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的皮膚與時代的掌紋

陳瀾

摘 要：長篇小說《南方的秘密》描寫了民營企業家周大順的個人沉浮史，借由他的人生經歷，折射出過往四十年間中國社會的飛速變化和復雜萬象。作者劉詩偉對時代變遷的描繪和世間百態的揭露，都不是以平鋪直敘的方式完成的，而是運用了大量的敘事技巧，來建造一個故事的迷宮，埋藏下許多“秘密”供讀者自行發掘，引發讀者回味和思考。其中，以人物名字映射或呼應人物命運或性格、以首尾呼應的數學術語或數學難題喻示主人公思想變化，是作者常用的兩種技巧。本文從這兩種敘事技巧入手，提煉出幾組或對立，或呼應的關鍵詞，試圖獲得解密文本的線索。

關鍵詞：秘密 解密 名字 數學

作家劉詩偉在新作《南方的秘密》的序言里寫道：“富人用溫度計測量溫度，窮人用皮膚感受冷暖……我不相信，藝術創造除卻‘皮膚的功能還有什么更靠譜的幫助。”作者開篇就宣告了自己的文學觀，那就是忠實地記錄生活、反映世事、描摹人心，以期有益于人風和世風。

和當下很多刻意遠離主流、追求文學的純粹審美性的作家不同，劉詩偉從不諱言自己對社會、對現實的關切和熱愛，也不諱言自己對文學的工具性和對文人的家國責任感的推崇。這或許與他的人生經歷有關。作為20世紀90年代最早脫離體制投身商海的先行者，他在改革開放的驚濤駭浪里摸爬滾打了二十年，卻并不滿足于隨波逐流捕“魚”拾“貝”，而是敏銳地觀察“浪頭”的起伏、積極地思考“潮汐”的作用。豐富的生活閱歷和長期的觀察思考，賦予了他的作品明確的指向性和深刻的思想性。在他的創作中，生動的故事和語言只是外現的皮肉，作家本人自成系統的思想和三觀才是內藏的骨頭，是支撐作品昂然挺立于當代文學作品之林的真正力量。《南方的秘密》就是這樣一部作品。

這篇長篇小說描述了一位殘疾的民營企業家周大順的個人沉浮史，時間跨度達四十余年。表面上看作者是在寫一個人的成功秘史，實際上作者是以平民的傳奇折射時代的變遷，借一個人的命運軌跡勾勒一段歷史的洪流走向。作家用一支生花妙筆，帶領讀者進入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跟隨著主人公順哥在鄉村和城市、官場和商場之間進進出出，看盡過往幾十年間中國社會的復雜萬象。而這世間百態的生動描述背后，隱藏著的那個南方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我們或可從幾組或對立，或呼應的關鍵詞中，獲得解密的線索。

一、跛與順

書中第一章寫到，主人公順哥原名叫作周大博，抑或大搏。因為一場脊髓型灰質炎的后遺癥，年幼的大搏變成了跛子。為了避忌和“跛”發音近似的所有字詞，家里給他改名叫周大順。小說中人物的名字和人物的性格或命運相互映射、呼應，形成一種暗示或隱喻，是寫作者塑造敘事迷宮的常用手法。在《南方的秘密》中，“搏”“跛”和“順”仿佛也是順哥一生的讖言。

《說文解字》中對“順”的解釋是：“川之流、順之至也。”“順”字的左邊是“川”，本意是河流；右邊是“頁”，本意是人的頭部。人趨從河流的方向，是為“順”。

順哥的大半生都在趨從大流、順勢而動。他是最早一批敏銳感知到“春江水暖”的搏浪兒，也是最早領會到在中國搞經濟要跟隨政治風向這一訣竅的先行者。他樂于聽“上邊”的話，在胸罩供不應求、干部服銷路還沒打開的情況下，為了迎合“上邊”的要求，擱置胸罩的生產、保證干部服的生產；他也樂于為“上邊”排憂解難，省報刊登“假大空”的經濟報道造成某品牌洗衣機滯銷的事件、市領導承諾給紅旗村撥款發展腌菜項目最后款項無法到位造成的難題，都是懂事的順哥自掏腰包解決，損小利而顧大局。順哥相信“中國的事，聽政府的，吃不了大虧”，他的事業地圖因此不斷順利擴張。然而就如“大順”的名字是從“大搏”的舊名中脫胎而出的一樣，他的“順”的基礎是“搏”，前提是“跛”。因為“跛”，順哥沒有辦法承擔鄉村的重活累活，所以才能得到大隊干部的照顧，干些輕活閑活，還有機會看看醫書學學技術，成為一個“博”學的全才；因為“跛”，順哥獲得了最廣泛的同情，所以當他在20世紀70年代開始偷偷做縫紉活計，甚至搞地下作坊時，也沒有被當成“走資本主義的壞分子”來批斗，“胸罩”生意得以萌芽；因為“跛”，順哥具備“身殘志堅”“自強不息”的新聞價值。20世紀80年代初，已經成為小老板的順哥從一眾小老板中脫穎而出，被塑造成創業典型，獲得全國殘聯洪副主席和省委馮書記等人的接見。順哥生就是個聰明人，是個勤快人，是一個勇于拼搏、積極進取的人，但是像他一樣的能人，在中華大地上還有很多。在大集體的年代，很多像他一樣的能人無法獲得展現才能的機會，沒有為個人命運奮力一搏的平臺，甚至因為自己的才干和能力受到排擠和打壓。只有順哥，一路走下來天時地利人和樣樣皆備。為什么有些路，一條腿的跛子走得順，兩條腿的“全乎人”反而走不得？作者在開篇的一個夢境暗示了答案：“大地陡然歪成一個無邊的斜面，他（順哥）的左腳走在斜面的上邊，身軀正好豎直了，走得無比輕快帥氣”，而那些兩腿一般齊的，“倒是全都歪了，跛了”。社會環境是民眾一切社會活動的基礎，這個基礎不平穩，就會導致站在上面的人傾斜求生，就會導致社會以“不正”為風。作者在創作談中提到：“（順哥的）奮斗是不平凡的”，但“他的事業似乎越順溜越搞笑”。這種搞笑是帶著苦澀的黑色幽默，也是對過往那個時代發出的深刻拷問。

二、半與捷

正如劉備身邊有關羽、張飛，漢武帝手下有衛青、霍去病一樣，一個好漢身邊總有幾個特色鮮明的幫手。順哥創業初始，最看重的人才是曾經的學生劉半文；事業規模擴大以后，最得力的臂助是省委書記的公子馮捷。這兩個人也是人如其名，前者最大的性格特點是“半”；后者做事迅捷，人生也迅捷。

在湖北一些地方的方言里，“半”是一個對人的形容詞，意思相當于北京話里的“二”“軸”。半文是個實干派，有思想，肯吃苦，但同時也是個充滿書生氣、略有些“半”的理想派。半文的初心很簡單，就是“想做點實事”，并且做事一板一眼，只遵循“正常”的渠道。當順哥被“上邊”當成棄子，生意遭受重大打擊時，半文寄希望于司法程序為順哥找回公道；當司法機關推諉敷衍他的訴求時，他又轉而相信媒體監督的力量，最終只是頻頻碰壁。當“秋收牌”胸罩遭到競爭對手利用媒體惡意抹黑時，堅持走純粹市場經濟道路、不搞政治潤滑的半文終于也不得不向順哥的“上邊”路線低了頭。半文有頭腦、有知識，本可以像順哥一樣在時代的潮流里游刃有余，獲得人生利益的最大化，但他身上卻始終有一種不合時宜的天真，一種有別于為名利熙熙而往的當代人的疏離感。他的知識儲備和思維方式是現代的，但他的性格和生活方式卻是古典的，藏著儒家君子的精神內核。他只做他覺得對的事：在順哥的事業起步的時候，主動放棄鐵飯碗來為順哥打工，在順哥生意成了氣候以后悄然隱去，在順哥人生低谷又重新為他仗義奔走。他只認他覺得真的理：雖則順哥是他的恩師，從私人感情上他希望順哥的生意紅火，但當順哥真的無往而不利的時候，他內心卻高興不起來，反而為這個時代和社會的出路感到憂慮。endprint

和半文形成對比的，是馮捷。半文出身寒門，馮捷是大戶公子；半文有骨氣，馮捷有底氣；半文內斂，馮捷豪邁；半文單純，馮捷風流；半文凡事謀定而后動，馮捷凡事一馬當先；半文認理不認人，馮捷最擅長就是跟人打交道；半文從商是為了尋求社會的真理，馮捷從商全因興趣所在。迥然不同的背景和性格，造就了迥然不同的人生軌跡。只認社會“明”規則的半文在社會上頻頻受挫，一度只能回歸到校園里尋求心靈的平靜。而深諳社會潛規則的馮捷則像一只滑不溜秋的泥鰍，在政商兩界灰色地帶的沼澤里從心所欲，大有所為。半文做人如做事，一步一個腳印，走得踏實卻沉重；馮捷的人生路卻是背靠大樹好乘涼的輕松快捷。看上去，馮捷才是這個時代的強者，是所謂的“人生贏家”，作者卻把一份最寶貴的禮物，在書里賦予了半文：他在書里，給了半文最純最美的愛情，最好最圓滿的婚戀結果。而馮捷，不是成為女學生舉牌尋夫鬧劇的當事人，就是妻兒鬧騰不得安寧。這樣的情節設置，也隱含著作者對半文這個永懷赤子之心的“半吊子”的褒揚：這世界上有的路很容易，有的路很艱難，敢于為自己的人生選擇高難模式、并九死未悔走下去的，是略帶傻氣的勇者，但只有這樣的勇者才能得到命運最寶貴的饋贈；或者說，作者希望這樣的人能夠得到最寶貴的饋贈。

值得一提的是，在書中和半文形成對比的還有另外一個人，別不立。“半”與“捷”的對比是明線，而半文與不立的對比則是暗寫。同是順哥曾經的學生，半文從小尊師重教，不立則頑皮搗蛋。成年后，同樣才華橫溢的兩個年輕人，半文一派天真，不立則早早憑借著政治方面的敏銳觸覺，預感到了順哥攀附政治的危險性，并預言順哥現象只能輝煌二十年。如果一切如別不立所言，那么順哥的個人奮斗史可能會黯淡而終，中華民族的發展史卻有更大可能性越走越明，不立本人也經歷了思想的重大轉向。青年別不立勸誡順哥不要“被政治拖下水”，中年別不立卻“充分認識到，在中國搞經濟，還得走政治路線，而且我們的政治垮不了”。對別不立這個人物形象的刻畫，體現出作者直面現實、記錄歷史的非凡勇氣。也讓人不由感嘆，半文和不立有著同樣過人的才華，有著同樣熱切的家國責任感，不同的是，前者自始至終執信真理，而后者卻早早在社會現實面前妥協，最終也就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收尾。仿佛是花開兩朵，各引一枝，同樣的種子結出了味道完全相反的果實，這又豈止是“命運”兩個字能草草概括的呢？

三、傳與π

在順哥的家族中，“有一句代代相傳的三字遺囑：‘傳下去！”年幼的順哥覺得這是一種無趣的擊鼓傳花游戲，覺得自己是被父親當成繁殖工具在養。成年后的順哥嘗盡人間甘苦后，終于認識到“傳下去”“是歷代先輩終生艱苦無樂而唯有寄望后人的生之念想，是他們還愿意浸泡在苦難中活著的最后一點力氣”。苦難是歷史上給中國農民的代名詞，哪怕直到今天，中國農民依舊是最底層、最沉默、最容易被踐踏的群體。但生而為人，誰都渴望自身活得有價值，此生有意義。“傳下去”不僅僅是中國農民對子嗣和血脈相遞的執著，更是他們苦苦尋找自身價值和生命意義后，唯一能獲得的答案。順哥遵循著父輩的囑托，娶妻生子、開枝散葉、團結鄉里、造福宗族。但若止步于此，順哥這個人物也就會落俗成一般的成功人士：先求個人顯達，進而求子孫繁盛，家族興旺，最終尋求世代躋身社會金字塔上層的階層固化之路。順哥之所以成為值得一書的傳奇人物，在于順哥還拔高、發揚了這三字的咒語。在僅僅出場一次的神秘人物葉蘇的啟示下，順哥開始投資生物能源項目，將之命名為“π事業”，不再狹隘地追求個人基因的“傳”，而是大氣地追求地球的“永續發展”。在小說的開端，上小學時熱愛數學的順哥發明了方便記憶圓周率的“π詩”，折射出他聰慧大腦的閃光；在小說的尾聲，人生遭逢大起大落無心逐利的順哥再度出山，決心發展“π事”，折射出他可貴靈魂的閃光。從結構上看，一首一尾，π詩π事，相互呼應，體現出作者敘事手法的巧妙。更有趣的是，給予順哥啟示的神秘人物葉蘇，正是作者曾用過的筆名；而他啟示順哥的方法，依然和數學相關。在固有思維里，一個有短板的木桶的容量是由短板的長度決定的，但葉蘇提出，只要將木桶放在一塊斜地上，尋找到合適的角度放置，木桶的容量就將最大化地超出短板的限量。“社會中有多少平地呢？”“你們的木桶有多少次是正義的歪斜？多少次是不義的歪斜？”作者借葉蘇之口，提出有力的質問，同時呼吁：“但愿歪桶矯正了斜地！”如果社會“是一個無邊的斜面”，那么身處期間的我們，就是一個個殘缺的木桶，只要找到了對的方向，我們就能突破環境和自身的限制，實現最大的個人價值，甚至改變大環境的不公現狀。就如最后找到“π事業”的順哥。小說寫到這里，寫盡了正在變革的大時代的風起云涌，道盡了處于轉型期的中國社會的復雜萬象，也對身處其中的小人物所遭遇的各種現實問題和精神困厄，提供了發人深思的答案。

值得反復品味的地方還有很多。比如深愛著妻子秋收、早已和妻子榮辱一體的順哥在發達后，卻屢屢對婚姻不忠；順哥的妹妹插足他的朋友的婚姻后，順哥一方面心疼妹妹，想幫妹妹獲得幸福；另一方面又同情朋友的發妻，匿名贈錢給對方；從小忌諱被人嘲笑腿跛的順哥，在特殊場合卻頻頻夸張展現自己的跛腿；設計將坑害過自己的牛主任拉下馬后，順哥又回過頭利用對方的專長和對方合作……順哥身上充滿了沖突和矛盾，但正是這些沖突和矛盾，使順哥這個人物形象更符合真實的人性。因為無論人心還是世情，本就如同手心的掌紋，錯綜復雜，難以簡單歸類描繪。無論是刻畫人物，還是描摹世情，《南方的秘密》無疑做到了真實又生動、多維且深刻，是最近兩年難得的好作品，值得一讀再讀。

參考文獻：

[1] 劉詩偉.南方的秘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

[2] 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85.

[3] 劉詩偉.《南方的秘密》創作談〔EB/OL〕.中國作家網2016-07-19.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6/0719/c404032-28567678.html.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