前二句詩，系摘自《詩·小雅》〈南有嘉魚之什臺〉的第二篇【南山有臺】?【南山有臺】詩，參見[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10，第 347 頁。，該篇詩計有5章，每章6句，前二句以“南山有臺（桑、杞、栲、枸），北山有萊（楊、李、杻、楰）”起興，并無政治上的運用價值，故取具有詩旨的第3-4句，以闡述君子為邦家之基。子產(chǎn)稱詩的后二句詩，則另引自《詩·大雅》〈文王之什〉的第二篇【大明】，該篇詩計8章，形式較特殊，單數(shù)章為6句，偶數(shù)章為8句，皆相同地為4字；引詩取自第七章最后二句，其詩義強且振奮。

恕思以明德，則令名載而行之。是以遠至邇安，毋寧使人謂子，子實生我，而謂子浚我以生乎。象有齒以焚其身，賄也。宣子說，乃輕幣。

子產(chǎn)以比較的方法論述德名與重幣之得失，且引二篇詩旨極為明確的周詩為證，韓宣子大悅，乃改貢賦為輕幣。

（二）論述稱詩以剖析形勢/稱詩以證形勢

周朝由鎬京東遷成周之后，諸侯割據(jù)，王室日微，政治局面進入春秋戰(zhàn)國時代，諸侯之間屢盟與頻繁的征伐，公侯卿大夫借著談判以處理糾紛，或分析局勢，成為見載于《春秋左傳》的常見事件。是時諸侯國之間的關(guān)系，以國力與土地大小分為三等：大國、次國、小國，實際的例子，能見于魯成公三年（公元前588年），魯國處理晉國與衛(wèi)國派卿大夫到訪，以續(xù)舊盟的禮儀：

晉侯使荀庚來聘，且尋盟，衛(wèi)侯使孫良夫來聘，且尋盟。公問諸臧宣叔曰：中行伯之于晉也，其位在三，孫子之于衛(wèi)也，位為上卿，將誰先。對曰：次國之上卿，當大國之中，中當其下，下當其上大夫。小國之上卿，當大國之下卿，中當其上大夫，下當其下大夫，上下如是，古之制也。衛(wèi)在晉，不得為次國，晉為盟主，其將先之。?[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26，第 437-438 頁。

依國的等級關(guān)系，晉國的中行伯雖為下卿，等同于小國的上卿，在禮儀等次中，仍先于衛(wèi)國的上卿孫良夫。當時小國常需向大國進貢，以求獲得保護，例如魯宣公十四年（公元前595年），孟獻子進言于宣公向楚國聘而獻物。?19 “孟獻子進言獻于楚”，參閱[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24，第 405-406 頁。

東周初期，王室之德已不若文王的時代，周襄王時，鄭國因故不聽王室的命令，襄王竟怒而欲以戎狄軍伐鄭：

鄭公子士、泄堵俞彌，帥師伐滑。王使伯服、游孫伯，如鄭請滑。鄭伯怨惠王之入，而不與厲公爵也，又怨襄王之與衛(wèi)滑也，故不聽王命，而執(zhí)二子。王怒，將以狄伐鄭。??[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15，第 255-257 頁。

上述事件發(fā)生于魯僖公二十四年（公元前636年）。由于因小事而欲伐兄弟之邦，屬不義之舉，周大夫富辰乃稱詩以諫言：

富辰諫曰：不可，臣聞之：大上以德?lián)崦瘢浯斡H親，以相及也。……召穆公思周德之不類，故糾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詩曰“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其四章曰“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而是則兄弟雖有小忿，不廢懿親。今天子不忍小忿，以棄鄭親，其若之何。……

案：富辰為周襄王時的大夫，他的引詩出自《詩·小雅》第一套〈鹿鳴之什〉的第四篇【常棣】，該篇詩計8章，每章4句，“常棣之華”為第一章，“兄弟鬩于墻”為第四章，《毛詩》本第二句作“外御其務(wù)”。?“兄弟鬩于墻，外御其務(wù)”，[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9，第 321 頁。富辰引詩旨如此明確的【常棣】，以強調(diào)兄弟和睦并共同抵御外侮。接著又闡述周德衰敗，以至于要聯(lián)合戎狄：

今周德既衰，于是乎又渝周召，以從諸奸，無乃不可乎。民未忘禍，王又興之，其若文武何。王弗聽，使頹叔、桃子出狄?guī)煛?/p>

雖然借著稱詩將形勢分析得如此精辟，周襄王并不采納，仍然出狄?guī)煛?/p>

春秋時期諸侯雖以領(lǐng)地分為大國、次國、小國，實際交涉時則僅為大國與小國，二者如交戰(zhàn)，小國也非必處劣勢，如僖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38年），邾國出師魯國，由于對方系小國，魯僖公并不以為意，大夫臧文仲乃諫言：

邾人以須句故出師。公卑邾，不設(shè)備而御之。臧文仲曰：國無小，不可易也，無備雖眾，不可恃也。詩曰“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又曰“敬之敬之，天惟顯思，命不易哉。”……弗聽。八月，丁未，公及邾師戰(zhàn)于升陘，我?guī)煍】儭?[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15，第 247-248 頁。

臧文仲引二段詩的詩義以對僖公的諫言，第一段系出自《詩·小雅》第四套〈節(jié)南山之什〉第五篇【小旻】，該篇詩計6章，前3章8句，后3章7句；引詩“戰(zhàn)戰(zhàn)兢兢”為第六章5-7句?【小旻】第六章詩，參見[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12，第 414 頁。，以示為政需戒慎恐懼。第二段出自《詩·周頌》第三套〈閔予小子〉第三篇【敬之】?【敬之】詩，參見[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19，第 740 頁。，該篇詩屬單章，計12句，“敬之敬之”為前三句，取詩義再三警惕，保有天命（引伸為周室不易）。深刻的分析輔以所稱之詩義契合時局，僖公仍執(zhí)意出師，最后終嘗敗績。

春秋時期諸侯雖交相征戰(zhàn)，其中仍有能反省的公侯，顯著的例子當為秦穆公面對殽之役的檢討。案：殽之役為春秋時期的大型戰(zhàn)爭，秦國因誤判形勢而敗于晉?“秦晉殽之役”，參見[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17，第 288、290 頁。。戰(zhàn)敗之后，秦國大夫們皆認為該次戰(zhàn)役失敗，皆因孟明的緣故，乃奏請穆公殺之。魯文公元年（公元前626年），秦穆公稱詩以表對戰(zhàn)敗應(yīng)負的責(zé)任：

殽之役，晉人既歸秦師，秦大夫及左右，皆言于秦伯曰：是敗也，孟明之罪也，必殺之。秦伯曰：是孤之罪也。周芮良夫之詩曰“大風(fēng)有隧，貪人敗類，聽言則對，誦言如醉。匪用其良，覆俾我悖。”是貪故也，孤之謂矣。孤實貪，以禍夫子，夫子何罪，復(fù)使為政。?[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18，第 300 頁。

秦穆公引《詩·大雅》第三套〈蕩之什〉第三篇【桑柔】，該篇詩共計16章，取其中第十三章全章，以表示因己之貪念而未聽諫言，故而敗于殽之役，仍然繼續(xù)重用孟明。

獲續(xù)任之后，翌年，孟明修國政，增加對人民的福祉。晉國的卿大夫趙成子聞之，稱詩言于諸大夫，認為秦國將不可抵擋，《春秋左傳·文公二年》如此記載：

秦伯猶用孟明。孟明增修國政，重施于民。趙成子言于諸大夫曰：秦師又至，將必辟之，懼而增德，不可當也。詩曰“毋念爾祖，聿修厥德。”孟明念之矣，念德不怠，其可敵乎。?“秦伯用孟明以修國政”，引自[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18，第 302 頁。

趙成子引《詩·大雅》第一套〈文王之什〉的第一篇【文王】，該篇計7章，每章8句，取第六章前2句?【文王】第六章，參見[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16，第 537 頁。，以強調(diào)修德對治國的重要性。認為孟明修國政系“念德不怠”，故而將不可敵。

不聽信讒言，且任用能者以修國政，秦穆公三十六年（公元前624年）?“秦師伐晉之紀年”，引自[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史記·十二諸侯年表》，武英殿刊本，卷14，臺北：藝文印書館2011年版，第250頁。，乃帥師伐晉，以雪殽之役之恥：

秦伯伐晉，濟河，焚舟。取王官及郊，晉人不出，遂自茅津濟，封殽尸而還。遂霸西戎，用孟明也。?“秦伯伐晉以霸西戎”，引自[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18，第 305 頁。

秦師渡過黃河之后，將船燒毀以示決心，晉乃不敢出兵。于是埋葬并祭拜戰(zhàn)死于殽之役的將士而還，秦國乃成為西戎的霸主。時人體察秦穆公之賢明，以及孟明之能，仍透過稱詩以志其事：

君子是以知秦穆公之為君也，舉人之周也，舉人之壹也；孟明之臣也，其不解也，能懼思也。……詩曰“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秦穆有焉。“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孟明有焉。

贊美秦伯之詩，系出自《詩·國風(fēng)》〈召南〉的第二篇【采蘩】，該篇詩計3章，每章4句，引詩為第一章。稱孟明之詩，出自《詩·大雅》第三套〈蕩之什〉的第六篇【烝民】，該篇詩計8章、每章8句，引詩為第七章，取最后二句之詩義，以表孟明輔國之勤。

到了春秋中期，諸侯國之間的往來，作為盟主的大國，已逐漸失去以德服人，而為輕慢無理的態(tài)度，如晉景公十三年（公元前586年），魯成公至?xí)x國，晉侯卻對之不敬?“晉侯不敬魯成公”，參見[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史記·十二諸侯年表》，武英殿刊本，卷14，第255頁。，季文子因而不滿，事見《春秋左傳·魯成公四年》：

夏，公如晉，晉侯見公不敬，季文子曰：晉侯必不免。詩曰“敬之敬之，天惟顯思，命不易哉”；夫晉侯之命，在諸侯矣，可不敬乎。?季文子對晉國局勢的看法，引自[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26，第439頁。

季文子為魯國卿，他引《詩·周頌》第三套〈閔予小子〉第三篇【敬之】，取其前三句以評論晉景公將“必不免”。覽閱《春秋左傳》始末，季文子此次的觀察并不準確，晉景公卒于魯成公十年，?“獳卒”，[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26，第 449 頁。并非遭弒，且在位時間仍達19年。

大國的卿大夫一如公侯，出使小國時態(tài)度仍傲慢，而這種態(tài)度的表現(xiàn)，也透露關(guān)于局勢的發(fā)展。魯成公十四年（公元前576年），衛(wèi)侯設(shè)宴款待到訪的晉卿苦成叔；作為陪賓，衛(wèi)卿寧惠子有如是的觀察：

衛(wèi)侯饗苦成叔，寧惠子相，苦成叔傲。寧子曰：苦成家其亡乎。古之為享食也，以觀威儀，省禍福也。故詩曰“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傲，萬福來求。”今夫子傲，取禍之道也。?“享苦成叔”，[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27，第 464-465 頁。

苦成叔名卻犨，晉國的卿大夫，衛(wèi)獻公設(shè)宴款待他，卻表現(xiàn)得傲慢無禮。寧惠子引《詩·小雅》第六套〈甫田之什〉第五篇【桑扈】，該篇詩計4章，每章4句；取第四章“酒杯盛以美酒，不傲慢則萬福自來”之詩義，以刺苦成叔傲慢將禍及身。

大國的公侯于邦國的往來，除了表現(xiàn)霸道無禮，另一現(xiàn)象為令出無定，實例可見于晉國在處理齊魯交界的汶陽之田的態(tài)度：成公二年（公元前589年），晉使齊歸汶陽之田于魯?“齊人歸魯汶陽之田”，[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25，第 426 頁。；六年后，晉卻令魯將汶陽之田歸于齊。面對諸侯盟主一二其令，季文子于是向晉國派來的使節(jié)韓穿提出微言，事載《左傳·成公八年》：

八年春，晉侯使韓穿來，言汶陽之田歸之于齊。季文子餞之，私焉，曰：大國制義，以為盟主，是以諸侯懷德畏討，無有貳心。謂汶陽之田，敝邑之舊也，而用師于齊，使歸諸敝邑。今有二命，曰：歸諸齊。信以行義，義以成命，小國所望而懷也。信不可知，義無所立，四方諸侯，其誰不解體。?“魯歸齊汶陽之田”，[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26，第 445 頁。

魯卿季文子從義的角度分析，盟主以德與信義令小國望之而懷，如信義不存，諸侯之盟或?qū)⒔怏w，他進一步引二篇詩，以闡述二三其行的后果：

詩曰“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七年之中，一與一奪，二三孰甚焉。士之二三，猶喪妃耦，而況霸主，霸主將德是以而二三之，其何以長有諸侯乎。詩曰“猶之未遠，是用大簡。”行父懼晉之不遠，猶而失諸侯也，是以敢私言之。

季文子所稱的第一段詩出自《詩·國風(fēng)》〈衛(wèi)風(fēng)〉的第六篇【氓】，該篇詩計6章、每章10句，引第四章的7-10句?【氓】第四章，參見[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3，第 135 頁。，取“女的并無過錯，男的卻變心且三心二意”，以喻晉國對汶陽之田的處理反復(fù)無常。第二段引詩出自《詩·大雅》第二套〈生民之什〉第十篇【板】，該篇計8章、每章8句，取首章7-8句?【板】第一章，參見[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17，第 632 頁。，寓意晉侯無遠見，因此敢予以大諫。“是用大簡”，《毛詩》本作“是用大諫”。魯雖力爭，唯晉仍將汶陽之田歸齊，也因而導(dǎo)致日后不斷的紛爭。

春秋時期列國之來往，大國之君主在小國之面前展現(xiàn)的舉止，從中也能解讀諸侯國的發(fā)展。魯襄公三十一年（公元前542年），衛(wèi)襄公前往楚國，北宮文子見令尹圍的威儀，乃知令尹有他志：

衛(wèi)侯在楚，北宮文子見令尹圍之威儀，言于衛(wèi)侯曰：令尹似君矣，將有他志。雖獲其志，不能終也，詩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終之實難，令尹其將不免。?“衛(wèi)卿北宮文子觀楚令尹圍之威儀而知有他志”，[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臺北：藝文印書館2013年版，第689頁。

北宮文子為衛(wèi)國卿，楚令尹圍會見衛(wèi)侯時，其姿態(tài)儼如國君，乃稱引《詩·大雅》第三套〈蕩之什〉，取其第一篇7-8句之詩義，以斷楚令尹將無以善終。果然，令尹圍于魯昭公年（公元前541年）弒楚君郟敖，自立為靈王?“令尹圍弒郟敖自立”，引自[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史記·十二諸侯年表》，武英殿刊本，卷14，第261頁。，該事亦見載于《春秋左傳·昭公元年》。?“楚令尹圍弒楚王”，見[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41，第 710 頁。顯示北宮文子對當時局勢解讀之準確性。楚令尹圍即使面對當時的盟主晉國，仍有自以為周文王之氣勢，具體情形參見下一節(jié)之“賦詩以為外交辭令”。

（三）論述稱詩以表意志

春秋時期諸侯間的來往，主要為征伐及與之相關(guān)的盟會，由于戰(zhàn)爭的關(guān)系，為促進諸侯國之間的關(guān)系，經(jīng)由聯(lián)姻以結(jié)盟，為公侯婚娶的主要形式。在各種交際場合，公侯卿大夫稱詩以展現(xiàn)個人的意志，為當時常見的話語技巧。發(fā)生于魯桓公六年，齊國乞師于鄭國以應(yīng)北戎的侵伐，鄭太子忽帥師救之，大敗戎師，《春秋左傳》有一段關(guān)于鄭太子忽對聯(lián)姻不同觀點的記載：

公之未昏（同：婚）于齊也，齊侯欲以文姜妻鄭大子忽，大子忽辭。人問其故，大子曰：人各有耦，齊大，非吾耦也。詩云“自求多福”，在我而已。?[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6，第 112 頁。

原來魯桓公未與齊聯(lián)姻時，齊襄公本欲將文姜妻以鄭國，太子忽卻不依賴大國，且引《詩·大雅》第一套〈文王之什〉第一篇【文王】，取第六章第四句表達其意志，在于“以己力自求多福”，何必依賴大國。案：魯桓公妻以姜氏，系在魯桓公三年，?“魯桓公夫人姜氏至自齊”，參見[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6，第103頁。準此，鄭太子忽稱詩【文王】的章句事，當在公元前709年或之前。

鄭太子引“自求多福”以拒婚，為列國間的往來，小國無懼于作為盟主的齊國，以稱詩表意志之例。推行政務(wù)而稱詩，可見于魯昭公四年（公元前538年），鄭國卿大夫執(zhí)行稱為“丘賦”的稅制，國人因而謗議該法的制訂者子產(chǎn)：

鄭子產(chǎn)作丘賦，國人謗之曰“其父死于路，己為蠆尾，以令于國，國將若之何。”子寬以告。子產(chǎn)曰：何害，茍利社稷，死生以之。且吾聞：為善者不改其度，故能有濟也，民不可逞，度不可改。詩曰“禮義不愆，何恤于人言。”吾不遷矣。?“子產(chǎn)做丘賦”，引自[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42，第 732 頁。

子產(chǎn)聽到子寬報告以人民對丘賦的反應(yīng)，認為該法系沿襲古制，且有利于社稷，故而并無畏懼，且引詩篇的句子以陳他的意志，該引詩并不見于《詩》，故而被歸納為逸詩。

一般而言，稱詩表意志多為了維護利益，春秋時期仍有稱詩表謙讓的例子：魯襄公七年（紀元前566年），晉國韓氏領(lǐng)袖韓獻子告老，欲立其長子繼任，他卻以身患殘疾為由，讓予他的弟弟韓起：

晉韓獻子告老，公族穆子有廢疾，將立之，辭曰，詩曰“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又曰“弗躬弗親，庶民弗信。”?[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30，第 518-519 頁。

韓獻子的長子無忌以二首詩篇的章句，第一篇詩出自《詩·國風(fēng)》〈召南〉第六篇【行露】，摘引的句子為第一章第2-3句，藉以表示他的身體狀態(tài)，該章僅3句。?【行露】第一章，參見[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1，第 55 頁。第二篇出自《詩·小雅》第四套〈節(jié)南山之什〉的第一篇【節(jié)南山】，摘取第四章前二句，?所摘引【節(jié)南山】第四章詩，參見[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12，第 395 頁。以陳述己因殘疾而無法躬親職守。

韓獻子的長子由于身體的關(guān)系，表示不適擔(dān)任晉卿的職位，推薦韓起時，分析其有能力且好仁，并稱詩以證正直對社稷之福：

無忌不才，讓其可乎，請立起也，與田蘇游，而曰好仁。詩曰“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立之，不亦可乎。庚戌，使宣子朝，遂老。晉侯謂韓無忌仁，使掌公族大夫。

韓無忌所稱之詩，出自《詩·小雅》第五套〈谷風(fēng)之什〉的第七篇【小明】，該篇詩計有5章，1-3章各12句，4-5章各6句，所引者為第五章3-6句，詩旨為神明將助有德且正直之士，稱此詩以論人，具有高度的總結(jié)性。

春秋時期諸侯國的往來，常有聯(lián)盟以伐他國之舉，為了國家利益，于大國之前，小國需臣服以免，如魯文公十年（公元前617年），楚聯(lián)合陳、鄭、蔡欲伐宋，司寇華御事乃奏請宋昭公臣服于楚。在招待楚侯田獵時，楚國官僚稱詩作為執(zhí)行任務(wù)決心的依據(jù)，《春秋左傳·文公十年》載之甚詳：

陳侯、鄭伯會楚子于息。冬，遂及蔡侯，次于厥貉，將以伐宋。宋華御事曰：楚欲弱我也，先為之弱乎。……乃逆楚子，勞且聽命，遂道以田孟諸。?“孟諸為宋之沼澤地”，參見[西晉]郭璞著、[北宋]邢昺注：《爾雅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17；臺北：藝文印書館2013年版，第111頁。

宋公為右盂，鄭伯為左盂，期思公復(fù)遂為右司馬，子朱及文之無畏為左司馬。孟諸，為宋國境內(nèi)的沼澤地，?[周]左丘明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 19 上，第 322-323 頁。由于地處僻遠，田獵過程中需使用火把，宋昭公卻違抗命令，并未令載燧，楚司馬文之無畏乃當眾鞭打宋公的仆人，有人對他無禮于邦國之君的行為提出異議：

命夙駕載燧，宋公違命，無畏抶其仆以徇。或謂子舟（即文之無畏）曰：國君不可戮也。子舟曰：當官而行，何強之有。詩曰“剛亦不吐，柔亦不茹”，毋縱詭隨，以謹罔極。是亦非辟強也，敢愛死以亂官乎。

文之無畏稱引《詩·大雅》第三篇〈蕩之什〉第六篇【烝民】，該篇計8章、每章8句，摘引的部分為第五章5-6句，取詩義“不怕（不吐，喻不怕）硬（剛）亦不吃（茹）軟（柔）”，故而即使王者之仆玩忽職守，仍亦懲之不茍。文之無畏借著稱詩，發(fā)出幾近大義的呼喚“敢愛死以亂官乎”，顯示春秋時期即使大國之內(nèi)，仍有秉持正義之士。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