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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禮物

2018-01-25 18:53:35楊仕芳
滿族文學 2018年1期

楊仕芳

那個下午和往常沒有區別,窗外仍然陰雨連綿,而且連綿了大半個月。在李曉曉的印象里,陽光明媚離她很遙遠,使她的心緒再次敗壞。那種時候,她總會從抽屜里拿出一只布娃娃,擱在桌面上對視,眼里充滿愛憐。那是十一歲生日時,她父親從外地帶回來的禮物。這兩年她父親時常出差,連她生日都顧不上,更不用說生日禮物了。

“這只布娃娃真漂亮。”

她同桌石英撥弄著削筆刀說,眼里流露出羨慕的神情。她羨慕的不是那只布娃娃有多漂亮,而是羨慕李曉曉對那只布娃娃的態度。李曉曉點點頭,憐愛地撫摸那只布娃娃。

“給我玩玩嘛。”

石英說著就伸過手來。李曉曉抓著布娃娃往后躲。她越躲越激起石英的興趣,干脆明目張膽地伸手搶著,手里的刀不小心劃破布娃娃。李曉曉瞪著石英。石英臉上沒有多少惋惜之情。這使李曉曉感到憤怒,抓起書本砸在石英的臉上。石英自覺理虧,沒說什么,捂著臉走出教室。李曉曉把石英的書推到地上,還是不解恨,又跑出教室在操場旁邊追上石英。

“你賠我布娃娃!”

李曉曉惡狠狠地說。石英從褲袋里掏出一百塊錢遞給她,說:“不就一只布娃娃,夠了嗎?不夠明天再補給你。”

“這不是錢的事。”

“那是什么事,難不成要我變成布娃娃還給你?”

“那是我爸爸送給我的禮物,那是我最珍惜的東西,你知不知道?”

“你爸爸?”石英冷笑一聲說,“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瞧你這出息,就這破東西也當寶貝,你知不知道你爸爸都在干著些什么?他和別的女人鬼混。”

“我警告你別詆毀我爸爸。”

李曉曉說著就沖過去。石英也火了,不僅沒避讓,反而抬腳把李曉曉踢倒在地。李曉曉捂住腹部蜷縮著,疼得臉都扭曲了。石英沒想踢得這么重,伸手去扶,被李曉曉推開。李曉曉咬著牙爬起來,說:“你說我什么都可以,但不能詆毀我爸。”

“對不起曉曉,我不是故意氣你的,也不是要詆毀你爸爸,是我親眼見你爸爸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很親熱的樣子,那個女人挺漂亮,我見過好多回,早就想告訴你,又怕你生氣,一直不敢說。”

“你騙人,我爸爸不是那樣的人!”

“我騙你干什么,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從小學到初中,我什么時候騙過你,你不信可以去調查呀。”

李曉曉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著石英的眼睛,沒看出半點虛假的跡象,不由對石英的話半信半疑。

石英說:“你爸今天出差嗎?如果沒出差,那我帶你去看,要是運氣好的話就能碰上他們,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放學后,李曉曉就跟著石英,來到離學校幾條街的公交站。現在她們一同盯著街對面的大樓。那是地王大廈,是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聚集著大小數百家公司。正是下班時間,人群從大樓里涌出來。李曉曉目不轉睛地盯著,沒有看到她父親的身影,心里懸著的石塊落了地,轉臉得意地望著石英。石英沒有接她的目光,踮著腳把一只空瓶子踢來踢去,被街對面的巡警看見,才傻笑著撿起來丟進垃圾箱。李曉曉也擠出微笑,卻瞬間僵化在臉上。

她看到了她父親。

她父親李克的臉龐被夕陽映亮,笑容顯得特別燦爛。她父親有多久沒這么笑了。每天回家都板著陰沉沉的臉,似乎整個世界都欠著他。今天居然笑了。笑容里夾雜著一絲膽怯。真是意外!她生怕被看見,慌忙縮下腦袋,賊頭賊腦地往外探望。她父親弓著腰打開車門,用手擋住門框,一個女人鉆進車里。他在給那個女人服務!這種場景在電視上見過,都是領導的隨從干的。樂此不彼。這女人是父親的領導嗎?年輕漂亮,笑起來更是賞心悅目,怎么看都不像領導呀。

“那真是我爸爸嗎?”

她有些無助地問石英。石英恨恨地瞟著她,怒其不爭。石英把雙手攏在嘴邊,沖著街對面喂喂叫喊。她父親聽到叫喊就轉過臉來。的確是她父親李克的臉!她父親目光飄散,落在亂嘈嘈的人群里,沒看到叫他的人,便矮下身子鉆進車里。那輛白色北京現代絕塵而去。車尾卷起一張紙片,盤旋幾下才墜落,被后邊的車子再次卷起。如此反復。她覺得那張紙片就是自己的心,卷起,跌落,再卷起,找不到息落之處。她學著石英把手攏在嘴邊,喉嚨倏地發緊,叫不出聲。她呆呆地望著北京現代遠去,似乎望著它輾過自己的心頭,痛苦不堪。當車子駛出視線,她才醒悟過來趕回家。

她滿頭大汗地跑到家,正想叫喊她母親,看到她父親坐在沙發上,說:“回來啦。”她用鼻子嗯嗯兩聲,目光在屋子里旋轉,沒有看到那個陌生女人。此時她母親陳玉秋在廚房里做飯,還哼著五音不全的歌。

她不由糊涂了。

那幾天放晚學,李曉曉沒有立即回家,而是來到地王大廈對面的公交站守著,既希望看到她父親和那個陌生女人,又不希望他們成雙入對地闖進眼簾。她像一個內心充滿矛盾的獵人,茫然地守在樹下,煎熬著。街上的人很多,也很忙碌,沒人在意她,只有沉悶的晚風吹亂她的頭發。

好幾天,她都沒有看到她父親出現,漸漸地放下心來,懷疑自己多疑了。然而她卻高興不起來,覺得父親的形象遭到破壞,再也難以復原。她想親自去問父親,每每面對那張陰沉的臉,溜到嘴邊的話都咽了回去。

那些夜晚,她不想看書,直楞楞地躺在床上,盯著窗外徐徐降臨的夜色,渴望在夜色里望見什么。她什么也看不見,于是就站到窗旁,看到樹葉在路燈下閃著暗光,晚歸人拖著影子趕路,偶爾看到幾只無家可歸的貓在角落里游蕩。她覺得自己也是一只貓,無家可歸,淚水不禁淌下來。

第五天傍晚,她在公交站臺旁再次看到她父親。那時陌生女人走出大樓門口。她父親從車里鉆出來,笑容可掬地為她打開車門,又用手小心翼翼地護住她的頭。她頓然感到一陣惡心,想吐,怒火從心底涌上來。她沒有叫喊,也沒有沖過去,木然地扎在那里。她父親抬頭張望,沒看到什么才鉆進車里。北京現代開走了。她的心再次被車輪輾著,一陣疼痛,最后渾身痙攣。

父親真的和這個女人好了。婚外情!電視里每天上演著的蹩腳劇情。她早就看膩了那些故事,毫無新意,連哭泣都是假的,讓人受不了。現在她父親竟成了主角,連同把她和她母親也卷入其中。她從沒想到這樣的事就在身邊,且生生地落在自己頭上。她終于能夠理解電視里的那些眼淚。她連忙掏出手機,只拍下遠去的車尾。endprint

那天她很晚才回到家。她母親坐在沙發上織毛衣。為她父親織的。她又一陣惡心。她母親瞅了瞅她,說:“怎么這么晚呀,快吃飯,飯在廚房里。”她抬眼盯著她母親看,發現她母親掛在臉上的笑容特別不真實。平日里,她喜歡看她母親笑著,總讓她心情舒暢。現在她丈夫背叛了她還笑得出來。她沒說什么就走進房間,順手把門反鎖起來。其實她母親不會走進她的房間,有什么事也只在門外叫喊。她這樣做是下意識的,覺得安全。她不想陷進他們的世界里。他們的世界和夜色一樣看不透。她被這種情緒緊緊罩住,想那是大人的世界由不得她來管。這想法使她心里更加難受。她母親是個溫柔的女人,從沒大聲說過話,更不用說與人爭執和吵架了。問題是她被蒙在鼓里還樂滋滋的。李曉曉看不過去,整了整自己的情緒,打開門,走到母親面前,說:

“媽,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傻丫頭,想要什么就說嘛。”

“我什么也不要,媽媽,是爸爸的事,爸爸在外邊和別的女人好了。”

“傻丫頭,別亂說話,你聽誰說的?不許亂說。”她母親瞟她一眼說,“你爸爸怎么會做那樣的事?你好好讀書就行了,不要胡思亂想。”

她直勾勾地盯著她母親。她母親臉色煞白,嘴唇微微發顫,似乎她褻瀆了神靈,即將招來滅頂之災。

“媽,我說的是真的,我真的沒有騙你,我真的是親眼看到的。”她急著說,“是石英告訴我的,開始我也不相信,后來我親眼看到的。”

“你們這些小丫頭,你爸爸那是在工作,什么事也沒有,壓根就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以后不要再想這些,也不許說你爸爸壞話,這不好,知道嗎?”

她在母親的話里聽出心虛,但她找不到合適的話語,慌忙掏出手機翻出相片,覺得說明不了什么,搖著頭,滿臉沮喪地走回房間。她母親怪怪地盯著她。她沒有回頭迎著她母親的目光,覺得沒有意義,想她母親要么不知情,要么是在為她父親打掩護,在她面前上演堅不可催的攻防同盟。她還能說什么呢?那是和她無關的世界。

她差點掉下淚來。

李曉曉像掉了魂似的,整天沒精打采,在課堂上也無法專心,聽著聽著就不知聽到哪兒去了。她考試成績一直不錯,受到大家的關注,稍有什么風吹草動,都逃不過班主任的眼睛。班主任在課堂上點了她幾次名。那是少有的,是在提醒她不要開小差。以往,她渴望這種善意的提醒,現在卻覺得那是刁難。班主任還給她父親打電話,說她上課不如以前專心。那天回家被她父親劈頭蓋臉狠訓一番。她沒有為自己辯解,覺得十分可笑,犯錯誤的人居然還理直氣壯訓斥別人。

那之后,她越來越不想回家,期盼著快點長大,然后遠遠地離開這里。她不想跟她父母親說話,連吃飯都刻意錯開。她不想看父母在面前演著蹩腳的戲。她厭倦,心跟著慢慢變冷僵硬。

“你管得著我嗎?”

她對她父親嘶吼。那天她又回家晚了。她父親就責罵她。她覺得她父親無理取鬧,翻著大白眼,對著她父親直面嘶吼。在以往是從沒有過的。她生生地把自己嚇一跳,也把她父親嚇一跳。這一嚇把她內心的某個東西給嚇破了,心頭豁然開朗,對她父親的那份懼怕頓然云消霧散。她聽到心底傳來嗞嗞的聲響,那是沉睡的叛逆在蘇醒。這份叛逆叫她敢與她父親瞪眼嘶吼。她父親愣在那里說不出話,臉上混淆著憤怒和錯愕。她滿意這樣的狀態,很享受,臉上浮出勝利者的微笑。

她哼著歌回到房間,關上門,當整個空間只剩下自己,勝利的感覺立即退如潮水,剩下滿地憂傷。那是勝利后的孤獨。她發現身上的力量太弱小,難以留住這種勝利的感覺,特地跑到超市買回一把水果刀,半尺來長,藏在書包里。這使她找到久違的安全感。

有一天放晚學,她和石英走出校門,兩個男生從路旁竄過來,抓住石英的雙手強拽到角落里,只因石英看到他們欺負別的同學而說了句公道話。當時是在教室里,他們不敢亂來,現在他們找她算賬來了。起初李曉曉抱著雙臂冷眼旁觀。兩個男生揪著石英的頭發逼她跪到地上。石英疼得快哭出來。她看不下去了,從書包里掏出水果刀,“啊啊”叫著沖過去。兩個男生見狀,嚇得抱頭鼠竄。

“你每天都帶著刀?”石英盯著她說,“你膽子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大?”

“我也快被自己嚇傻了,心怦怦跳呢。”李曉曉捂著胸口說,“不過這感覺挺好,感覺特安全,手里有武器就是不一樣,你說該不該去找那個女人?”

“對,古人說解鈴還須系鈴人,我陪你去。”

“你確定那句話是古人說的?”

“不管是不是古人說的,反正那句話有道理,不然人們早就不說了,是吧?”

“我們現在就去。”

“好,我調查過的,那個女人叫黃潔。”

“是黃狐貍精。”

她咬牙切齒地說,還把水果刀扎到地上,陽光映照下來,折射出刺眼的寒光。她們來到公交車站臺守候,沒多久就看到黃潔走出大樓。她們沒有立即沖上去,而是靜靜地等著,果然看到她父親又駕車到來,把黃潔接上車開走了。她們攔下一輛出租車在后邊跟著。她父親的車在一條胡同口停住,黃潔下了車,對著車窗遞了個飛吻。她父親的車就開走了。她們下車追到胡同里。

“別再跟我爸好了,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李曉曉惡狠狠地說。黃潔看著她們,明白不過來。石英從書包里掏出一本書,李曉曉接過那本書,拿刀往書本猛扎下去,“噗”,刀片刺透書本。

“你再糾纏李克,就是這下場。”

石英瞪著眼說。黃潔明白她們因何而來,禮貌地笑了笑,爾后轉身悠悠蕩蕩地往胡同深處走去。她們傻傻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她遠去的后背上,跟著她消失在拐角處。她們感覺不到半點勝利的喜悅。

那之后,再也沒見到她父親去接送黃潔。她想這是威嚇的結果,然而她高興不起來。她父親依然不斷出差,即使不出差,也三天兩頭不歸家,壓根沒在意她和母親的感受。

母親生日那天,她和她母親忙碌半天,弄了一桌子菜,還特意買回一瓶法國紅灑。她父親卻到外邊喝酒去了。她母親不由感到失落和沮喪。太過分了,得跟他談談,李曉曉想。她就倒了半杯紅酒,喝著,給自己壯膽,頭有些眩暈。她靠在沙發上,想象著和她父親交淡的種種情景,既激動又緊張,手心都冒出汗。她又給自己倒了半杯。endprint

她母親看到了,說:“你怎么喝酒了?”

她笑了笑說:“媽媽生日,我也喝點。”

她母親沒理會她,把酒收到柜子里,轉身到廚房里忙去了。她從書包里拿出水果刀擱在茶幾上,太扎眼,就用作業本蓋著,于是坐在沙發上等她父親回來。她父親遲遲沒回來,她怕自己失去耐心,就走到柜子旁又倒了半杯酒。

“你怎么又喝了?”她母親說,“你這個行為,我得告訴你爸。”

“我還巴不得呢,我還想跟他談談。”

“談談?你跟他談什么,管好自己的學習就好了。”

她不再說話,不滿地盯著她母親,覺得她母親像個陌生人,努力地往臉上擠出微笑。她母親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轉身走進廚房去了。

她父親渾身酒氣地開門進來,若無其事地把自己拋在沙發里。

“爸爸,我要和你談談。”

她垂著頭說,不敢正視她父親,用余光偷偷注視著。她父親滿眼不屑地瞅著她。她被刺痛了,裝作不在乎。

“爸爸,你不能這樣對媽媽。”

“小孩子懂什么,快睡你的覺去。”

“我警告過那個女人了,那個叫黃潔的女人,我警告過她,要是再欺負媽媽,就別怪我不客氣。”

她猛地站起來說。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連忙從作業本底下抓起水果刀拿在手里搖晃著。他父親被震住了。她強作笑顏,卻快要哭了出來。她父親明白自己的女兒在威脅著自己,頓然怒火中燒,抓起兩只蘋果砸到墻上。她不由一陣激動。這是她想要的,激怒他,讓他知道自己的存在。

她父親眼里冒著火星,腮抖了抖,忽然地竄過來奪水果刀,腳下被椅子絆住,整個人向前跌去,整個軀體壓在她身上。她使盡全身力氣才把他推開,卻見水果刀扎在他胸膛上,整只刀片全沒進肉里,只露出那只暗黑的刀柄。她驚恐萬分地尖叫起來。她母親連忙從廚房里跑出來,傻住了,看到丈夫的胸膛扎著刀,血不斷地冒出來,迅速漫開,染紅了整個胸口。她拖著腳來到丈夫身旁,慢慢地跪下去,雙手瑟瑟發抖,在丈夫身體上空游動,終究不知該落在哪兒。她的手成了多余的物件。她的目光在丈夫胸口和女兒的臉上來回徘徊,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李曉曉嚇得連連后退,最后蜷在角落里,臉色慘白,滿眼恐懼,似乎她父親提著刀向她逼來。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往下沉,再往下沉,雙手攀住窗臺,才沒摔倒在地。她的嘴巴哆嗦了半天,才哇哇大哭,尿水濕了半邊襠。

“曉曉,這是個意外,快走,快到奶奶家去。”

她母親在她的哭聲中清醒過來,說。她見女兒嚇壞了,只顧著哭,便走過去抓住女兒的胳膊,使勁地往門外推。李曉曉想掙脫母親的手,怎么也使不上力氣,最后被粗魯地推到門外,“砰”,門關上了。她呆呆在盯著門板,看到門上貼著幾張換鎖的小廣告。

門又“吱”地開了。她母親從門里邊竄出來,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說:“見到奶奶什么都不要說,對誰也不要說,你從來都不知道,你爸爸不是你傷的,是我傷的,記住了,明白嗎?”

她聽不懂母親說什么,只是機械地點著頭,淚水跟著點到地上。

“別哭,快把淚擦干凈,”她母親搖著她的手臂說,“記住這是我做的,和你沒有關系,你也不在這里,趕快到奶奶家去!”

她腳下踉蹌著,愣愣地盯著她母親。她母親也愣愣地盯著她。她在母親的眼里看到一只飄忽不定的黑影。那只黑影瞬間變大,成了一張巨網,往她的頭頂罩下來,無處可逃。她嚇得轉身往樓下跑。

李曉曉搭著車趕到奶奶家,幾乎是連滾帶爬撞進門的,沒等她奶奶劉蓮花開口,抱住她奶奶的大腿哇哇大哭。她奶奶問她發生了什么事。好半天,她才緩過氣來,結結巴巴地說:“爸爸,爸爸,他出事了。”

她跟著她奶奶趕到他們家。她奶奶靠在門背上才沒摔倒。李曉曉早已癱軟在地,巴巴地望著她母親。她母親也驚恐萬分地望著她們。此時李克橫在地上紋絲不動。他死了!李曉曉盯著她父親土灰色的臉,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父親很健壯,像頭熊,現在卻在一把水果刀面前轟然倒地。怎么如此脆弱?那把水果刀只一下就沒進他的胸膛。貌似堅硬的東西,實則不堪一擊。

她母親猛地想起什么,跪著爬向沙發,抓起手機電話報警,手抖得厲害,怎么也按不對號碼。她把手機摔到地上,撿起來,屏幕裂了,所幸還能撥打。她啊啊吼叫著,終于在淚水漣漣中撥通。

“110嗎?我報警,你們快來,在我家,城中區金額沙6棟406房。”

她沒等那頭回應就掛斷電話,手一抖就把手機往墻上使勁砸去,“叭”,砸在墻上彈落在地破成兩半。她爬回李克的身旁,雙手狠狠地甩著自己的臉,接著向劉蓮花下跪,說:“對不起,媽,我是無意的。”

劉蓮花跪到李克身旁,盯著他胸口上的那只刀柄,心如刀絞。她沒有哭喊,也沒有打罵,連恨都記不起,嗚嗚地哭著。李曉曉也哭著。最后屋里充滿了她們三人的哭泣。

警察在她們的哭聲中到來。陳玉秋哭著告訴他們,說:“今晚他在外面喝酒,回來我們又吵了架,我和他經常吵架。他上前來把我推倒在地。今天是我生日,他沒給我過生日也就罷了,還推我。我看到茶幾上有把水果刀,就抓在手里對著他。他沖過來奪刀,腳被椅子絆住,整個人往前倒過來,我躲避不及,他就壓到刀口上。”

警察在屋子里“咔咔”拍照,然后把李克的尸體抬出門。陳玉秋也被銬著帶走了。她被帶到門口時回過頭,沒有看著女兒和家婆,目光落在地板上那只用粉筆畫出的人形輪廓。那是李克死在地上的姿勢。他真的死了!她不由感到惡心,連連干嘔。女警剜她一眼,抓著她的胳膊使勁搖晃,把她的干嘔搖掉。她不敢看女警,迅速地垂下腦袋。

李曉曉追到樓底,看到母親被押上警車,哭喊著沖過去,被警察攔住。她叫喊著:“別抓我媽媽,別抓走她。”她母親回過頭來說:“曉曉,照顧好奶奶。”她望著她母親,讀懂她母親的眼神。

她奶奶來到她身旁,和她并肩站在那里,望著警車把她母親帶走,另一輛救護車把李克的尸體運走。李曉曉跟著奶奶回家,恐懼夜色般壓迫著她,如影隨形,使她整夜都不敢合上眼。她只要合上眼,腦子里立即充滿著狂風暴雨洪水滔天,接著是她父親那張痛得扭曲的臉。從窗外映照進來的樹影,投到墻壁上變成一只只怪物。那是她父親的陰魂。她想象著虛無縹緲的死亡,竟感受到一種潮濕的溫暖。那個夜晚她在床上枯坐到天亮。endprint

次日,劉蓮花來叫李曉曉起床,推門進去看到她坐在床上,目光呆滯,臉色慘白,精神恍惚,忍著沒有哭泣出來。兒子死了,兒媳婦被抓了,孫女快被嚇傻了,生活在一夜之間亂了套。最讓她難以接受的是,兒子是被兒媳婦捅死的。他們之間存在一些矛盾,生活本身就是矛盾,過日子就是不斷地解決矛盾。這些她是知曉的。他們的生活過成這樣,顯然在某個環節上出了問題。現在她放心不下的是李曉曉,這么小就遭此劫難。她想,倘若李克死于地震或者車禍,對孫女的打擊不會那么大。這想法使她直想扇自己嘴巴。

劉蓮花去哪兒都帶著李曉曉,不放心留她一個人在家。她料理著李克的后事,入殮,火化,把骨灰葬在“人和春天”墓園里。墓園的名字讓她感到別扭,乍一聽,以為是欣欣向榮的地產。在她的印象里,埋葬亡魂的地方大都叫永福園、福壽園、至尊園等,那樣更適合寄托生者對死者的祈福和思念。

她聽人說起“人和春天”墓園時,心里是不喜歡的,然而半夜間卻突然記起,似乎有什么放不下,次日就到墓園里去看看,發現那里山清水秀。她不由收住腳細細打量,墓園里曲徑通幽,草坪上息落著大群白鴿,自動噴水機噴出粉末狀的水,山坡上樹木郁郁蔥蔥,在陽光掩映下閃著金光。站在樹蔭下,感覺不到死亡的氣息,倒像是漫步在風景里,心曠神怡。“人和春天”之名恰如其分,倘若不是事先知道這是墓園,她斷然不敢想象在這里葬著成千上萬的亡魂。她不禁佩服著經營者,把收留亡魂的地方當成家園來經營。

墓地比房價還高,她早就有所耳聞。推銷人員的穿戴比商場里還講究,介紹墓地比商場服務生更加能說會道。誠然,墓地明碼標價,無需討還,生怕吵醒地下的亡靈。她在付錢時有些猶豫,不是舍不得錢,而是感到心堵,經營墓地之人是靠著死人活著,使她看到這群人變成蛀蟲附在尸體上。

最終在山腳下選一塊墓地,背后是兩棵挺拔的櫚柳樹,還有幾叢翠綠的青竹,不遠處是一面湖,波光鱗鱗,清風徐來。她想兒子會喜歡的。她把兒子的骨灰葬了,墓碑貼著李克面帶微笑的相片,與墓碑的肅穆不相符,她更愿意懷念這個形象。墳墓為亡魂而建,也是為生者而建,那是亡魂與生者的最后通道。

下葬那天,李曉曉在她父親墳前長跪不起,在心里仰天悲愴,沒人聽到她的哭喊。她的目光從墓碑移到奶奶的臉上,渴望得到原諒,又不敢吐出事情真相。她奶奶把手輕輕地放在她肩上,不由悲從中來,想人死如燈滅呀。她父親再也不能保護她。她奶奶撫摸著她的腦袋,想寬慰她幾句,自己反倒低泣起來。她跟著哭著。她們的哭聲在墓地里肆無忌憚地飄蕩。

那些天,劉蓮花想著自己該憎恨兒媳婦,是她把李克殺死了,卻怎么也恨不起來。她看不透自己了。她活了六十多歲,仍然有許多東西看不透,不禁懷疑起命運和劫數。在她丈夫死后,她獨自帶著孩子生活,拒絕好幾個追求者,其中不乏優秀之人。她生怕別人讓孩子受委屈,硬是一個人扛著生活前行。她曾在半路上遇到兩個歹徒打劫,非但沒有逃跑,也沒有呼救,而是舉著菜刀拼命。歹徒逃之夭夭。她把孩子養大后,那根繃緊的筋松懈了,當災難再次降臨不由手足無措。她看到自己內心的軟弱。那個堅強的她已不復存在。她覺得自己從來就是一個陌生人。

“孩子,你沒有離開,你一直留在我們身邊,你的靈魂沒有遠去,永遠守候著我們,看護著孩子,在聽我們說話,談起你,你就在我們身邊,就是照到我們身上的陽光,就是那些樹葉和鳥叫,就是那些拖在地上的影子,就是那些吵架和斗毆,全都是你的,你就在這里從沒離開。”

她難過時就在心里默念著,既為亡靈禱告,也在自我安慰。她能做的只是這些。在死亡面前她毫無辦法。她想如果能用自己的命去換孩子的命她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她不由再次感受著悲傷和絕望。然而在孫女面前她隱藏起內心的弱小,實在受不了時就偷偷地來到她丈夫的墳前,結果什么也不愿說。她發現自己被活著給綁架了。

那些天,她時常抬頭望著蒼穹,天格外晴朗,陽光洗滌過一樣明亮。這使她產生錯覺,悲傷之時天空怎么會如此晴朗?景由心生啊。她想起這句話,淚水奪眶而出。

陳玉秋曾當過報社記者,背著相機走街串巷四處采訪,見過諸多喜慶而隆重的場面,也目睹各種車禍火災等慘狀,那些生與死到頭來只不過化為她筆下沒有溫度的記錄。記者的職責是客觀呈現出事件的始末。現在她對自己所追求的理想產生懷疑,任何東西在死亡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

在拘留所里的這些天,她似乎理解了這個世界,唯有那些無厘頭、狗血劇以及稀奇古怪的盜墓和沒完沒了的偷情,才是這個世界的中心,才是激起人們業已麻木的神經的良藥。

現在是她麻木了。

她丈夫李克的死從哪時開始?她蜷在角落里想,這是她和她丈夫李克的宿命吧?要不是他們相遇相識就不會有現在的悲劇。她想如果那是丈夫死亡的原因,那么她從來到這個世界就背負著罪孽。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渴望懺悔,渴望神父出現在面前,耐心地呼喚她道出內心的罪惡,懇求上帝寬恕。她似乎認為,她等同于殺了自己的丈夫。那條鮮活的生命從此飄離塵世,無人提起,塵埃般消失得了無蹤跡。

誰又不是一粒塵埃,在某一天中隨風而去化為虛無?存在原本只是一粒塵埃的偶然。她這粒塵埃亦將步她丈夫后塵,亦將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絕望再次向她奔涌而來。她看不到活著的意義。她閉上眼睛想象著即將到來的死亡,想象不出自己的葬禮有多簡陋,猜不出會有什么人參加。她想下葬那天應該下起毛毛雨,淋濕著送葬的人。她將在潮濕的泥土里長成為一棵樹。死亡透著一股溫暖的誘惑。她想如果法官不判她死刑,她也會判給自己。這是她最好的歸宿。她渴望著死亡早日到來。

“出事那時李曉曉在哪里?”

警察問。她又被訊問。警察冷冷地盯著她,目光如刀,把她的臉皮削得發痛。她不由感到煩躁,想罪都認了,還沒完沒了。她在被警察帶走時就打定主意,不能把孩子卷進來,那樣會把孩子毀掉。她害怕看到這個結果。現在警察盯上了孩子。她對警察感到不滿,又沒有辦法阻止。孩子還小,不滿十四歲,對事物極為敏感,能承受得住壓力嗎?她不知如何面對她。警察也不讓她們相見。她困在拘留室里坐立不安,不時陷入惶恐之中。她好幾回想告訴警察孩子當時在場,倘若改了口又如何圓謊?謊言一旦出現,將要用無數的謊言來彌補,稍有不慎,警察便會順著謊言長驅直入。她不能這樣做。不能!她在心里大聲叫喊:來吧,快來吧,無論任何懲罰,包括死,我都承受。endprint

“你沒有想起什么來嗎?”

“該說的都說了。”

“機會是自己爭取的,不是別人給予的,你當過記者不會不明白吧?”

“沒有了。”

“李曉曉呢,出事時在哪里?”

“在奶奶家。”

“你覺得這樣有意義嗎?”警察把檢驗報告丟到她面前說,“這是檢驗報告,刀柄上除了你的指紋,還有一個人的,你應該知道這是誰的指紋吧?”

她整個人愣住了,嘴唇微微發抖,內心開始崩塌,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她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想那是警察辦案的伎倆,跟她玩心理游戲罷。她直勾勾地盯著警察,想把內心的塌陷重建起來。警察輕輕地笑了笑。那是勝利者的微笑。她頓然感覺到自己是只跌入陷阱的獵物。警察是站在陷阱邊上的獵人,是否把獵物撈上去得看心情。她漸漸覺得所有的反抗都了無意義。

“這是給你最后一個機會了。”

警察盯著她的眼睛說。她避開警察的目光,沒有說話。她很想抱住誰大哭一場,強忍著才沒讓淚掉下來。

李曉曉跟著她奶奶走向派出所。她們都被傳訊。她一路躲在她奶奶身后,不讓路人看到她,更想避免與奶奶對視。她緊咬著下嘴唇不住地扯著衣角。陽光落在派出所鐵門上,折射出一道道寒光。她不敢往前走,似乎走向地獄之門。她奶奶就牽著她的手,還輕輕撫摸著她的腦袋,給予她安慰。她在她奶奶的安慰下愈加惶恐,最后都邁不了步,癱坐在地上。她奶奶輕輕地嘆著氣,跟著她坐下去,等她緩過勁來才往派出所走去。

她們被帶到不同的訊問室里。李曉曉戰戰兢兢地坐在椅子上,面前是兩個滿臉嚴肅的警察,冷峻的目光盯著她。她撲通跪在地上哭起來,說:“都是我,都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媽媽,我媽媽不讓我說,我就沒有說,我很害怕,我不知怎么辦。”

她語無倫次。她不敢把這事說出來,對誰也不敢說。現在好了,說出來了。她想過殺人償命,想過自己活不了。她不想死害怕死,不想就這樣離開世界,她還有許多事要做,許多書要讀,許多日子要過。可是,她殺了人,怎么就成了殺人犯呢?

訊問結束后,她被帶進拘留室里,“哐”,門被關上后,一股冷氣包裹而來,迫使她退到墻角,蜷縮著,沒看到陽光,也沒聽到叫喊。世界漸行漸遠。黑夜慢慢降臨。往日里的歡呼和追逐都不再存在。她的世界只剩下死亡。她無數次想到死亡,甚至想象著自己被拉到荒野里槍斃,在孤獨中死去,沒人惋惜,也沒人憐憫。她渴望埋在她父親的墳旁,請求她父親給予她原諒。她每每想起這些,總是淚流滿面。

“你可以走了。”

第二天下午警察打開門說。她愣愣地看著警察,似乎自己聽錯了,警察叫她走了,怎么可能呢?不抓她了嗎?不槍斃她嗎?

“你現在就可以走了。”

警察重復一遍。她依然不相信,蜷在墻角不敢動彈。警察走過去把她扶起來,把她帶出門外,還對她笑一下。那笑容和屋外的陽光一樣意味深長。她相信了警察的話,想不明白為什么。

“我媽媽為我頂罪嗎?”她顫著聲音說,“我奶奶在哪呢?”

“走吧,孩子,回家吧。”

“我媽媽呢,我奶奶呢?我要見她們。”

“你不能見你媽媽,你奶奶沒來接你,你自己回家吧。”

“把我抓起來吧,那不關我媽媽的事,把她放出來吧。”

“走吧,孩子,你是你,你媽媽是你媽媽,誰也頂不了誰的罪,你先回家吧,你奶奶在家等你。”

警察半推半搡地把她送出門外。她立在街邊,愣愣地望著人來人往,似乎來到另一個世界,攔下一輛出租車,往“人和春天”墓地趕去。她跪在她父親墳前嗚嗚哭著。警察沒有抓她,沒讓她坐牢,沒讓她抵命,而她卻走投無路。她不敢回去見她奶奶,也不敢面對老師和同學。她和他們已不是一類人。她是一個殺人犯,將被整個世界所唾棄。

她恨死了自己。

那么去死吧。自殺!對,自殺!她忽然想到了自殺,覺得這是認錯的最好方式。她想要是警察槍斃她就好了,就不用想著該如何死去。她想死后見到她父親就認錯,還當她父親的女兒,聽她父親的話,不再惹她父親生氣。可是,父親還認她原諒她相信她嗎?現在她唯一渴望的是離開這個世界。

她慢慢地站起來,淚流滿面地離開墓地,往那條穿城而過的河流走去。那條河不大,卻湍急,每年都淹死過人。她即將成為被淹死的人,眼淚來得更加洶涌,不是因為怕死,而是死后可以去找她父親。她父親一定會站在巖石上等待她的到來。當夜幕降臨,她走到一座石橋上,離河面有兩丈來高,河水在暗夜里閃著星光。

“爸爸——”

她沒有叫出聲來。她回頭往家的方向望去,被一棟棟樓房擋住了。她費了很大勁才爬上欄桿,還沒準備好,腳下一滑,整個人跌下去,“砰”,落入水底。周身一片漆黑,河水擠壓過來。她想到了奶奶和母親,想到了同桌,想到在陽光下追逐和奔跑……這些人和景象漸行漸遠,慢慢消失,所有的景象都將成為另一個世界。她想大哭一場,胸口越來越沉悶,疼痛,難以呼吸。她想再堅持一會兒就好了,就不用再擔心面對什么了。她漸漸地攤開手腳,任由河水擠壓過來,揉虐她,輾碎她……她的雙腳猛地一蹬,整個人往水面上竄去,腦袋破出水面,重新看到夜色,遠處的樓房亮著燈,窗戶里散出一束束光。哪束光是她們家的呢?誰在等她回家?她流著淚游到岸上,躺在地上一動不想動,發覺胸口有什么在動,伸手一摸,竟摸出一條小魚。她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地把小魚放回水里。她面向河水下跪,久久沒有站起來。

劉蓮花呆立在街邊。這些天她都這樣,在街邊呆呆地站著,像一棵走向枯萎的樹。陽光落在她頭上,晚風撩起她的衣襟,嘈雜的聲響四處飄蕩。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當警察告訴她她兒子李克不是兒媳婦殺的,而是孫女失手至死的,她感到整個世界都在和她開玩笑。怎么可能?太殘酷了。她不愿意相信那是孫女做的。難道兒子就該被兒媳婦捅死?她茫然了。這兩天她沒有見到孫女,也不去找,反倒松了口氣。她不知該如何面對孫女。她是她孫女,也是殺死她兒子之人。她發覺她和孫女之間隔著一道溝壑。endprint

她心里積聚的憤怒越來越多,非得找到泄洪的出口不可,不然會把她給燒著。她想找那個和李克好的女人,她是這起悲劇的起源。她是罪魁禍首呀。劉蓮花恍然大悟,出門去尋找那個女人。

她從沒見過那個女人,卻一眼就認出她。女人高挑,白皙,安靜,身上彌散著淡淡的憂傷。這個女人是在為她死去的兒子憂傷嗎?她在那股憂傷里感受到了某種純粹。她似乎被這種純粹所打敗,滿心的憤怒在那一刻隱沒下去,怎么也恨不起來,反倒對這個女人產生些許憐憫。她在憐憫那個女人的同時也在憐憫自己。她們都是悲傷之人。

“我想跟你談談。”

她擋住女人說。女人怔了一下,抬頭望了她一眼,即刻明白站在面前的是什么人。她收住腳沒有說話,只是愣愣地望來,似乎她臉上有什么破綻。劉蓮花被女人盯得糊涂了,想繼續發火又發不起來。她對自己感到不滿。她應該憎恨這個女人,要不是兒子跟她在一起,孫女會買水果刀威脅她嗎?會在爭吵中失手釀成悲劇嗎?是這個女人毀了一切。

“你知道我兒子為你而死嗎?”

女人沒有回答,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看到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走過馬路,背后是目送她們的交警。

“要不是你他會喪命嗎?”

女人仍然沉默著,遠處女人帶著她的孩子消失在街角,交警還立在原處,沒能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是你害了他。”

那個女人還是沉默不語,空洞的目光飄向街邊。那個交警不見了,剩下兩棵孤立的榕樹。女人又想念著他了,想著他的好,想著他的憂傷,想著埋在他心底的痛。她知道即使她不存在,也會出現另一個她。他的生命缺了口。那是他的命數。女人懊喪的是就算是他的命數,也不愿成為開啟他命數之門的那個人。她無心害人,罪惡卻從天而降,猝不及防。潛伏在意識里的她打敗了浮在現實里的她。她不禁默然淚下,轉過臉去擦拭。劉蓮花裝著沒看到,卻在想那是懺悔之淚,還是虛假之淚?她理解了兒子為什么愛上這個女人,也理解了這個女人淌下的淚。女人在為自己的罪孽尋求寬慰吧。如果女人是一個有罪的人,那么她何嘗又不是呢?她越想越糊涂,越糊涂就越傷心,最后都記不起是如何離開的。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沒見到孫女李曉曉,覺得應該去找她,轉身趕到兒子家里,仍然沒有看到,只見到地板上用粉筆畫出來的人體輪廓。她在那只輪廓前站立良久,似乎她兒子即將復活。把他養大成人,結婚生子,放手讓他過著自己的生活,卻使他走向死亡。她想要是自己跟他們生活在一起,必定會發現他們生活中這樣和那樣的問題,她會以自己人生經歷和經驗幫助他們,那么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這是她的錯啊。

她在那只輪廓旁慢慢蹲下去,欲哭無淚。

“你還當過記者呢?就你這水平要誤導多少讀者?李曉曉失手殺人,因不滿十四周歲而無需坐牢,你不知道?”警察滿臉不屑地說,“你不惜以坐牢來為她開脫,這是在犯法你知道嗎?你這法盲,你被收監六個月。”

陳玉秋懵住了,竟不知女兒傷人無需坐牢,更無需償命。殺人怎么可能無罪?有人被殺了總該有人來承擔罪責吧。這和原諒無關,和救贖無關。女兒心里并沒有殺人的惡念。那是誰的罪?她靠在墻壁上,揪著自己的頭發,越揪腦子越混亂。

劉蓮花來探監時,身后沒有跟著女兒。

她急著問:“媽,曉曉她怎么樣?”

“先別管曉曉,我問你你以前見過曉曉買水果刀吧?你知道她買來干什么而沒有阻止過她吧?她跟你提起那個叫黃潔的女人吧?你沒承認反而幫著隱瞞的吧?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你這是在借用曉曉的手行兇!”

劉蓮花盯著陳玉秋的眼睛說,沒等陳玉秋回答已轉身離開,把一臉驚恐和錯愕的陳玉秋拋在身后。她踉踉蹌蹌地回到街上,蹲在一棵榕樹下,抱住亂糟糟的腦袋,欲哭無淚。有幾個人從身邊走過,問她發生了什么,需要不需要幫忙。她連連擺手和搖頭。這事沒人能幫得上忙,連她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這樣做,用極其惡毒的話刺傷兒媳婦。她只覺得體內有股力量在推著她。

她想起好些天沒見到李曉曉,不知道她去了哪兒,心頭不由緊縮著,慌忙往家里趕。回到家沒見到李曉曉,又跑到兒子的家也沒見到,就跑到學校去找她班主任。班主任說這些天她都沒去上課。她回到家連做飯的心情都沒有,坐在老舊的沙發上一動不動,夜幕在窗外徐徐落下。她沒有亮燈,餓著肚子摸黑上床,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在半夜里,窗外的聲響驚醒了她,從床上直直地坐起來,望見窗外那勾冰涼的缺月。她倏地站起來,披上衣服就往外走。她趕到兒子家樓底,看到燈光從窗口里溢出來,猜想是孫女回家了,不由用手按住胸口。

她深吸了幾口氣,平復內心翻涌的情緒,接著一口氣爬上五樓。她在門口站立,一手插腰,一手撐在墻上,身體微微前傾。她不由感嘆自己老了。她喘過氣后舉起手想敲門,手舉到半空又放下,最后掏出鑰匙輕輕打開。屋里所有的燈都亮著,刺痛她從昏暗中出來的眼睛。她揉了揉眼睛,適應了室內的光亮,看到孫女躺在地上睡著了。她躺在那只用粉筆畫出來的輪廓里。那是她父親死去的姿勢。現在她將身子蜷縮成她父親的姿勢。

她傻站在那里,身子瑟瑟發抖,似乎置身寒風之中,淚水竟不聽使喚地奪眶而出。她連忙擦干眼淚,生怕被孫女看到。她走過去端詳著孫女,臉瘦小了一圈,還粘著灰土,伸手過去想幫她擦掉,剛要落到臉上又彈回來,似乎有什么隔在其間。她呆呆地望著孫女,身子跟著躺下去,蜷成孫女的姿勢,然后閉起眼睛。

她感受到兒子再次死去。

她整個人從地上彈起來,舉目茫然四望,輕輕地搖了搖李曉曉的肩膀,說:“曉曉,醒醒,孩子,醒醒。”李曉曉突然坐起來,迷糊中看到面前出現一個人影,雙手撐地連連往后退去,驚魂未定。

“是我,孩子,別怕,孩子。”

劉蓮花說。李曉曉揉了揉眼睛,終于發現面前是奶奶,猛撲到她懷里,嗚嗚痛哭。劉蓮花輕輕拍著她的后背,體內那股力量又開始升騰,竟下意識地用手推開孫女。她不想讓孫女發現這個舉動,連忙把孫女扶起來,說:“孩子,咱們到屋里睡,睡這會生病的。”李曉曉望了望她奶奶,眼里爬滿愧疚,她沒再說什么,膽怯地走向房間,躺到床上蓋上被子。劉蓮花站在門口望著,伸手想去關燈,最后把手拿開,給孩子留著燈。endprint

她從臥室里拿出毛毯,在沙發上側著身躺下,又看到地上那只輪廓,蹦跳起來沖進衛生間,拿出拖把把地上的輪廓擦凈。地上剩下一些水跡了,什么也沒有了,似乎她把兒子從世間擦掉了。她抱著拖把蹲下去,低泣著。

李曉曉醒來天已經放亮。這是她睡得最踏實的一個夜晚。她下床走出房間,沒見到她奶奶,地板上的那只輪廓也不見了。她在茶幾上看到一杯豆漿和兩根油條,還有一張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字條。她知道那是她奶奶留下的。字條寫著:曉曉,你吃了早餐就去學校,落了好些天的課了,我趕去看望你母親,要爭氣。她捧著那張字條,感到一陣輕松,接著感受到一種更加沉重的東西迎面撞來。

她背著書包,在門后坐了好久,才垂著頭出門。她一路東張西望,沒發現有人注視著她才放心往前走。她總感覺有雙眼睛盯在后背,周圍布滿著看不見的陷阱,冷不防就會掉落下去。這種擔憂折磨著她,心力交瘁。她終于走到了校門口,呆望著“朝陽中學”幾個大字,發覺越看越覺得陌生。

“這位同學,快進門,我要鎖大門了。”

門衛拿著一大串鑰匙“當當”敲著鐵門說。她看了門衛一眼。門衛并不認識她,也沒注意到她的神情,等得有些不耐煩。她不大樂意地走進門去。門衛就把門給關了。她感到沒了退路,埋著頭往前走。

石英在走廊上看到她,立即從五樓飛奔下來,氣喘吁吁地跑到她身旁,熱情地攙住她的手臂,說:“曉曉,曉曉,你來了就好了,我都擔心死你了,班里的同學和老師也都擔心著你呢。”

李曉曉抬起頭望著石英,發現她左邊臉上的黑痣,使那張原本俊美的臉變得丑陋。以前怎么就沒發現呢?她沒說出這句話來。她的目光越過石英的頭頂,望向前面的教學樓,顯得特別生硬,沒有什么設計美感。她在這里上學一段時間了呀,怎么以前都沒感覺呢?此時學生們紛紛走向教學樓,把陽光拋在身后的操場上。她發現陽光是紫色的。她這才發現整個世界都變了。

她垂著腦袋跟在石英身后回到座位,把書包放進抽屜里,掏出課本擱在桌面上。她把微微發顫的手藏到抽屜里,裝著埋頭看書,用余光注視著教室里的同學。沒人向她這邊望來,各自在忙碌著預習功課,似乎在她身上沒發生什么事。教室里的平靜遠超她的預料。她想象著同學們會在她背后指指點點,冷嘲熱諷,甚至會當面唾罵她。這種場面都沒有出現。她多慮了。同學們怎么能不計較她是個殺人之人呢?警察沒抓她,法庭沒判她,可怎么都更改不了她殺過人呀。這種平靜讓她倍感煎熬。

那天老師講些什么,她一句都聽不進去,好不容易熬到放學,立即飛快地奔出教室。同桌石英說好跟她一起回家,還沒收拾好書本,轉過身已經看不到她。曉曉急匆匆地跑出學校大門,碰到上街買菜的班主任吳芳林。吳芳林看到她說:“曉曉這么急呀,恰好我也上街,一起走吧。”

李曉曉怔在那里,呆呆地望著班主任,好一會兒才明白她說的話。她不大情愿地向她走過去,心里虛著,似乎踩在冰面上,稍有不慎就會掉入深淵。吳芳林沒注意到她的情緒,臉上仍然掛著微笑。

“曉曉啊,這些天的課你落得不少了,要抓緊把落下的補回來。”

李曉曉沒說話。

“你的遭遇,我都知道了,我和你一樣難過和悲傷。在生活中,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災難。要緊的是如何面對災難。”

李曉曉仍然沉默著。

“曉曉,沒人會怪你,那只是意外,那不是你想的,你從來沒有那樣的想法,你從來都是一個善良的孩子,只是這件事讓你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你要從悲傷里走出來,好好念書,好好地生活,這不僅僅是在為你,更是為你的家人。”

李曉曉慢慢地收住腳,落在班主任身后,看到班主任背上落著一束陽光,異常刺眼。她倏地轉身飛奔而去。班主任在身后焦急地呼喚她的名字。她沒有回頭,跑得更快了,淚水淌滿臉。

她跑到家,關上門,蹲在墻角里,抱住腦袋嚎啕大哭。她哭累了,想站起來,發現地上躺著一封信。信封上寫著她的名字,擦了擦手撿起信件。

曉曉:

你好。請允許我這么稱呼你,請原諒我寫下這封信。你父親的事很不幸,這種災難落到你的頭上,我能理解你的悲傷。由于我的出現和存在造成了你父親的不幸。我是一個有罪之人。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你和你的家人表示歉意,說歉意是遠不足夠的,而是贖罪。我也不知該如何勸你放下內心的悲傷。這事不能怪你,而是我,我才是這件事的那把刀,是我把不幸帶到你面前,而不是對這世界和人生都還不明白的你。這對你太不公平。說這話,我是沒資格的,我只想對你說,這不是你的錯,你不該背負著原本是我們這些大人的罪孽,尤其是我的罪孽。我將離開這城市,用自己的方式來贖這份自己種下的罪。最后為你祈禱,祝福。

有罪之人

李曉曉讀完信,啊啊尖叫著把信撕碎,往空中一甩,紙片散亂一地。她慢慢地跪到地上,想著她奶奶、同學、老師,以及給自己寫信的陌生女人,沒有一人個責怪她。相反的,他們不住地給予她鼓勵和寬容。她值得鼓勵和寬容嗎?她發覺在面前有一堵墻,把她隔離在世界之外。她從地上彈起來往門外沖去。

她跑到黃潔公司的大樓下,盯著從大樓里出來的人,始終沒有看到黃潔的身影。她走過去問在大門前晃悠的保安。保安說:“你找黃潔?我認識她,不過她在前兩天就辭職離開公司了,她搬東西時我還幫她照看了半天,大前天中午走的,你是她什么人?”

“她是我表姐,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這個不知道。”

李曉曉就趕到上回和石英一起堵住黃潔的那條胡同。她在胡同口守著,黃昏退去了,夜幕降臨了,仍然沒見到黃潔的身影。燈光從兩旁的窗門漏出來,靜靜地攤在她面前。她盯著那些燈光看,猜不出哪束是黃潔的。她渴望著屬于黃潔的那束燈光映照到身上。附近人家的窗口飄出一陣陣夜晚的香味。她肚子咕嚕咕嚕的響,餓了,吞咽著口水,站起來踢了踢腿再蹲下去,生怕錯過碰見黃潔的機會。

那晚她沒有等到黃潔,不知她是否已經離開這座城市。她拖著失望的腳回到家。她奶奶坐在飯桌旁,等著她回家吃飯。菜是臘肉炒干筍、白灼蝦和筒骨湯菜。那都是她喜歡吃的,不由心頭發熱,接著被苦痛代替。endprint

“曉曉,快過來吃飯,這么晚才回家,都餓了吧。”

她奶奶邊舀飯邊說。她看了看她奶奶,看了看飯桌上的菜,又看了看地板上那消失了的輪廓,突然在奶奶面前雙膝下跪,說:“奶奶,你打我罵我吧,是我害了爸爸,是我害了媽媽,我是個害人精啊。”

劉蓮花慌忙放下飯碗,把她扶起來摁到凳子上,幫她擦著滾在臉上的淚水,說:“孩子,你現在什么都不用想,你爸爸也不希望你那樣,那不是你的錯。你該做的是放下這件事,把書念好,等你媽媽出來。”

“奶奶,你打我罵我吧,這樣我好受些。”

“孩子,聽話,要爭氣,要把淚擦掉,這生活呀,不相信眼淚。”

李曉曉默默地端著碗,往嘴里扒飯,淚水掉到碗里。她奶奶看到了,沒再說什么。她們倆在沉默中吃著飯。吃完飯,李曉曉默默地走進房間,把門輕輕地關起來,頭埋進被子里哭著。

第二天她跑到派出所,說:“警察叔叔,我是那個殺死我爸爸的那個人,我想好了還是把我抓起來吧,把我媽媽放出去,我想去坐牢。”

警察正在辦理事務,抬眼盯著她看了看,說:“你就是李曉曉,我知道你,快走吧,這牢房不是你想蹲就蹲的,你媽媽也不是想出就能出的,這是法律,知道嗎?”

李曉曉急著說:“我真的想坐牢。”

警察不耐煩了說:“你再這樣胡鬧,只能把你監護人叫來,現在你的監護人是你奶奶,你是自己離開呢,還是我們把你奶奶扣押起來。”

李曉曉不敢再說話,耷拉著腦袋走出派出所。她匆匆地趕到學校,在辦公室門口堵班主任,說:“吳老師,校長為什么不在集會上批評我,我可是殺人兇手,是一個犯人,您在班上為什么也沒說。”

“曉曉啊,你心理壓力太大了,這事不怪你,是命運在捉弄你,把這事放下吧,記住把書念好才是對的。”

“我這樣的人不應該受到唾棄嗎?”

“曉曉,你這是在自我囚禁,你要做的不是把自己囚禁起來,而是要把自己的心釋放出來,做著一個學生該做的事。那才對得起所有關心你的人,包括你爸爸,此時他正在天上看著呢。”

李曉曉抬頭望了望天,幾朵白云懸浮在那里,顯得有些無聊和沉悶。她把目光拉回來落到班主任臉上,看到一片微笑。班主任總是這么微笑的嗎?她覺得一切都變得遙遠。她還想說什么又記不起來,緩緩地轉過身拖著腳走去。

李曉曉走進教室,不再耷拉著腦袋,直接用目光掃視著教室。那些看過來的目光紛紛挪開。同學們不敢跟她對視。她的眼里有一股騰騰殺氣。

“你們為什么不罵我,我是個殺人犯,你們為什么要裝著什么事都沒有,你們想跟一個殺人犯做同學嗎?你們坐在教室里沒感到害怕嗎?你們就只知道讀書學習嗎?連好人壞人都不分了嗎?都快打我罵我呀!”

李曉曉突然掀翻書桌,抓起書本四下砸去,怒吼著。同學們都怔怔地望著,眼里充滿驚慌和恐懼,始終沒人上前勸阻。她大笑著沖出教室。同學們跟著沖出教室,擠在走廊望著她奔向學校大門。石英從人群里擠出來,奔往樓下去,在校門口追上李曉曉。

“曉曉,你這又是何苦呢?”石英氣喘吁吁地說,“大家都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你為什么不能放過自己?你這樣做有意義嗎?”

“你為什么也不責怪我,如果我殺的人不是我爸爸,而是你爸爸你會怎么想,你也這樣寬容我原諒我嗎?”

“怎么能這樣比較?你這是不講理,這是你的錯嗎?你有過要殺人嗎?你平日里連只雞都不敢殺,別說殺人了,就是去嚇唬那個女人都是我陪你去,你一個人敢去嗎?你有那個膽嗎?所以,你把這些事情攬在自己身上是沒有道理的。”

“我沒道理那你怎么不罵我,不罵我這個殺人犯,來呀,來罵我呀。”

“曉曉,你別這樣,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你以為別人為什么這樣對你,那是老師在班上要求,誰也不許在你面前提這件事,不要去刺激你,雖然你是個施害者,但是無意的,那是個意外,你更是個受害者。”

“是,我就是那個施害者,老師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為什么就不能罵我,打我,唾棄我,把我趕出學校?”

“你真不可理喻,有本事你去替你媽坐牢呀,在這對我吼叫算什么能耐,你這樣能說明什么,你以為那些同學愿意和你呆在一起,無論那是不是意外都是錯的,他們那樣做都是想拯救你,你真是無可救藥了。告訴你,是你奶奶跪著求班主任要好好保護你,你知道嗎?你想過你奶奶的膝蓋疼不疼嗎?你做錯事還有理了你,去你媽的。”

石英氣乎乎轉身而去,把她拋在鐵門旁。李曉曉靠住鐵門呆立著,似乎被人當頭猛打一棒,疼痛并清醒著。她雙腳發軟,緊緊地抓著鐵門,才沒有跪倒在地。

石英把事情倒出來,李曉曉反倒一陣輕松,似乎找到了方向。她回家見到她奶奶,心里也沒以前那么沉重。她老老實實地回到房間看書。她拼命地看書,努力忘掉憂傷。她奶奶看著她懂事的樣子,心里百感交集。那之后,她到學校上課不再躲避什么,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什么人。他們的表現只不過是在演戲。她沒有撞破這層窗戶紙,不想讓年近古稀的奶奶再次受傷。

李曉曉在教室里不再說話,整天一個人埋頭苦讀,同學們沒人敢接近她。石英就給她寫了字條:曉曉,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說那樣的話,我不是要傷你的。她拿起字條看了看翻過背面寫著:謝謝你救了我。石英看著紙條滿臉茫然。李曉曉抬頭看了看她并點了點頭,接著埋下頭又全神貫注地看著書。

“奶奶,我到石英家做作業,晚上就不回家了。”

周末時,李曉曉把書包背在背上說。她奶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背上的書包,滿意地點點頭。她背著書包走到街上,沒有去找石英,而是跑到超市里買一頂帳篷。她見過她父親買過,放在北京現代的后備箱里。她父親死了,車子丟在車庫里,至今沒人開過,都落滿了灰塵。

她背著帳篷坐上九路公交車,在三里橋東下車,不遠處就是“人和春天”的墓園。她背著帳篷來到她父親墳前,把背上的東西全放在地上,先給她父親跪拜磕頭,說:“爸爸,我來看你了,今晚我在這陪著你。”她說這話時感到一陣悲壯。她抬頭四下張望,墓碑錯落有致鋪展而去。這里葬著無數的陌生人。夕陽落在墓碑上,有幾只烏鴉棲息在那里,使墓園顯得陰森可怖。李曉曉不住地對自己打氣說:不怕,我爸在這里。她找來幾根樹枝打掃她父親墳前的枯葉,然后對照著說明書支起帳篷。忙亂中,她的一只手指被戳破了。她把手指含在嘴里,吸出血吐掉,撕下一小片紙,摁在手指上止血。endprint

她站在帳篷旁望著墓園,仍然沒有看到一個人影,夜色降臨,四周一片漆黑。她連忙躲進帳篷里,點亮手電。帳篷外不會出現一群鬼魂吧,它們不會對她虎視眈眈的吧?她從書包里拿出英語課本大聲朗讀,想即使有鬼魂它們也不認識英文吧?它們聽不懂她在讀什么吧?還以為她在念咒語呢,它們就不敢接近她了。這種想法沒能持續多久,她又陷入無邊無際的恐懼境地里。盡管感到害怕,她卻沒想逃離這里。她把自己拋棄在孤獨和恐懼里,是一種自我懲罰。沒人懲罰她,那她就自己懲罰。她在恐懼里感受著疼痛和絕望。她明白自己要什么,仍然感到無比恐懼。她想出給自己壯膽的辦法。

她說:“石英,你來朗誦這段課文。”

她說:“報告老師,我不會讀,這英文太難了,我同桌李曉曉可以。”

她說:“石英你坐下,李曉曉你起來幫你同桌讀這段課文。”

她說:“好的老師,我很樂意幫忙。”

她打開英文課本,深情地朗讀一大段英文,讀完后把書本慢慢合起來。

她說:“李曉曉同學,你讀得很不錯,以后要多多幫忙后進的同學,尤其是你的同桌石英同學。”

她說:“好的,老師,我記住了。”

她說:“李曉曉同學,你再給大伙朗讀一段吧。”

她說:“好的,老師。”

她又朗讀起來,漸漸地發現臉上一片冰涼。她知道那是什么,沒有停止朗讀,也沒有用手去擦。

那個夜晚,她一夜沒睡,帳篷外窸窸窣窣的聲響,使她不敢閉上眼睛。她想伸頭去看個究竟,又擔心看到什么吐著長舌頭的鬼怪。她在那些聲響里蜷縮著瑟瑟發抖的身子,后來干脆把那些聲響想象成她父親的呼吸。她父親就在身邊。她從未如此貼近自己的父親,從未如此感受到來自父親給予的幸福。她又拿起書來朗讀,壓過帳篷外的聲響。

破曉時分,李曉曉卷起帳篷離開墓園。守陵人蹲在墓園門口,盯著怪物一樣盯著她。她沒有跟他打招呼,太困了,直想回去好好睡一覺。她不敢直接回家,擔心被她奶奶看出什么來,于是跑到石英家里,說:“我能在你的床上睡一下嗎?”石英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對她點了點頭。她把帳篷塞到床底,躺倒在床上即刻入睡。她太困了。石英看著沉睡的她,又看著粘著泥土的帳篷,不知她在搞什么名堂。石英想等她醒過來再問吧。李曉曉睡了大半天才爬起來,說:“以后你就知道了。”她沒等石英反應過來,背起帳篷就走了。

那之后,每個周末她都到墓園去,每個周末都過得膽戰心驚,甚至想著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那些夜晚讓她心有余悸,然而每當周末來臨時,她又背著帳篷來到墓園。她習慣了那種煎熬。她想以此求得寬恕。

第五個周末時,天下著雨,越下越大,風聲鶴唳,恐怖無處不在。她蜷縮在帳篷里聽著雨聲,沒料到積水往帳篷里鉆。她跺著腳罵:“死超市,賣的什么破玩意兒!”她再怎么狠心叫罵,也沒能改變什么,積水仍然鬧歡地往里鉆。她不能在帳篷里過夜了,雨下得太大又無法走。

“汪汪”,帳篷外傳來狗叫聲,接著傳來人的叫喊聲:“小姑娘,小姑娘,是我,這里的守陵人,之前我們在大門口見過,這大雨天住不了,到我的屋子去躲躲雨吧。”李曉曉聽到外邊是人,從帳篷里探出腦袋,看到守陵人站在幾米外,一只獵狗貼在他腳旁。

“到我小屋子躲躲雨吧。”

守陵人說。他在等她答復,雨太大了,如果她不愿意就立馬折身回去。她垂下頭看了看帳篷,水已經漫了進來。她怯怯地點頭,說:“我跟你去躲雨,這帳篷怎么辦?”守陵人說:“帳篷就先留在這里吧。”

李曉曉把東西塞進書包,跟著守陵人躲進小屋子。守陵人給她倒一杯熱水,說:“小姑娘,你的事我聽別人說過。你每個周末都來這里陪你父親,這份心真不是每個人都有的。”

“你像我爸爸。”

“像嗎?”

“嗯,像。”

守陵人唉地嘆了口氣,望了望她,欲說又止。李曉曉喝了一口水,身子慢慢暖和起來,生怕守陵人有什么想法,便沒話找話,說:“我講講我的事吧,你想聽嗎?”守陵人說:“你講吧。”

李曉曉說:“小時候我爸爸很寵我,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可能是十一歲,也可能是十二歲,他對我和媽媽就不再像以前那樣了。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問媽媽她也沒告訴我,總說我還小不明白,有些事等長大了就自然明白了。后來,我才知道,爸爸跟別的女人好了,我親眼看到的。那時恨死那個女人了,也恨著我爸爸,但我從來沒想過要殺他,何況他是我的爸爸呀。我爸死后,再回想起來,才發現他那樣做也有他的道理。我來這里陪他的夜晚,在想如果那個女人比我和媽媽重要,那么他做的就沒有錯。”

“你真這么想?”

“是的。”

“我也告訴你一個故事吧。有個娶了妻子的中年人,他和妻子生育了一個女兒,在女兒十二歲時,那個男人愛上了別的女人。她妻子發現了就和他吵。他想和他妻子離婚,他妻子不同意。他就搬出去住。他妻子就帶著女兒去找他。有一天他妻子過馬路時走了神,沒注意到有車子迎面撞來。他女兒把他妻子推開,他妻子得救了,而他女兒卻死了。他很愧疚,想和妻子和好,他妻子離開了他。”

李曉曉盯著他沒說話。守陵人陷入了沉默,掏出一支真龍煙,不大自然地叼在嘴里,深深地吸著,慢慢地吐出來。他的目光透過煙霧望著她,說:“女兒是替她父親死的,犯錯誤的人活著,而好人卻死了。多么諷刺。那個父親很內疚,很多時候他把那件事想成命運,結果發現那只是在欺騙自己。”

“那個女兒葬在這墓園里?”

守陵人沒有回答,把目光移到窗外,大雨仍然傾盆。他站起來指著房間,說:“看來雨不會停,今晚你就住這吧,你睡房間我睡外間。”李曉曉知道他是什么人,為什么在這里當守陵人,不由對他放松警惕,站起來走進小房間。那個夜晚她睡得很死。

李曉曉醒來天已經放亮。她從床上爬下來,忽然尖叫著,她的褲子染著血,下身感覺不適。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慌里慌張地沖出門外。守陵人不在那里,他到她父親墳前收拾帳篷。她往她父親的墳墓奔去,沒跑幾步又折身回來背起包匆匆離開。endprint

她在路邊等公交車,背靠著站牌,用背包護住褲子。公交車在她的東張西望里到來。她沒等車停好就沖過去。司機不滿地白了她兩眼。她不在意司機的眼神,護住褲子走到車尾的座位上。車子徐徐開走了,看到守陵人立在墓園門旁,手里提著濕漉漉的帳篷,嘴巴半張著似乎想說什么。她慌忙把頭埋下去,避開守陵人的目光。她悄悄注視著上上下下的乘客,始終沒人注意到她,才稍稍地安了心。

李曉曉不想把這事說出來,又想知道發生了什么,想了想便到網上查,得到兩個答案:一是她被守陵人睡了;二是她來例假了。不管是哪樣,都讓她惶恐不安。她不敢再到墓園里去守夜,發現自己最怕的不是鬼,而是人。她想弄清楚守陵人跟她做了什么,便在周末的中午約上石英來到墓園。

“你對曉曉做了什么?”

石英在墓園小屋里責問守陵人。守陵人滿臉茫然地望著她們。石英說:“曉曉在你這里睡時,下身流血了,這樣你聽明白了?”守陵人的嘴角抖一下,默默地把頭扭向窗外,自言自語地說:“小姑娘終成大姑娘了。”

石英還想說什么,被李曉曉拉出門外,說:“石英,我不想再提這事了。”石英氣憤地說:“就這樣算了?你可想好,吃虧的可是你。”李曉曉說:“不一定是吃虧的事,對吧?”石英還想爭辯。李曉曉說:“算了石英,你知道就行了。”石英繃緊的臉才緩和下來。

沒幾天,李曉曉被守陵人睡了的消息不脛而走,像一場暴雨淋濕著學校的每個角落。石英跑到李曉曉面前說:“曉曉,我沒跟別人說。”李曉曉埋著頭沒理會她,背著書包默默地走出學校。石英連忙追上去,被李曉曉冰冷的目光逼退。許多學生擠在走廊上看熱鬧,不停地起哄。李曉曉在一片輕蔑的目光里離去。

她成了學校里最大的笑料,對誰都不再開口說話,更不用說是解釋,她奶奶問起也閉口不言。所有同學都遠離著她,似乎她的壞事能夠傳染。她搬到角落里獨自一桌,從此形單影只獨來獨往。然而她卻異常用功念書,每次考試都取得第一名。同學們對她既愛又恨。她成了活在另一個世界的邪惡少女。

“大伯,外面在傳你對我做了壞事,這些話你聽到嗎?”

李曉曉說。在一個周末下午,她走進守陵人的小屋子。守陵人盯著她看,眼里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暗光。李曉曉捕捉到了那絲暗光,心頭咯噔一下,說:“我今天來找你,不是想說這事,是想求你為我過生日。”

“過生日?”

“下個周末,我就年滿十四歲了,是個大姑娘了,是吧?我爸爸死了,我媽媽被關了,我奶奶沒有這份心思。我很想過這個生日。我的生活變成這樣,就是從我爸爸沒給我過生日開始變的,我想把它補回來。”

“好,我給你定生日蛋糕,給你做好吃的,給你過個十四歲生日,我就當給我的女兒過生日,我從沒給她過生日。”守陵人點點頭說,“你想要什么生日禮物?”

“我想一想,什么禮物才有意義,”李曉曉說,“這樣吧,就送一把水果刀吧。”

“水果刀?”

“嗯。”

“好。”

周末那天中午,李曉曉背著書包來到墓園。守陵人已經在小屋子里擺上蛋糕和蠟燭。李曉曉一陣感動,跪下去,閉上眼睛許愿,然后吹滅十四根蠟燭。她眼角有些濕潤,從今天起她就是個大姑娘了。

“祝女兒生日快樂。”

守陵人雙手遞給她一只小禮盒。她微笑地接過來,解開系在禮盒上的彩帶,露出一把明亮的水果刀。她拿起來細細端詳著,和扎進她父親胸口的那把相似,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的墓地,陽光落在墓碑上,折射的光刺痛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再往前延伸,終于落在她父親的墳頭上,有一只烏鴉棲息在那里,寂寞在墓地里四處蔓延。

她的心在那片寂寞里漸漸發涼,慢慢地轉過身去,手一抖,刀猛地扎向守陵人。守陵人看到了,卻沒躲閃,水果刀扎在他的大腿上。她用力撥出刀,血跟著冒出來。守陵人疼得癱坐在地,臉上沒有驚訝,也沒有憎恨,似乎這是他等待已久的結果。她傻站在那里,神情恍惚,盯著那條被扎破的腿。她的世界也被扎破了,不斷地冒著黑暗的血。她的手又一抖,刀“咣”地掉落在地,接著渾身發顫。她的目光在那把刀和那條被扎破的腿上來回徘徊,心里竟暗暗地涌起一股久違的溫暖。她的眼淚隨著那股溫暖緩緩地淌下來。此時,獵狗咧著嘴汪汪亂叫,她才醒悟過來,手忙腳亂地拿電話。

沒多久,嗚嗚的警笛聲漫過墓園,驚飛墓碑上的那只烏鴉。

〔責任編輯 宋長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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