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蕊婷
摘 要:蘇軾的詞論散見于其題跋、序引以及宋人所寫的詞話、筆記等中,言語簡約且觀念新穎。以蘇軾所作詞序為研究對象,能夠在寫作方法、題材內容以及詞體功能等方面窺探出蘇軾“以詩為詞”觀念的具體表現。但蘇軾的“以詩為詞”并沒有泯滅詩詞之間的界限,從詞需合樂及地位仍然低下方面可以看出蘇軾對于詩詞具有明確的區分。
關鍵詞:蘇軾 詞序 以詩為詞 觀念區分
“以詩為詞”是蘇軾詞論的核心內容,旨在推崇詞體,提高詞品。詞序以其所具有的敘事抒情功能溝通了作者與讀者間的距離,展露了作者的思想與理論。我們在研究蘇軾詞論時,不能忽視其詞序這一能夠直接表示詞人思想理論的特點。因此,本文從蘇軾所作詞序出發,探求其“以詩為詞”在寫作方法、題材內容以及詞體功能等方面的具體表現。需要指出的是,本文的研究對象是指不包括題序等簡單詞匯在內的詞序。在蘇軾的三百多首詞中,有二十八則詞序符合這一標準。
一、以詩為詞傾向:以詩作詞
蘇軾在論詞時常常以詩為參考對象來衡量,在具體的實踐操作過程中也善于將詞體向詩靠攏。詩詞同源,是蘇軾以詩論詞的思想基礎和基本出發點。這種觀點體現在具體的作品中,就是以詩的方法來作詞,其詞序可以證明這一點。《水調歌頭·昵昵兒女語》序:
歐陽文忠公嘗問余:“琴詩何者最善?答以退之聽穎師琴詩最善。公曰:此詩最奇麗,然非聽琴,乃聽琵琶也。余深然之。建安章質夫家善琵琶者,乞為歌詞。余久不作,特取退之詞,稍加隱括,使就聲律,以遺之云。①
在“建安”句之前,蘇軾寫到與歐陽修論琴詩的話語,最后兩人達成一致都認為韓愈的《聽穎詩彈琴》是在聽琵琶的情境下寫成。繼而作者寫到把韓愈的這首詩改造后就交給人去唱了。這體現出在蘇軾的眼里,詩詞關系非常緊密,詩經過改造加工后也可以成為詞。換言之,詩在一定情況下能轉變為詞,詩詞并不是相對立的兩種問題,它們之間是互通的。既然能夠相互轉變,至少證明詩詞之間的距離是很近的。而在《定風波·雨洗娟娟嫩葉光》序中他明確地寫出自己用寫作詩的方法來作詞:
元豐五年七月六日,王文甫家飲釀白酒,大醉,集古句作墨竹詞。
其中的寫到的“集古句”就是作詩常用的一種方法。《香屑集》十八卷記載“集句為詩,始晉傅咸”,《初學記》引顏延之《庭誥》曰:“詠歌之書,取其連類含章,比物集句,《詩》之為祖也。”②寫到王安石善于集句并引起人們的效仿。蘇軾用集句的方法作詞,也就是用作詩的方法為詞,表明在他的眼里作詩詞的方法可以是一致的,作詩的方式同樣適用于詞。
無論在內容上還是方法上,詩詞都是可以共通的,蘇軾用自己的親身實踐證明了這一點。“以詩作詞”的實踐是證明蘇軾“以詩為詞”觀念最直接且行之有效的方法。
二 擴大詞作題材范圍
詞自晚唐五代以來一直被視為小道,功用狹窄,地位低下。人們普遍認為詞只能用來寫兒女之情、閨閣之思,而蘇軾卻打破牢籠,做到“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③。劉辰翁贊揚道:“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也。”④不但指出其詞的詩化傾向,而且認為其詞包羅萬象。我們可以在蘇軾的詞序中體會到這一點。
1.表酬唱贈和,如《江神子》(玉人家在鳳凰山)序:
陳直方妾嵇,錢塘人也。丐新詞,為作此。錢塘人好唱陌上花、緩緩曲,余嘗作數絕以紀其事矣。
2.表記事懷舊,如《水龍吟》(小舟橫截春江)序:
閭丘大夫孝直公顯嘗守黃州,作棲霞樓,為郡中勝絕。元豐五年,余謫居于黃。正月十七日,夢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樓中歌樂雜作。舟中人言:公顯方會客也。覺而異之,乃作此詞。
3.表親友贈答,如《滿庭芳》(歸去來兮)序:
元豐七年四月一日,余將去黃移汝,留別雪堂鄰里二三君子,會李仲覽自江東來別,遂書以遺之;
4.表言志書懷,如《西江月》(照野彌彌淺浪)序:
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書此語橋柱上。……
5.表詠物紀游,如《臨江仙》(細馬遠馱雙侍女)序:
龍丘子自洛之蜀,載二侍女,戎裝駿馬。至溪山佳處,輒留,見者以為異人。后十年,筑室黃岡之北,號靜安居士。作此記之。
大約占蘇軾詞比重8%的這二十八則中至少包含了以上所列五種題材,而這些題材均與詞作被廣泛熟知的男女之情沒有關系,他打破了“詞為艷科”的固定模式。蘇軾在題材與內容上的創新之舉,不僅是其“以詩為詞”觀念的生動體現,而且也是將這種理論內涵具體化的展示。經筆者統計,其詞序題材在這二十八則中占比如下(詳情見附錄):酬唱贈和(七則);親友贈答(七則);記事懷舊(六則);詠物紀游(五則);言志書懷(三則)。可以看出,酬唱贈和以及親友贈答占比最大,而二者均屬于人們之間的交往行為,蘇軾不僅自己大膽涉及此類題材,還廣泛應用于人際交往中,體現出了他渴望將自己對于詞體題材突破的思維方式與詞作傳遞給更多的人。為此,他使用詞序這種文體來拉近與讀者的距離,便于讀者的接受與理解。
三、強化詞的抒情功能
除了對詞的題材范圍的擴大外,蘇軾還著意發揮詞的抒情功能,他自稱:“某平生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抒發自己的真情實感是他一直努力的方向,詞可以和詩一樣言志。在蘇軾的詞序中我們不僅可以找到如《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這樣直接抒發對某件事的看法的語句,而且發現大部分的詞序作者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來陳述,不論是酬唱贈答還是詠物紀游等內容實際上都是其內心的真實寫照。詞序作為一種文體的可貴之處就顯示在這里,作者可以在自己的作品前與讀者聊聊背景談談心,它本身就構成了作者抒情內容的一部分。蘇軾在詩詞中都大量用序,無疑在向讀者展示他的心靈,由此擴大了詞的抒情功能。endprint
四、詩詞觀念區分
值得注意的是,蘇軾倡導“以詩為詞”,強調詩詞同源并不意味著對于詩詞界限的泯滅。實際上,他對于詩詞具有明顯的觀念區分。首先《祭張子野文》說“微詞宛轉,蓋詩之裔”⑤,表明并不是所有的詞都是詩之苗裔,只有那些婉轉的詞才能做到“清詩絕俗,甚典而麗”。其次,詞為詩之裔就表示了詩詞之別,它們是一脈相傳的關系而不是等同。
第一,詞是需要合樂演唱的。蘇軾在《水調歌頭》(昵昵兒女語)與《哨遍》(為米折腰)的詞序中分別提到:“特取退之詞,稍加隱括,使就聲律,以遺之云。”“取歸去來詞,稍加隱括,使就聲律,以遺之云。”其中相同的“稍加隱括,使就聲律”就體現了蘇軾對于詞配樂的重視,無論其音樂水平如何,他至少對詩詞有一定的區別。
第二,詞較詩地位低下。詞雖為詩之裔,但畢竟自唐五代以來一直處于劣勢狀態。蘇軾“以詩為詞”雖然在相當程度上提升了詞的地位,但在其思想的深處,詞仍然是比詩低一等的,詩詞二者并沒有真正做到并駕齊驅。問題首先在于“以詩為詞”這個觀念,表面上體現了詩詞平等,而事實上“以詩為詞”的前提就是詩高于詞。只有保證了這個前提,才能夠做到所謂的“以詩為詞”。思想指導實踐,在這種不平等思想下創作的作品也必然是不平等的,在詞序中具體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方面,詞為“戲作”。例如《如夢令》(水垢何曾相受):“戲作如夢令闋。”以及《少年游》(玉肌鉛粉傲秋霜):“神請余作《少年游》,乃以此戲之。”詞是可以“戲作”的,就連倡導詩詞同源的蘇軾也是這么認為的,而在詩中這種情況是絕乎僅有的。“戲作”二字體現了作者對于所寫作品的態度,它是不嚴謹的,就像日常的休閑娛樂一樣而并不能稱之為一種高雅的藝術,不能體現作者的精神追求。另一方面,詞可寫奇聞逸事。如《水龍吟》(小舟橫截春江)序:“覺而異之,乃作此詞。”以及《臨江仙》(細馬遠馱雙侍女)序:“至溪山佳處,輒留,見者以為異人。后十年,筑室黃岡之北,號靜安居士。作此記之。”⑥無論是人還是事,會因為“異”而被寫進詞里。詩當然也可以寫這方面的內容,但絕對不多,歸根結底體現了詞的不自信,它需要通過書寫這種新奇的事物來博得人們的眼球。通過這種方式,詞或許會得到更多的重視。
縱觀蘇軾的詞序,其中確實體現了蘇軾“以詩為詞”的觀念,具體表現在其以詩作詞,擴大詞的題材與抒情功能方面。但在蘇軾的眼里,詩詞還是有明確區分的,它們之間的界限并沒有消失。詞仍然處在詩的地位之下。
{1} 本文所引蘇軾詞序及詞作內容均出自譚新紅等編著:《蘇軾詞全集》,崇文書局2015年8月版。
② 徐堅:《初學記》(第21卷),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500頁。
③ 沈括著,金良年校點:《夢溪筆談》(第14卷),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97頁。
④ 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下,第4卷),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97頁。
⑤ 施蟄存:《詞籍序跋萃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201頁。
⑥ 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五冊,第63卷),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943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