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濤
(山東美術館策展部,山東 濟南 250014)
2017年11月,根據張彥青先生遺愿,其夫人尹琨作為家屬代表,正式將先生的80幅遺作無償捐獻給山東美術館永久收藏。無論作品數量、藝術價值還是經濟價值,此次捐贈均屬山東美術館近年來接受的重大社會捐贈之一。2018年3月31日至5月5日,值張彥青先生百年誕辰之際,山東美術館聯合先生家屬及生前所在單位——山東藝術學院,特別舉辦了“彥青百年——山東美術館館藏張彥青捐贈作品暨張彥青百年誕辰紀念展”,并組織了有關學術活動,對張彥青其人其藝進行梳理和回顧。
對本土老一輩藝術家的梳理研究,是筆者長期關注的學術要點之一。但常苦于史料的缺漏與不足,及有關資訊的“或囿于學養,或限于人情,或流于瑣事”之千葉障目。有幸的是,張彥青先生紀念展的籌辦極為順利的解決了資料的問題。畫冊、雜志、報刊、傳記,大量的照片,以及來自于不同渠道的不同時期藝術作品……為把握張彥青的生平、風格、觀點提供了能夠相互印證、查漏補缺的基礎材料。
基于這些生活氣息濃郁的原始資料,本文嘗試從藝術社會史的研究方法入手開展研究。“與過去的藝術史研究將文人藝術理想化,把它看做純粹的自娛自樂和自我表現所不同的是,藝術社會史力求揭示文人藝術背后的現實與經濟的動因,以消除傳統的‘偏見和謬誤’,建構更為真實的中國藝術的圖景。”[1](P171-172)由此論點出發,嘗試描述一位生動、真實的張彥青先生。
張彥青出身地方望族,經歷復雜。這種復雜并非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楚,在正文386頁的《風雨寫生——畫家張彥青傳》(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中,使用多達186頁的篇幅記述張彥青在新中國成立前的人生履歷,其復雜、其跌宕、其戲劇性,令人咋舌。從行文上看,關于此一部分的記述更多的來自先生晚年的回憶與言說,并經受了先生夫人尹琨的認真仔細把關。
張彥青先生極為重視這些往事,這種念念不忘甚至延續到了生命的最后時段。傳記作者如此描述:“當我幾次提醒老人談談‘后十年’的情況時,他總是輕描淡寫地一揮手說,后來除了開會、畫畫就是旅行游覽,大同小異,寫上一個事帶過去就行。然后,他又回到了那個歷史的深處,把湮沒了許久的人和事一件一件捧出來,佛掉封塵、敲去垢殼,再一層一層剝掉人為的‘包裝’,逐漸地顯露出真實的本相來。”[2](P404)百年風雨,物是人非,就針對張彥青先生的研究現狀而言,我們且只能以此書的記述作為“真實的本相”,管窺張彥青藝術的復雜傳承并試敘他的主要觀點。
從整體上看,張彥青并非舊式學徒更非自學成才,他的藝術傳承主要來自兩個時期的正規學院教育:一是在短暫的拜師陳少梅之后,1940年至1943年就讀北京輔仁大學,在溥雪齋、汪慎生、啟功、關廣志、陸和九、陳緣督、溥松窗,以及教授解剖學和透視學的奧地利人白利鼎的教導下,接受了國畫山水、人物、花鳥、書法、篆刻,水粉、水彩,國學文史、中西畫史畫論等的教育,尤以溥雪齋的教導最為張彥青念念不忘;一段為1944年入讀重慶中央大學藝術系國畫專業,師從徐悲鴻、傅抱石、陳之佛、黃君璧等,徐、黃二位先生對他有較大的影響。
可以想見,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經受如此全面的中西美術教育,且教師幾乎均為在中國美術史上有一席之地的宗師級人物,張彥青的藝術自應有一番開放的面貌。遺憾的是,我們沒能看到較多的這一時期的原作。而以能夠看到的《紅葉題詞》(1939年)、《重慶市郊鄉村》(1944年)、《重慶盤溪紀實》(1945年)而論,張彥青在這一時期整體上是傳統中國山水面貌的。構圖、用筆、設色,以及所傳達出的主旨情趣與思想意境皆溫文爾雅、文質彬彬,與傳統文人的審美氣質整體相符,并的確頗有他所敬重和臨習、受教的黃君璧先生的若干跡象。
從某種意義上講,藝術即人生。歷史的看,雖然作品在跡象上是傳統的,但張彥青這兩段時期的求學經歷為他磨練了技法、拓寬了眼界。尤為珍貴的是,在國破家亡、烽火連天的歲月,自山東臨清走出去的張彥青萬里漂泊,從事過多種職業,輾轉過多座城市,甚至多次歷經生死的考驗,真正見識了世間百態。他在這一時期的社會關系網以北京、成都、重慶、武漢、廣州等大城市為節點交錯交織,在追尋革命理想的過程中,與舊式文人、反動特務、軍人、商人、熱血青年、革命者、達官顯貴、底層百姓等等均有自覺不自覺的交集,以至于在后來的運動審查中被如此著墨:“該同志歷史復雜、政治清白,是一個堅定的革命分子。”[3](P223)一個作品具備傳統氣質的藝術家,在經歷了如此豐富和復雜的人生經歷之后,必然會在某一個時期出現大的風格變化。
對張彥青而言,這一時機恰到好處的來到了。新中國成立后,革命激情、建設熱情,藝術觀念、技巧方法,文藝基調、方針政策三者在他身上實現了高度的契合,他如魚得水地走向真山水、轉向新畫風,進入了旺盛的藝術生命期。其學生如此評述:“張彥青前期作品中的寫生性,我們毋寧看作是上世紀四五十年代以寫生為途徑之一,來革新中國畫觀念的延續。在許多藝術家不滿足于長久的因襲之風為中國畫帶來的老氣橫秋的滯悶氣息,并擔心這股不思進取的懶惰思潮是否會成為中國畫走向自我封閉的弊端后,一些藝術家開始拿起畫筆走進生活,描向真山水,并以期與新時代畫風和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相融合。”[4]這樣的判斷是大抵準確的。
但在純粹的藝術性判斷的同時,必須注意的一點是,從目前能夠看到的資訊以及有關論者的回憶中,我們基本可以如此判斷:張彥青先生社會交往的復雜性與他本人豁達爽朗、好交友、好交往的性格不無關系,他英俊的外貌、極佳的口才和熱情、細致的待人處事方式也容易成為被關注、被圍繞的被交往對象。在特定的歷史時期,這種性格所帶來的復雜的社會關系曾被當做問題來審視。但在承平日久,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時期,對一個藝術家而言,這種性格又無疑為他的創作的積淀、轉向、發展帶來諸多的優勢,這其中既有觀點的優勢、眼界的優勢,也有資源的優勢和靈活利用體制的優勢。這并非庸俗的社會關系,而是藝術社會史研究視角下必須引起重視的一個方面。
雖然已有諸多前賢之見,但是對于本土近現代藝術家的藝術社會史研讀一直是一個較難切入的領域。研究者需要具備厘清復雜資料的能力和巧妙跳出若干世俗社會關系羈絆的智慧。事實上,我們往往只有在閱讀已過世的藝術家的若干資料的情況下,才能更加肆意地感嘆連篇累牘的報道之價值如何的薄弱。因為在實際上,出于修飾美化、茶余敘話、道聽途說一類資料基礎上而非嚴肅研究、客觀評價的親友之文、宣傳之文、恭喜之文、紀念之文,對關鍵學術現象容易往往一筆帶過,在重要觀點、重大事件、重要節點的表述上可能彼此相悖,在主要作品上甚至可能張冠李戴……行文的過于感性化、散文化、文學化也帶來了許多當時或許并未顯露的問題。
當然,上述說辭并不意味著這些文論之中缺少真知灼見。眾多的名家、畫友、門生,都對張彥青的藝術做出了可貴的有價值評判。對張彥青先生在新中國成立之后的藝術評述,有這樣的表述:“張彥青教授,不僅是一位公認的美術教育家,更是一位畫藝卓越的大山水畫家。從他創作的美學取向來看,建國后的創作生涯明顯地度過了兩個大的時期,從五十年代起到八十年代初,是他倡導山水畫創新,筆墨當隨偉大的時代,內容反映奔騰的人民生活的時期。……,他總是以鼓鼙的激情和力量,用自己奔放的筆墨,弘揚中國人民的革命精神和奮斗歷程,謳歌中國人民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的浩然正氣。……八十年代初期以來,他的創作進入了第二個時期。他依然實踐著‘筆墨當隨時代’的美學主張,在省忖中國山水畫傳統的過程中,積極審視改革開放大潮中人們審美需要的變遷,努力捕捉時代前進的主旋律,不顧年事已高,再次游歷祖國的名山、大川、異水……”[5]
這誠然是正確的有價值判斷,但如果我們放在更為寬廣的視域下審視張彥青先生的這兩段藝術生涯,不難發現這種分期并非他個人獨有。在中國人的時代記憶中,改革開放是重要的時代分水嶺,經歷過這種變革浪潮的任何一個個體,都必然地產生了生活、思想、言論、行為上的巨大變化。張彥青先生的兩個藝術時期,固然有居于主要地位的藝術家的主體自覺訴求,更有體制機制的改革與意識形態領域的“松綁”所帶來的方方面面的自由度使然。不然就無法解釋同時代的藝術家以改革開放為分水嶺在畫風上的總體轉向,無法解釋那強大的思想張力沖擊下仿佛突然產生的文藝杰作。簡單地說,藝術家的個性價值在這一時期得到了發揮的空間,或繪畫的怡情悅性功能又得以煥發生機,這尤其在國畫領域的表現最為突出,又以山水畫界為甚。我們當然必須承認,在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之前的歷史時期,國畫家們用畫筆參與國家建設,將傳統的文人士大夫林泉高士情節置換為人民的火熱勞動場面,畫面是毫不違和的,那種真誠和熱情讓人有發自肺腑的感動。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正是在前引文中的后一個時期,張彥青先生的個人風格被更好地建立,并對山東一域的山水畫創作起到了更好的影響。另有論者所言:“他作畫注意寫實更注意寫意,早年設色繁縟,筆墨謹穩。晚年則多用則繁就簡的闊筆,縱橫揮灑,直抒胸臆,筆墨奔騰不羈。他常將長江三峽險峻奇巍的景致收入筆底,大刀闊斧、筆墨淋漓,筆簡而意駭,咫尺有千里之勢……”[6]從早年的謹穩到晚年的不羈,往往是國畫山水畫家的大致取向,這其中既有生理因素尤其是目力不濟的原因,更是因為對筆墨的純熟運用、對畫面的了然于胸使然。在這個時期,張彥青先生結合自己長期的搞大山大水大創作的經驗和豐富的寫生經驗,讓北派山水的雄奇恣意有了更好的發展。同時,“在這些畫作中,總能看到先生圍繞‘人’來進行的構想布局,一切山川景物均圍繞‘人’展開,一切為‘人’服務,凸顯‘人’的主題。這也就是說,先生在畫中投進了更多自己的影子,山川、人物成了他為自己代言的第二語匯。如果我們尋找先生的蹤影,盡可以在他營造的山水中與他會晤,聆聽先生的教誨。在這里,畫家已經與山川融為一體了。”[7]
山東美術館受捐的80幅作品,時間跨度自1950年至2004年,均是藝術家進入新中國后創作的作品。以改革開放為基本線,1978年(含當年)前的作品為18幅(其中《人民公社好》《農田水利建設》為前期創作,后期補題),1978年至2000年(含當年)間的為53幅,之后的為9幅。前18幅作品中,有《沂河紅遍》《沿海長城》《油港在建設中》《嵩山水庫紀實》《海上報警》等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中國畫杰作,是傳統山水與社會現實相結合的優秀典型。后62幅作品,既有山東本地的山川風貌、鄉里古村景致,也有蜀山、武當、巫溪、三峽、黃山、九華山、嘉陵江、張家界、普陀山、雁蕩山、桂林以及寶島臺灣等地的江河山川景象,充分體現了張彥青先生旺盛的精力和豐富的經歷,是前文所述藝術家充分發揮主體性和個性,在藝術的自有領域縱橫揮灑的精品。
山東美術館制的“彥青百年——山東美術館藏張彥青捐贈作品暨張彥青百年誕辰紀念展”前言中如此表述:“(捐贈)作品多為先生藝術生命力最為旺盛時期的山水畫代表作。‘鐘山川之毓秀,而復發其秀于山川’,充分彰顯了他鐘情山水,將滿腔熱情注入筆端,為祖國大好河山揮毫潑墨,探索出的與自然、社會共生而又拓新風的繪畫之路。這次慷慨的捐獻進一步完善和壯大了山東美術館的本土藝術家收藏體系,得以讓更多更好的藝苑精粹惠及大眾、傳之后世。”所言當不虛。
令人頗感興趣的一個現象是,在張彥青先生過世十年之久后,他的紀念展取得了令人驚訝的社會關注度。在筆者看來,這從根本上與張彥青先生的人格魅力、藝術水平相關,也與他經歷豐富,曾在多個崗位上工作奮斗過以及善交友、好交游、樂于助人的脾性有著分不開的關系。
粗略統計,1952年冬自湖南軍區政治部的文化部轉業回山東后,他先后在山東省自然科學研究所、山東省博物館、山東省藝術專科學校、山東省群眾藝術館、山東省美術館、山東藝術學院等多個單位工作,先后參與了山東省博物館籌備,蒲松齡故居紀念館籌建、青島市博物館籌建、省農業展覽館籌建、文化館和婦女展覽館等的籌建,參加了“解放臺灣展覽”創辦工作、“肅反展覽會”的總體設計、人民大會堂山東廳的繪畫創作、在青島舉行的“中國畫藝術研討會”,以及為諸多的單位、機構進行專題的美術創作……這尚且未曾計入很難量化的寫生、采風、創作、展覽、教學、筆會等活動。強健的體力和旺盛的精力以及不計付出、有求必應的性格,為張彥青先生累積了良好的口碑,見諸于大量的回憶及紀念文字,余波至今尚震動不已。
令人頗感遺憾卻又不能求全責備的情況是:同許多精于繪事,勤于活動的藝術家類似,張彥青先生更多地是將自己的觀點畫了出來、說了出來、做了出來。或許并不恰當的概括,張彥青的藝術觀點可以總結為:堅持國畫的民族性,尊重傳統又不為傳統所囿,寫生與構思、技巧與創意并重等方面。
摘錄能夠看到的張彥青先生觀點語錄,筆者以為有兩則與他的藝術行為及畫風畫貌最為契合。一則為:“‘兩用’方針是毛主席倡導的,是大辯證法。不能一說就古人的都好。事實上,中國歷代文化的發展都在同時吸收著外來文化的精華。但吸收不等于代替,不能一吃牛肉就長出牛角來,喝了羊奶就長一身的羊毛……”“當然時代在進步,我們不能固步自封、老是停留在八卦時代。事實上這也不可能。只有跟上時代的步伐,把握時代的脈搏,傳統的東西才會有新的生命力”[8](P291);二則為:“中國畫就是我們中國的傳統文化的藝術結晶。沒有傳統,就沒有中國畫。所以要師古人、要學習傳統的精粹,這是中國畫的基礎。但是還要跳出古人的圈子,走出書齋,到大自然中去學習、去品悟、去發現和創造。這就是師造化。要創造出自己的個性作品,要在藝術上有所成就,必須以自然為師。”[9](P291)通過這些語錄,我們既可以體悟張彥青的藝術理念,也可以品味他詼諧直率、幽默風趣的語言風格。
一言以蔽之,張彥青先生為我們留下了豐厚的文化遺產。在物質遺產方面,他本人或家屬遵照先生遺愿,將他的收藏品及作品,分批次捐獻給了家鄉、單位和山東美術館。在精神遺產方面,他與同時代的諸多前輩藝術家一道,通過三尺講臺和廣泛的交往,為山東的美術人才培養和美術事業發展做出了長足的貢獻。但必須看到,從藝術史的研究角度甚至是文藝界的重視程度來看,我們對這些確有成績的老藝術家的回饋還有太過漫長的路要走。正如本文的大量引論那樣,我們能夠看到的關于張彥青先生的紀念或者“研究”文章,大多散見于通俗讀物中,嚴肅的學術期刊上難見蹤影,且質量良莠不齊。我們的確迫切需要一個嚴肅系統的集整理、研究、展示、收藏為一體的工程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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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9]沈明.風雨寫生——畫家張彥青傳[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4][7]張麗華.張彥青是一座山[N].濟南日報,2012-11-23(C3).
[5]苑耀升.赤誠奔放的天性 氣勢恢宏的畫境——記山水畫家張彥青教授[N].書畫導報,2002-11-25(張彥青從事美術六十年畫展專刊).
[6]李方玉.外師造化 中發心源——山水畫家張彥青先生[N].瑯琊書畫報,1990-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