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對張承志小說的研究在上個世紀80-90年代曾是文壇的一大熱點,對于張承志小說的解讀呈現出多元化、多視角的特點,并一度產生前后反差的現象。張承志小說曾以其民族身份和自然意識為研究者們關注,張承志小說中對多元人物的刻畫體現出鮮明的復調色彩。本文旨在通過對張承志小說中復調色彩的探析,為梳理張承志小說創作中的審美追求提供思考價值。
關鍵詞:張承志 復調小說 未完成性
草原、民族化、濃烈的生命意識是張承志小說帶給眾多讀者的第一印象,在其激情洋溢的小說語言中,讀者難以區分小說主人公所強烈抒發的情懷究竟是作者個人經歷下的生命體驗還是作品中主人公對世界、生命的感知,尤其是張承志創作的一系列帶有自敘色彩的小說中,主人公的自我意識流動和多個人物之間精神碰撞的火花使其小說主題意蘊更加深遠而富有張力。巴赫金借用音樂術語“復調”形象的說明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創作特點,復調小說自此被定義為具有“多聲部性”、“未完成性”、“全面對話”的小說。張承志小說中、主人公強烈的主體意識、對話形式使其小說帶有復調色彩。
一.主人公的主體意識
巴赫金在復調小說的定義中著重強調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創作中對主人公地位和意識的處理。傳統小說中的主人公充當作者意識、意圖的傳聲筒,整部小說也主要著力于對人物形象刻畫、宣揚價值、主題闡釋。巴赫金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主人公是對傳統小說中主人公功能、作用的進化,“主人公的議論,在這里絕不只局限于普通的刻畫性格和展開情節的實際功能;與此同時,主人公的議論在這里也非作者本人的思想立場的表現。”[1]由此復調小說真正實現了主人公的自身價值,賦予了人物真正的自由和獨立。
張承志在其自傳色彩的小說中締造了許多鮮活、極富有個人意識的主人公,這一系列主人公多以第一人稱出現,在情節的推動中實踐了對作品主題和作者思想的形構。這集中表現在對主人公主體意識的客觀營造和“未完成性”的把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獨特之處,不在于他用獨白方式宣告個性的價值,而在于他把個性看作是別人的個性、他人的個性,并能客觀地藝術地發現它、表現它,不把它變成抒情性的,不把自己的作者的聲音同他融合到一起,同時又不把它降低為具體的心理現實”[2],由此可見對于主人公的把握是復調小說區別于傳統小說的關鍵部分。傳統小說將人物以及人物的個性看作客觀事物,以客觀、旁觀的方式進行人物描寫。將人物“描摹”的生動和貼切,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是小說創作特色。而在張承志小說中,多數主人公所具有鮮活的個性更加富有自發的生命力和強烈的主體意識。
除卻《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北望長城外》等部分小說中作者介入意識強烈外,張承志的多數小說都在主人公與情節、時空的交融中消解了作者意識。其主人公的客觀性歸結于明顯的獨立意識,以至小說抒情部分也只留給了讀者以主人公強烈的自我意識。這取決于張承志在主人公的刻畫中將筆墨集中在主人公思想意識的流動,而這一切意識刻畫源自于對對理性化的真實生命體驗的完美再現。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總是承擔內心獨白與敘述人的二重角色,由于取消了絕對的敘述人,小說在“同聲齊唱”的對話里建立起復調和聲結構”[3],在文本敘述結構中,作者并不能完全消滅自己的影子,復調小說為了保持主人公的客觀和獨立正是通過取消絕對的敘述人才能避免“同聲齊唱”。在《春天》中,喬瑪是一個具有深刻靈魂、豐富思想的草原青年,在追馬時,他的思維跳躍在自身、對身邊的人記憶、奔跑的馬中,甚至在瀕臨死亡的時“喬瑪慢慢地扯開了領口,他感到那種暖融融的春天拂著胸脯。他覺得滿心喜悅。”[4]敘述者對主人公的敘述中從生理、心理全面視角切入,以最客觀真實的將主人公生命最后一段時間的所有行為和思維跳動刻畫出來。“應該揭示和刻畫的,不是主人公特定的生活,不是他的確切的形象,而是他的意識和自我意識的最終總結,歸根到底是主人公對自己和對世界的最終看法。”[5]張承志小說中的主人公們在強烈的自我意識中或許成功,或許失敗,甚至泯滅,但他們都將作為獨立個體的人所具有的真實意識展現出來。
二.主人公的未完成性
張承志小說中主人公的“未完成性”則更多地表現在將主人公個人思想與作品主題的契合過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尋找的,是以進行意識活動為主的人物,其全部生活內容集中于一種純粹的功能——認識自己和認識世界。”[6]復調小說中的主人公必須是思想家,能哲理化生活中的許多事物。張承志的多部小說中都體現出了鮮明的探索哲理和崇尚真理的精神,其小說中的主人公在實踐自己的意圖和目標時,內心需求的真正事物往往都根藏于民族文化和人類靈魂之中。巴赫金提到:“主人公們深入倫理、道德、宗教、社會問題的探索,精神痛苦不堪。他們經常想到的是別人會怎樣看待他們自己,會怎樣議論他們,并隨時同人們進行爭論”。[7]而這種思想和靈魂中的痛苦正根結于主人公的未完成性。
張承志小說鮮明的民族、宗教色彩本是來源于其自身生命個體的獨特體驗,在其小說創作中,這種理念也自覺或不自覺地展現出來。其筆下眾多主人公肩上承擔了厚重的使命與義務,在探尋與回歸的過程中他們實踐了自身價值也完成了對主題和意義的表達。擁有探尋意識的主人公在張承志小說中多出現于本民族文化內審視自身與自然的過程中,但這種自省和自審式的探尋往往也是痛苦和折磨的,這也往往造成了主人公性格近乎分裂的現象,主人公在小說的進程中不斷地進行著分裂而又整合的過程。如《頂峰》中主人公鐵木爾在探尋神峰過程中對天山民族文化、意識的展示,在挑戰神山的行動過程中不僅展現了主人公作為神山所庇護的人,終究被神山所征服,更在主人公思想的變動中展現了一個青年男性挑戰父權、探尋自我的心路歷程,當他感嘆“汗騰格里,天上的王”[8]時,成熟、信仰已經在他身上建立從而使得主人公成為完整的天山下的子民。《春天》中,主人公喬瑪在征服災難的過程中,思考著草原生活面臨的各種問題,思考著自身的變化,甚至于對死亡的感受,“春天,他想著,我要在這個春天修圈、打井,并且添置一副銀馬嚼。”[9]在靈魂遠去之前他所構想的是他一直所期望的簡單的生活追求,而春天將是災難過后所有草原人的希望。《黑駿馬》中從白音寶力格的敘述視角出發,并以回憶展開雙線敘事將主人公白音寶力格的成長歷程完整的展現出來,并最終在找尋到索米婭時匯合,白音寶力格并沒有擁有草原人所有的典型性格,反而具有漢族人所難以真正融入草原民族的隔閡感,白音寶力格成長過程中所遇到的困難和最終選擇回歸都源自于這種隔閡,在回歸中他不停的思考過去、現在的一切,最終在與黑駿馬、草原音樂、草原多個草原因素中徹底融入了草原生活,“我們成長著,強壯和充實起來,而感情的重負和缺憾也在增加著”[10],一個青年做了一個自省的總結,也完成了真正向草原兒女的過渡。在這些主人公的自省和總結中,自我對話、人物對話是其主要方式,這也正是未完成性的特點。endprint
“只要人活著,他生活的意義就在于他還沒有完成,還沒有說出自己的最終見解”[11],張承志小說下的多個主人公在認識世界和討論世界的過程中充分保持了自身的絕對客觀性,極具有主體意識的人物在整合、分裂的過程中展現了真實人生應有的種種可能性,這也是真實人生、命運難以盡知的魅力。
三.小說中的多聲部性
巴赫金認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展現出來的,不是一個由描寫對象組成而經他的獨白思想闡發和安排的世界,而是一個由相互聯結的不同人的思想意向組合起來的世界。”[12]復調小說中出現的多種意識和對象不再是為了主導思想的獨白而服務,而是通過這樣多重多樣的意識組成一個完整的世界。張承志的小說是極具有多聲部特點的,“正因為不同精神側面的多元交匯與碰撞,張承志的精神結構與審美世界才不會單調和凝滯,才具有了永不停息的自我質疑與自我更新,才具有了生生不息的思想活性。”[13]張承志筆下一系列帶有鮮明民族色彩和宗教色彩的小說中都不一例外的展示了多元文化、精神的交流與碰撞,這本是來源于作家創作體驗、生存體驗的一部分,在文本中這些碰撞不僅未消磨掉主人公所承載的重量,更因其深度和層次感使文本更具有宏大的精神廣度。這一系列聲音和意識的表達集中在兩個方面。
首先,小說中存在對多人物的聲音與意識層面的刻畫,張承志一系列小說中,多以全知視角將其他人物的意識與思想刻畫出來,這些人物的思想并不直接作用于或影響于主人公的精神發展,其往往更具有其獨立性、審美性。《春天》、《頂峰》中兩位男主人公都在自我發展的過程中敘述了對各自兩位草原心上人的情感,《春天》中的喬瑪腦海中所形成的紅花姑娘盡顯了草原姑娘所擁有的從內到外的美麗,通過喬瑪對姑娘的回憶和幻想式描寫,構建了完整的一個草原青年的生活和精神世界。《頂峰》中特木爾回憶中呈現了奧伽這一位善良、勤勞、熱情、美麗的姑娘,她是鐵木爾生命中重要的人物,也展現了主人公與異性的交流以及草原上異性的姿態。父親形象也在其小說中占有一定比重,張承志筆下父親形象較為缺失,更多作為其主人公探尋、挑戰、乃至失落的寄托,如《黑駿馬》、《北方的河》、《頂峰》中父親存在缺失或者帶有缺陷,但也有如白音寶力格父親看似冷漠實則代表著草原淳樸父親的一面,鐵木爾父親看似頑固、迷信實則是與自然和諧相處、崇尚的自然的代表。還有一類可歸為其他民族人物形象,張承志小說經常涉及多民族間的碰撞與交流,這類人物經常出現在主人公或者外在敘述者的敘述之中。
除了人物角色外,小說構造的世界中出現的其他客觀事物也是文本發聲、敘述自身的一部分,其主要以動物、意象的方式存在。馬是張承志一系列草原小說中不可或缺重要元素,張承志筆下的多個主人公與馬產生了緊密的聯系,這與在草原上的生活習俗息息相關,但張承志小說中的馬不僅作為主人公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通過神化、擬人化的手法,使其筆下的馬成為了文本中同樣發聲,具有靈魂的獨特個體,如《黑駿馬》中鋼嘎·哈拉代表了草原馬文化與草原民俗、草原精神之間的融合與和諧,當它載著歸來的白音寶力格踏上尋親路時,實在也是其自身的尋親之旅。《春天》譜寫了一曲草原上的悲情詩歌,在主人公與災難的戰斗中,白馬安巴·烏蘭更是主人公需要戰勝的關鍵對手,這匹草原上人人不曾征服的烈馬展現了自己鮮活的生存狀態以及其擬人化的性格特點和精神。張承志小說中經常使用多種意象來構造主人公的情感世界以及將意象事物神化以展現草原人民獨特的精神世界,而這些意象自然也具有自身意識并借以主人公或其他人物來發聲。這一系列意象包括山、河、太陽等,其大體存在于主人公敘述視角中或上帝視角式的宏觀敘述,《頂峰》、《美麗瞬間》中對汗騰格里、烏珠穆沁的描繪,使得兩座神山在充滿神性之余又以一種獨特于萬物眾生神秘而又現實的意義存在于文本構造的世界中。
張承志小說中多樣、多元的元素以獨特、獨立的客觀角度存在于文本敘述與主人公的話語中,他們或在情節、故事中滲入背景,或以獨立的姿態展示自身。最終小說通過主人公的思考完成了與主人公的對話,同時主人公也在時空中不斷與當下的自我,乃至未來的自己進行對話,實現了通過對話體更多地還原主人公生活,還原人物精神世界的目的,這也成為張承志小說豐富迷人的部分。
張承志小說中擁有鮮明的復調色彩,這基于張承志自身經歷豐富多樣以及深沉的生命體驗,其小說中眾多思想家式的主人公在多民族、多文化的碰撞背景下形成了美麗動人且能引人深思的詩性精神。巴赫金稱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簡直是創作出了世界的一種新的藝術模式”,基于此我們能在身份、背景特殊的張承志筆下的作品中挖掘出同樣獨特的藝術模式,這也是張承志小說能在當代文壇形成獨樹一幟美學風格的藝術模式。
參考文獻
[1]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1988,第29頁
[2]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1988,第37頁
[3]陳曉明.復調和聲里的二維生命進向——評張承志的《金牧場》.當代作家評論,1987
[4]張承志.張承志作品系列·卷一.東方出版社,2014,第314頁
[5]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1988,第83頁
[6]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1988,第93頁
[7]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1988,第140頁
[8]張承志.張承志作品系列·卷一.東方出版社,2014,第343頁
[9]張承志.張承志作品系列·卷一.東方出版社,2014,第314頁
[10]張承志.張承志作品系列·卷一.東方出版社,2014,第63頁
[11]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1988,第168頁
[12]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1988,第145頁
[13]黃發有.復調的探詢——張承志研究述評.回族研究,2006
(作者介紹:劉艾臣,湖南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主要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方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