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倒[組詩]

漆宇勤

痛 恨

秋風漸冷里你在城市的中央

你在城市中央的中央抱緊自己

你痛恨這簌簌而來的無力感

就像痛恨自己幼年時的任性：

任性地伸出手指、腳掌或尖銳的樹枝和

堅硬的磚石

收割路遇的任意一只蝸牛、螞蟻、馬陸和青蟲

它們那么小又那么低，至死都不明白招惹了誰

現在輪到你在低處，被居高臨下的風雨

打濕肩膀

突然對幼年的任性無比痛悔

可能性

在初秋里出走，找一扇木門

更準確地說：找一個老舊的門環

圍墻之內有你期待看到的故人痕跡：

冬天積雪的痕跡、春風溫柔的痕跡、夏

日繁花的痕跡

秋雨恣意的痕跡

爬山虎與牽牛藤占據了整個院子

你尋找痕跡的雙腳無處落地

只有落日照到西墻的陰暗處

一棵孤直的樹站成塑像

才有人恍然大悟出故事的三個講法

其實背離情節處都由講述者涂改

都有著同一個開頭和結尾：

被斧斫掉的兩個枝椏分杈

其實都是無辜的，都可能成為樹干

雜 草

這是已經確證的，九月的花朵開得比春天更艷

更放肆更決絕

垂柳在水邊，欒樹在路邊

大麗花和百日菊在籬笆邊

你穿過寬闊的荒草地

向一切非經人手種植的花朵致敬

暗香深處你肅立良久

仿佛自己也成了一棵開著野花的雜草

在偏離路人視線的坑洼里準備結籽

準備結出善惡冷暖的試金石

在荒地的另一側

大片雨水經過野草的懷抱和撫摩

在流入泛黑的河道之前

保持更加澄澈的潔凈之身

肯定有什么地方是錯誤的

九月未央，回家的道路兩側

楊樹一邊是深黃，一邊深綠

你想不出同行的人為何不同時老去

有那么一瞬間，你想跳下車

到左側的路基上打個滾

看看滿地松厚的枯葉是不是真的

肯定有什么題目是出錯的

一條道路上同行的楊樹

要么有的太堅強，要么有的太敏感

冬天還有那么遠，落地的飛鳥和不動如

山的飛鳥

聽天由命或逆風而行

似乎都有罪孽

稱 王

在小院落的內部胸懷天下

在手植的籬笆圈內稱王

這世間的靈長類

都想人模狗樣地活著

喝過三兩白酒

煩惱的一切便都順理成章

被褫奪的那一部分

只在一念之間的內心便可找回

像夢里娶妻戲中稱王的人

像被飛賊偷去的玉器留下空盒

你假裝它還在那里

假裝這日子過得無比如意

——直到有一天你真相信了這一切

向 晚

草木知道天色已向晚

云彩知道天色已向晚

而我并不確知這一點

隔著玻璃和空調

世界始終面目模糊語焉不詳

我看不到風在吹拂暮色將至

對于蘆荻晚照的美好

像隔著棉襖的擁抱

始終抱得不夠緊不夠真切

顛 倒

樹的頭顱在泥土之下

長滿虬須和硬骨

而樹冠只是它的尾巴

每個人在自己的路上直行

都是對的，都看到繁花似錦

這眾聲喧嘩的世界

誰能聽清楚誰的自語

只有幼時書本上的文字印反了

古人的言語和這世界有些顛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