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不近人情,將季節逼向寒冷的冬天。讀葡萄牙費爾南多·佩索阿的詩集,這個三十年沒有離開過里斯本的詩人,竟然說出“我的心略大于宇宙”。八個字不是擲地有聲,而是沖擊心靈,使我不忍心再往下看。坐在工作的案前,呆愣許久,不知道應該做什么事情。案上放著一撂打印的書稿,每次讀朋友的電子稿,習慣打印出來,一頁頁的讀。長稿子在紙上讀,才有感覺。
十幾天前,夏元明發來他的書稿,由于我去沈陽調查老建筑,未來得及詳讀。情緒平穩下來,有了閱讀的感覺。
夏元明坐在且齋的書房,淡泊無欲,清靜自守,寫下陳年舊事。且齋是夢中,他舅舅送的,兩個字時時提醒他忘不掉的故鄉。
夏元明梳理家族史,《鶴山夏氏宗譜》上有幾行記載,這是關于他的祖父,他們生命的源頭:
學珠公,字蔭廷,行一,生于光緒二十五年正月初五日亥時,卒于民國二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葬易家咀坐北向南。妣陳孺人,生于光緒二十二年十月十八日未時,卒于一九五四年十月二十八日,葬細嶺山庚山甲向。子五:起正、起直、起公、起平、起和。
不足一百字,卻是他家族的圖譜,他知道這樣的一些信息。夏元明的寫作,所以搖蕩人的心情,不是跌宕起伏的故事,他是流淌平靜的河水,表面上看不出壯闊的波瀾,奔騰的激情涌動其下。他對日常生活有著不倦的興趣,看似平常的東西,寫出不平常的東西。他的文字平淡,形成白描的畫意,留白的神韻,密不透風的綿密,樸白的風格,都可以在他的文字中找到。
夏元明寫和父親的情感,使我想起朱自清寫的背影。他們兩個人都在回憶父親,一個是離別的背影,一個是面對現實中的父親。夏元明筆下的父親,讓人讀后是對生命的思考:
父親終于到了連斧頭都舉不起來的年紀,徹底告別了他的木工生涯,但田里的活兒卻沒少做。前兩年他還割谷,不能彎腰,只能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割幾棵挪一下,割幾棵挪一下,艱難地做他力不能及的事。我聽說了這件事后問哥哥,為什么讓父親干這樣的活,萬一出了事怎么辦?哥哥總是說他要做,又沒有人要他做。可我知道,父親怕落于人后,哥哥貪玩,他不做誰做?”
曾經渾身有用不完力氣的父親,每天為了生活奔波,養活一大家子人。如今年老的父親,頭發花白,斧頭都舉不起來,和自己的身邊的斧頭、鋸和錛子,一些老伙計徹底地告別,這不是無奈,而是絕望。夏元明的每個字,不帶任何修飾,沒有什么能超過質樸。
哲學家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指出:“幾乎我的全部著作都是我對自己的獨白。我所說的種種事情都是我與我自己的密談。”獨白是一種態度,而不是矯情,做出姿態給別人看。作家需要大情懷,才能寫出偉大的作品,小格局是一種危害,狂妄地夸大自己,以為了不起,輕視別人,目光狹小見識短淺,限制寫作者的視野。夏元明不僅寫了父親,也寫出另外一位老人,自己的岳父。
2004年春節,我和妻子特地將岳父岳母接來家里過年,收拾樓下的儲藏間,給他們專門騰出一個空間,好讓他們自由自在。正月初一初二剛過,我發現岳父岳母天天不在家,開始以為他們是怕影響我看書,或是想出外逛逛,沒有過問。過了好幾天,我才知道,岳父是在外面撿破爛,隨撿隨賣,居然積了有幾十塊錢,并拿這錢買了一個收音機!這件事“敗露”后,妻子擔心我面子上過不去,責備岳父岳母不該干這種事,又不是沒有錢,要買收音機說一聲,還用得著撿破爛?我怪妻子多話,老人憑自己的勤儉,換回他想要的東西,怎么就損我面子了?
夏元明敘述自己的經歷,還有身邊的親人,題材看似平常,未有新意,都是熟悉不過的事情。其實越近的事物,難度越大,不知該如何下筆。細節呈現一個人的內心,岳父撿破爛,攢幾十塊錢,卻為了買收音機。這件小事在城里人看是丟人的,何況作為大學教授的家庭出現這樣的事情。特殊的背景下,考驗夏元明的不是道德,而是思想的品質。
今天速度在改變一切,進入第四維,時間維的時代。20世紀傳輸革命,影響人類的發展,公共空間和家庭空間。缺席在場不是難事了,人的形象通過傳感器和感覺器,傳送遙遠的地方,出現屏幕上,實現遠距離的相聚。空間一下子被扯近,沒有過去等信和寫信的渴望,在漫長思念中的期盼。人類在高科面前,情感也發生巨大的變化。
俄羅斯作家尼古拉·果戈里說道:“還沒有出發,人就已經不在原處。”這句話的重量,如同山峰一般,一語道破鄉愁,不僅指出生的居所,人是永恒異鄉的漂泊者。當一個人回身所望,尋找遠去的家園,這種追尋是精神的返鄉,不是物理意義上的空間居所。在人生路上,走過艱難的路程,返回童年生活的地方,這是神靈的近旁。回憶所帶來的痛苦,時間的相隔,面對這一切,怎么樣才能回到過去呢?
夏元明具有植物精神的寫作,他安靜的寫作,不是為了功名,只想傾訴內心的情感。他的根扎在大地上,吸收豐富的營養,細節的枝椏,長滿茂密的葉子,吮吸太陽的光照。質樸的語言,創作樹的個性文本。
人們習慣于日常生活經驗的描寫,記錄瑣碎的小事情,沉迷所謂的傷感和懷舊。找一個物件作為符號,大肆地煽情,寫出虛假的文字,添上幾句名人的格言,形成一篇回憶文章,戴上非虛構的帽子。
散文與其他文體不同,有著自己的鮮明個性,如果個性不突出,散文的味道消失,變成一篇流水賬。一些不痛不癢的文字,寫下蒼白無力的事物,發出空洞的抒情,毫無任何的意義。它甚至不如一碗白水,水無色澤,卻有豐富的記憶。
好散文不是擠牙膏,需要用手給力,從窄小的口壓出。它是真情,自然從心中流露。毫無任何遮擋,耍不了戲法。面對讀者,只有豁達的胸懷,純粹的精神,用盡生命的力氣,寫出的散文,才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成為經典之作。
生活在現實中的人,從哪里翻出那么多的情抒發呢?參加一場采風活動,去了一片果園采摘,逛一趟公園,望見幾朵人工修整的花。回到家中,面對屏幕上冰冷無情的文字,擺出大師的神態,抓耳撓腮地擠出一個個文字。調和出所謂的情感,拼湊出一篇大作。水腫病愈演愈厲,滿紙的貧血文字,思想的鈣質不足,無法站立在紙上,更談不上在時間中存在多久。
散文不是餅干流水線,做出幾套模具,成批的生產出來。包裝盒花樣翻新,誘人的宣傳語,設計一個卡通的標志,把無情的餅干裝進去。散文需要情懷,遠離它的本質,就不存在了。當下散文寫作最大的敵人,就是爛抒情,寫作者的情沒有價值,潑出去的臟水一般,四處漫溢。心靈缺少精神的保護,無法控制住自己。當代的散文看不到苦難的意識,苦難不是底層生活,和空喊的口號,它是精神的痛楚。好散文是生命的講述,是一個人對世界的表白,寫給自己未來的回憶。
梁實秋論散文中指出:“散文是沒有一定的格式的,是最自由的,同時也是最不容易處置,因為一個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絕無隱飾的可能,提起筆便把作者的整個的性格纖毫畢現地表示出來。”梁實秋選擇自由這個詞,準確的把脈散文,進一步說明“人格思想”在其中的重要性。夏元明的是跨界的寫作,沒有囿于什么文體,只是把內心的情感傳達出來。他清淡的文字,干凈利落,既不夸大其詞,也不做作。他的寫作,物之感人,道出文字的味道,要想達到了此境界,必須情真意切。
秋天落葉翻飛,也是收獲的季節。幾天的工夫,沉在閱讀夏元明的書稿中,樸素的文字中,感受他從胸中流出的筆墨,真實無偽之意。
說自己的話,講自己的故事,是夏元明真性情的流露。
(作者介紹:高維生,著名散文家,出版散文集、詩集三十余種,主編“大散文”“獨立文叢”等書系,現居山東濱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