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夢林
摘 要:中國古代文化的發展歷程可以概括為“知”文化的演變歷程,所謂“知”文化,即在中國傳統文化的長期發展中,中國的詩人、作家、評論家更為偏重的接受層面的體驗,通過對前人文本與作品的接受,讀者獲得思想情感的啟迪。這種接受既可以表現為文學觀念的接受,也包括方法論和接受原則的沿襲。通過接受層面的體驗,推進了中華文化的源遠流長。
關鍵詞:接受史 以意逆志 知人論世 知音
中國是詩學大國,華夏民族的人們擅長寫詩并且偏愛寫詩。不同時期的接受者,積極主動地對作品作出自己的鑒賞、評判以及吸收、借鑒。幾乎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有一定地位的詩人、作家,每一部比較重要的文學作品,都會有被同時代和后世讀者接受的歷史,尤其是名家名作,其接受史的內容就更豐富、復雜。因此,自《詩經》以來的經典名篇佳作,幾乎都有一部歷史悠久、內涵豐富的接受史。幾千年來的文化發展歷程表明,中國更為重視的是接受性體驗。與西方偏重“制”文化不同,中國的接受性體驗可概括為“知”文化。后世的詩人、作家、評論家,對前人的詩歌作品進行創造性吸收,共同促進了中華文化的綿延相續,不斷發展。
本文擬從文學的社會功用、接受文學的方法論以及作者與讀者的關系三個層面出發,對中國文化的接受性體驗做一次系統的梳理。
一、文學的社會功用
先秦時期,人們對文學的認識,主要就是對《詩經》的認識。孔子是《詩經》的編定者,又是《詩經》接受史的最初開啟者。對于詩歌的社會功用,做出了經典論述。其中,最為重要的是他提出了“興、觀、群、怨”的文學觀念。《論語·陽貨》孔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1}“興觀群怨”說可看作孔子詩學的綱領,其主要特點是強調詩歌的政治和道德功能。對于“興觀群怨”,前人多有解說。所謂“興”,鄭眾曾說:“興者,托事于物。”{2}朱熹曰: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3}因此,“興”是從接受的角度來說,具有啟發讀者志向、思想、情感的力量。所謂“觀”,鄭玄注為:“觀風俗之盛衰。”{4}朱熹注為:“考見得失。”{5}兩個人的表述雖有不同,但都共同看重詩歌對于社會現實的反映作用和認識作用。所謂“群”,是從詩歌的團結作用來說的,孔安國注為:“群居相切磋。”{6}是講詩歌在凝聚人心、促進社會團結方面也發揮了極大的作用。所謂“怨,”孔安國注為:“怨刺上政。”{7}朱熹注為:“怨而不怒。”{8}
總之,孔子的“興觀群怨”這一說法對于詩歌社會作用的解讀還是非常到位的。它在一定歷史條件下產生,具有一定的社會內容和具體要求的概念。孔子對于詩歌社會作用的解讀,實際上是在認清社會現實后所作的比較貼合實際的表述。因此,“興觀群怨”說在中國文學歷史上具有開創性的意義,后世許多文論思想多由此衍化而來。
此外,孔子又說:“不學詩,無以言。”{9}從詩歌的實用價值、社會功能方面提倡學詩。在孔子所處的時期,作詩、獻詩、賦詩、陳詩都是作為社會交往的一種手段。《毛詩序》的作者對于孔子的這一說法予以充分的肯定。其論詩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強化詩歌與政治教化的關系。里面提到詩歌功用時曾說道:“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10}在這段表述里,詩歌的作用主要用于糾正政治的缺失,敦厚倫理道德,從而達到宣傳教化的目的。在中國文學理論發展史上,儒家詩論把詩歌的教化作用發揮到了極致。《毛詩序》的“六義”說與孔子的“興觀群怨”理論都主張文學為政治服務的社會功用。因此,《毛詩序》里關于文學的社會作用的論述與儒家的詩教理論是一脈相承的。
后世的詩人、作家、評論家,對孔子的“興觀群怨”和《毛詩序》“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的文學觀念予以繼承發展,并以此作為反對文學脫離社會現實的有力武器。比如中唐時期的白居易,非常推崇儒家詩教說,明確提出了“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理論主張。在這一思想的指導下,他創作了大量的諷喻詩,對社會現實做了真實的刻畫。白居易不僅創作了諷喻詩,而且把“諷喻”作為論詩的標準。他對詩歌內容的要求是合乎“六義”之道,他把“六義”作為評詩的標準,以詩歌是否反映了現實政治為劃分好詩與劣詩的分界線。柳宗元與白居易的諷喻詩論一脈相承,提出“文以明道”的主張。韓愈則在看清了文學具有認識社會、推行道義的社會功用后,提出“文以貫道”的主張,使文學的功用重新偏重于政教目的。王夫之也深受儒家詩論的影響,他在充分吸收了孔子的“興、觀、群、怨”說的基礎上,將孔子的“興、觀、群、怨”說轉化為“四情”說,其實也是對于詩歌教化作用的一種重視。
綜上所述,在中國文學的發展史上,對于詩歌等文學作品的社會作用問題的看法,中國古代的詩人、評論家均是繼承發展了前人的理論觀點,更為重視的是文學的接受性體驗,從而推動了中國文學的迅猛發展。
二、文學接受的方法論
1.避斷章取義,樹“以意逆志”之風
“以意逆志”首見于《孟子·萬章上》,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使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11}在這段話中,咸丘蒙從舜與他父親的關系著眼,來理解詩的含義,孟子批評他是“以文害辭”“以辭害意”,沒有探得詩人真正表達的旨義。如果僅僅從其字面意思去做解說,結果恰同咸丘蒙解說北山一樣荒謬。由此可見,“以意逆志”是孟子率先提出的比較科學的解讀詩歌作品的方法。
對于“以意逆志”的解說歷代文論家莫衷一是,很難達成一致的見解。漢代經學家趙岐在《孟子注疏》中說道:“意,學者之心意也。孟子言,說詩者當本之,不可以文害其辭,文不顯乃反顯也;不可以辭害其志。”{12}清代吳淇在《六朝選詩定論緣起》中說:“‘以意逆志是以古人之意求古人之志,乃就詩論詩。”{13}結合孟子的原句,我們認為,孟子提倡說詩者應該要根據自己對作品的主觀感受,全面而準確地分析詩人、詩作,去理解和把握作者創作的意圖和思想感情,反對離開篇章,刻板地拘泥于文句去揣摩、解說詩意。也不應對某些藝術性夸張修飾作機械理解。比如像《詩經》一類的文學作品中經常采用一些過甚其辭的形容,以此來加強表達效果。如果不能理解這種語言的夸張,而僅僅從字面意思去理解,就會“以文害辭”,做出錯誤的評判。endprint
孟子的“以意逆志”說是針對春秋以來斷章取義的文風而提出的。“斷章取義”一詞在先秦時代通常是指人們引《詩》和用《詩》的一種方法,但是在后人習常的用法中,它逐漸成為隨意解釋作品的代名詞。孟子正是為了糾正不良文風,而提出了“以意逆志”的解詩方法。這一命題的提出和實踐,在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上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孟子“以意逆志”的命題整體是積極進步的,無疑對春秋以來“賦詩卻往往斷章取義”的解詩方法起了建設性的作用,也成為漢儒注經、釋經及后人解讀文學作品的重要原則。“以意逆志”在被后人實踐過程中,其意義和作用也不再局限于對《詩經》的閱讀和批評,而是逐漸向史學、廣義的詩學、藝術等門類延展。
2.以“知人論世”為指導原則,探求作者的真正意圖
“知人論世”出自于《孟子·萬章下》。孟子謂萬章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14}在這段話里,孟子提出“知人論世”盡管只是尚友之道,是一種陶冶性情的途徑,但是在后人的發揮推衍中,已然成為文學批評中的評詩原則。
眾所周知,解讀文本實際上是一個探求作者真正寫作意圖的過程。“知人論世”由“知人”和“論世”兩部分構成,一件作品的產生和作品風格的形成,都直接受到作者的思想、性情、閱歷、修養等因素的影響。了解作者這些方面的要素,就能更為全面地理解他的作品。“論世”則是要了解作者所生活的家庭環境、時代背景以及家庭環境、時代背景對作品的影響,從而對作品與作者做出符合社會現實的理解和分析。
丹納在《藝術哲學》中曾說:“要了解一件藝術品、一個藝術家、一群藝術家,必須正確設想他們所屬的時代的精神和風俗概況。”{15}這段話與孟子的觀點不謀而合。要正確掌握作品的精神實質,單從作品本身分析是不夠的,還必須聯系作者的生平、思想、品格及其所處的社會環境和生平遭遇,實際上作者的個人遭際對于作品創作也至關重要。比如杜甫,不了解安史之亂帶給國家的深重災難和詩人的悲慘境遇,就無法深入理解其“沉郁頓挫”的詩風及其傷時憂國的情懷;了解作家的家庭背景、社會經歷、政治主張等,有助于理解作家在作品中所要表達的真實內容和思想感情。另一方面,“知人論世”還在一定程度上限制著讀者要以文本為參照,不可做天馬行空的解說。它要求接受者充分尊重作者意圖和作品主旨,所做的解讀要符合作品的真正內涵。
通過“知人論世”,拉近了接受者與作者的心靈距離。它使讀者能夠深刻體會作者所思、所感,切身領會作品的潛在意蘊。王國維曾說:“是故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則古詩雖有不能解者寡矣。”{16}因此,“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一起構成了孟子文論的核心,也為中國的“知”文化做出了方法論意義上的指導,逐漸成為我國古代文學批評中的一個優良傳統。
三、作者與讀者的關系
魯迅先生在談論經典名著《紅樓夢》時是這樣說的:“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這段話旨在說明,在面對同一部文學作品時,讀者所處的立場不同,解讀作品的切入點以及目的性不一樣,最后得出的結論自然不一樣。因而,讀者對作品的理解不可避免受到其所處時代、閱讀視野、知識素養等方面的影響,帶有濃厚的主觀色彩,與作者的本意就可能存在偏差,作者的真正意圖就會被埋沒。對于這一點,劉勰在《知音》篇有專門論述,《知音》篇篇首呼出:“知音其難哉!”“知音”這個概念最早適用于音樂領域,據《呂氏春秋·本味》記載:“伯牙鼓琴,鐘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泰山,鐘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選之間,而志在流水,鐘子期復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鐘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復為鼓琴者。”{17}隨著后世的拓展,“知音”不再局限于音樂,亦指文章。前文已經簡略提過,要達到知音的狀態尤為困難。劉勰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慨呢?在《知音》篇里他詳細提出了鑒賞者存在的三個通病:貴古賤今、崇己抑人、信偽去真。“貴古賤今”是一種不良的心理偏向,對于古人的盲目推崇容易對當世的文學作品做出偏頗評價。至于“崇己抑人”,實際上是受到了文人相輕的不良風氣的影響,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指出:“文人相輕,自古而然。”{18}接受者在這一思想的指導下,很難對于除自己以外的作家做到真誠的理解及客觀的評價。“信偽去真”則屬于接受主體本身的知識素養不夠深厚,只有通過加強藝術修養,提高鑒賞水平才能克服。客觀上,作品常常篇章雜沓,再加上文情幽隱、虛幻的特點,導致讀者“知多偏好,人莫圓該”,作品客觀上的復雜性與讀者知識的狹隘,加重了讀者理解作品的隔閡。
劉勰在《知音》篇中非常重視接受主體的作用,他認為知音是一種圓滿的接受體驗,它雖然難以達到,但并非完全不能做到。只要接受者積極改善自身的知識修養,擺正態度,運用正確的鑒賞方法,遵循正確的步驟,還是可以做到的。因此,在《知音》篇中,他不僅找出知音難的問題,而且還指出了“音可知”的途徑與方法,提出了“六觀說”。劉勰認為掌握了正確的鑒賞方法以后,還要有意識地加以練習,逐步培養自己的鑒賞力。最后,端正態度,做到“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希望借助這些方法,使作者與讀者之間能夠處于一種良性互動的關系中。
但是,我們知道,理想與現實之間有時會存在難以逾越的鴻溝。不同的讀者在面對同一部作品時,意見很難達成一致,想要接近作者的真正意圖更是難上加難。此外,對于作品的解讀也復雜難辨,再加上中國古代的文學接受活動多以印象、感悟的方式來進行,接受主體自身條件等因素各有不同,致使閱讀和接受總是無法擺脫讀者和接受者個人主觀的因素。這是文學鑒賞的規律之一。妄圖全面消除主觀性,否定差異存在的合理性,是一種片面的觀點,這也正是劉勰的局限所在。
四、結語
中西方文化傳統的特點可分別用“知”與“制”來概括,中國重視“知”文化,即對文學接受者的接受活動的重視。通過對傳統的一些倫理信念、政治觀念、文學觀點的接受,對整個社會群體的普遍性的道德、政治意識起到了強勁的塑造,這一點在對詩歌功用的表述上尤為突出。中國古代最高的詩學觀念都體現在教化上,比如“詩言志”。中國的教化自始至終強調“尚賢、尚王、自上而下”的詩教作用,重視作品對讀者的感發作用。在儒家詩學傳統的影響下,后世對于文學的態度彼此連貫,互為呼應,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知”文化傳統。而西方則偏重讀者的認同性接受、享受性接受,重視個體人格的健全、自我意識的構建,因而是主動的。
{1}{2}{4}{6}{7}{10} 〔清〕阮元:《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89頁,第94頁,第56頁,第73頁,第105頁,第67頁。
{3}{5}{8}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1頁,第32頁,第113頁。
{9} 楊樹達:《論語疏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8頁。
{11} 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1頁。
{12} 阮元〔清〕:《十三經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52頁。
{13}{14} 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6頁,第71頁。
{15} 朱熹〔宋〕:《孟子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34頁。
{16} 張采田:《玉溪生年譜會箋》,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76頁。
{17} 蔡尚思:《諸子集成》,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55頁。
{18} 王云五:《典論及其他三種》,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6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