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英杰
淄博市陶瓷博物館
(接上期)
(三)手工業的國家控制
在成為全國性的政權以后,控制了與社會生活相關的礦冶、煮鹽、釀造等各個方面,從生產到流通的各個環節都被元政權所壟斷。
1、發達的官營手工業
一方面中央政府直接經營手工業,并強制全國與屬國的能工巧匠服役,手工業工人——匠戶(包括系官匠戶與投下私屬匠戶)被束縛于元政府的官營作坊內——工部、將作院、大都留守司等官營手工業生產部門。《元史》載:“(元朝)國家初定中夏,制作有程,乃偁(糾集)天下之工,聚之京師,分類置局……匠以籍為定,世承其業,其子女……婚嫁皆由政府控制。”(作者按:終生與世襲的)。在地方,委派官員或者委托地方官員經營冶鐵煮鹽(直接控制)、鑄錢以及釀酒等重要的經濟部門。
另一方面,地方政府亦經營大量手工業,史載:至元十六年浙西道宣慰使兼行工部事孫公亮,“籍人匠四十二萬,立局院七十余所,每歲定造幣縞、弓矢甲胄等物[25]。役使大量的丁口,控制了日用品(如絲織)、器物制造(如兵器)到書籍的各種門類。
再則,除了官營手工業以外,寺院手工業特別發達,參與釀酒、礦冶等重要的經濟部門。
對民間手工業則有一定的限制,限制經營部門,實行嚴格的榷鐵、榷鹽許可制度,即使放開也征收重稅,“大德元年11月,中書省近為各路系官鐵冶累年煽到鐵貨積垛數多,百姓工本煽爐雖是二八抽份,納官中間多不盡實,為此,于元貞二年九月初八日準奏革罷百姓自備工本爐冶,官為興煽、發賣....”[26];生產的產品亦禁止私自銷售;而且,家庭手工業急劇萎縮,以自給自足為主要目的,加之官府的盤剝,入不敷出;私營手工業規模小、行業有限,往往寄生于官營手工業,是以民間手工業不發達。
2、服務于蒙古貴族的奢華生活為主要生產目的
官營手工業的生產活動以服務于上層統治者奢侈生活為主,“以供御者為主要目的,我國家因前代舊制,既設工部,又設將作院,凡土木營繕之役,悉隸工部;金玉、珍寶、服玩、器幣其治以供御者,專領之將作院,是寵遇為至近,而其職任,視工部尤貴且重也。”[27]陳振中認為:“元代的手工業雖然史無前例的強大,然而他的內部都是生命的摧殘、折磨和痛苦,生產的壓抑、停滯和萎縮[28]。
(四)畸形的官營商業——身份壟斷與營業壟斷
首先,元朝的商業主要控制在政府和貴族、官僚、色目商人手里,進行身份壟斷;而且政府對許多商品進行壟斷,金、銀、銅、鐵、鹽由政府直接經營,茶、鉛、錫由政府賣給商人經營;透過專賣政策將酒、醋、農具、竹木等,由商人、手工業主經營,政府抽分。除政府專營外,貴族、官吏和寺院依靠手中的特權,也通過各種手段從事經商活動。
第二,對外貿易的直接控制,元朝的對外貿易主要采取官營政策,政府施行官本船制度直接參與對外貿易;并禁止漢人往海外經商,從元世祖末年起,到英宗至治二年(1322年)結束,其間出現四次海禁。強化對外貿的管理,元至元十四年(公元1277年),在泉州、上海、溫州、杭州、廣州等外貿港口設立市舶司,對外貿進行許可經營與抽份(稅)管理。
對外貿易的目的是為了滿足統治者的奢華生活需要,如明人丘溶曾說:元世祖在位之日,擊緬甸、爪哇、占城、日本,殆無虛歲……緬甸接于百夷,占城隔于交趾,爪哇、日本皆在炎天漲海之外,地勢不相接也,兵刃不相及也,而必征之何哉?利其所有耳。蓋聞此諸國多珠貝寶石之類,欲得之耳。
第三,對國內貿易的限制,一方面,實行宵禁制度,視察禁時以后,是否尚有燈火,如有某家燈火未熄,則留符記于門,翌晨傳屋主于法官所訊之,若無詞可藉,則處罰。另一方面,限制商人的自由經商,“諸中統五年八月初四日,欽奉圣旨條畫內一欵(款):諸斡脫商:賈、凡行路之人,先于見住處司縣官司具狀召保,給公慿(憑),方許他處勾當。若公引限滿,其公事未畢,依所在倒給。如管民管軍官并其余諸投下人員,若無上司文面勾喚,欲往他處勾當,亦聽以次人于本處官司告給文引。經過關津渡口,驗此放行,經司縣呈押,無公引者,并不得安下。遇宿止,店戶亦驗引,明附店歷,每上下半月。違者,止理見發之家,笞二十七下[29]”。
(五)紙幣濫發與經濟掠奪
為了適應商品交換和對經濟的統制,元朝一改秦代以來的銅錢,而以使用紙幣為主(鑄幣少),因濫發紙幣造成通貨膨脹。1260年元世祖發行了以絲為本位的交鈔與以白銀或金為本位的中統鈔(以銀為率,一貫值銀一兩,五十貫為一錠),全國各路都設有兌換的機關--平準庫,兌換基金充足,準許兌現。大肆到1276年,元廷大肆搜括,增發紙幣,并將各路準備金銀運往大都,紙鈔無準備金,大幅貶值。1280年,為原來的十分之一;1287年物價已經相去幾十余倍了,貶值嚴重,物價暴漲。
(六)動蕩不安的政局是經濟發展的嚴重障礙
蒙漢矛盾、階級矛盾貫穿元政權始終,加之權臣干政,政局一直無法步入正軌,而“大而不專”的行省制度導致地方行政效率低下,貪腐成風。具體言之,一方面中央政權更迭頻繁,凡109年11主,除元世祖與順帝外,中間9主共39年,平均四年就發生皇權的更迭;另一方面,對外戰爭不斷,元世祖在位的30余年,從1274年征討日本,到1292年征討爪哇,歷時20余年對外征戰不絕。
蒙古統治者用統治草原畜牧經濟的方式來管理中原高度發展的封建農業經濟,而且其政治統治方式帶有大量的奴隸制殘余,導致中原地區社會經濟發生逆轉,各經濟部門生產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滿足蒙古貴族的奢華生活需要,而不是為了國內外市場,導致宋代以來的商品經濟停滯乃至消亡。
明朝立國之初即奉行傳統的重農抑商政策,朱元璋曾言:“若有不務耕種,專事末作者,是為游民,則逮捕之。”鼓勵分散的小農經濟的發展,而對工商業采取抑制的態度,恢復了被戰爭破壞的農業經濟,然而,終明之世,商品經濟都未恢復到宋代欣欣向榮的局面,究其原因,主要有如下幾個方面:
(一)經濟政策的轉變——重農抑商與官營工商業
在農業上,視農業為立國之本,嚴格將人口控制在土地上,不允許隨便遷徙,據《明太祖實錄》記載“如果因為災荒或者流亡的,仍然要押回原籍入冊當差,若果在政府編造黃冊時,人戶有逃亡的,所在有司,必須窮究所逃,移文勾取赴官,依律問罪,仍令復業。”[30],魚鱗圖冊制度強化了對農業人口人身控制。據《明史·食貨志》記載:“核天下土田,總八百五十萬七千六百二十三頃。”而人口僅6000余萬;不僅嚴格控制人口,而且賦稅以實物繳納,洪武十四年賦稅2610萬石,洪武二十四年3227萬石,至宣德不變;不僅承擔沉重的稅負,還有成年累月的無償的勞役,以及常科之外的“三餉加派”等等不一而足,其數額是正餉的一倍以上,民帥破產。
在手工業方面,制瓷、礦冶、絲織等重要經濟部門均由官營機構直接壟斷經營,實行應役制度,礦工是采取勞役制的形式,以戶為單位向人民征調,一切器具亦出自民間[31];不僅官府直接經營手工業,而且限制民間手工業生產規模——禁止開采礦冶,“徐達下山東,近臣請開銀場。太祖謂:“銀場之弊,利于官者少,損于民者多,不可開,言利之臣,皆戕民之賊也[32]。”這種限制措施直至明末萬歷年間方始松弛,手工業方面技術進步非常渺小,絲織、釀酒等民營方面也與小農經濟密切結合。
商業上,關卡林立和征收重稅,《明神宗實錄》記載:“……丁未,吳民生齒最煩,恒產絕少,家杼軸而戶纂組,機戶出資,織工出力,相依為命久矣……然榷網之設,密如秋荼,原奏參隨本地光棍,以榷征為奇貨,吳中之轉販日稀,織戶之機張日減,加以大水無變,窮民之以織為生者,岌岌乎無生路矣!”紡織業的困境可見一斑。據全漢升統計整個明代的錢幣僅僅有1000萬貫[33],僅相當于宋代的十分之一,是明代商品萎縮的重要側面反映。
農業上,重回到實物地租的時代,限制農民的人身自由,相應的國家控制手工業領域并強制手工業工匠向政府無償提供勞役,限制商品流通并對商業流通征收重稅,通過政治手段,強制國家經濟重新回到小農經濟的軌道。
(二)政治上極權主義的皇權的繼承不利于商品經濟的發展
在中央政權的設置上,為了集中皇權,防止丞相專權而弱化皇權,借助左丞相胡惟庸案,廢丞相,《明太祖實錄》載:“夫元氏之有天下,固有世祖之雄武,而其亡也由委任權臣,上下蒙蔽故也。今禮所言不得隔城中書奏事,此正元之大弊。人君不能躬覽庶政,故大臣得以專權自恣。”《明史稿》亦載:“先是,太祖承前制,設中書省,置左、右丞相……(洪武)十三年正月誅丞相胡惟庸,遂罷中書省……二十八年敕諭群臣:‘國家罷丞相,設府、部、院、寺以分理庶務,立法至為詳善,以后嗣君,其毋得議置丞相。臣下有奏請設立者,論以極刑。[34]”皇帝直接統領六部,六部長官直接聽命于皇帝,并置內閣輔助皇帝處理政務,但是,閣臣不統領六部,由于缺乏處理政務的專門機構,宦官往往成為皇帝的代言人,如王振、劉瑾、魏忠賢等等,成為明代政治的一大敗筆,是以,黃宗羲慨乎言曰:“有明之無善治,自高皇帝罷丞相始也!”到明代中后期,君主經常不理政事,吏治腐敗到極點。
在地方,廢除元代地方行省制度,設三司分領行政、司法與軍政,三司互不隸屬,分別歸屬中央部門管轄,強化對地方的控制,地方的活力日漸喪失;
創設直接隸屬于皇帝的法外執法機構——錦衣衛、東廠、西廠,全方位監視臣民的活動,而廠衛由皇帝的親信宦官統領,宦官并由此開始干預國家政事,政治漸趨腐敗。
(三)外貿政策的轉變——海禁與閉關鎖國
鑒于不穩定的外界環境,防止來自海上的武裝騷擾,太祖朱元璋下令寸板不許下海,禁止中國人赴海外經商,也限制外國商人到中國進行貿易(進貢除外),明朝建國后限制航線,規定寧波通日本,泉州通琉球,廣州通占城、暹羅、西洋諸國。明廷對朝貢國頒發勘合校驗制度,各國朝貢的船只、人數都有詳細的規定。對貢品實行給價收買的辦法,番使人附搭的商品,由官府給價收購,其他番貨也允許在限期內于指定地點與民間交易。海禁政策不僅導致關稅收入的急劇萎縮,而且歷代開創的海外市場也喪失殆盡。同時,北方,蒙古政權仍然控制了廣袤的草原地帶;奧斯曼帝國的興起,對過往的東西方客商收取重稅,陸上絲綢之路被切斷,隔絕了東西方的貿易往來。
成祖年間的鄭和七次下西洋也只是官方的朝貢貿易和海上遠征,羅茲·墨菲就認為鄭和七次下西洋——將帝國的驕傲播向四方,尤其是他們驚人的海上遠征[35]嚴重阻礙了對外貿易的發展。直至隆慶方始允許民間赴海外通商,史稱隆慶開關,間斷200余年,而這期間,恰恰是西方走向世界的航海大發現時代,中國與世界脫軌。
而且更為消極的是外貿的目的——利潤貿易向朝貢貿易的轉向,進貢之物,大多草率不堪,甚者尤極不堪,一著即破碎矣,而朝廷所賜繒、帛、靴、帽之屬,朝貢貿易不斷得不償失,以致庫藏為虛,給明政權帶來了越來越沉重的財政負擔。成化年間的劉大夏認為: " 三保下西洋費錢糧數千萬,軍民死且萬計,縱得寶而回,于國家何益!此特一弊政,大臣所當諫也。舊案雖存,亦當煅之以拔其根,尚何追究其有無哉! "
得益于開明的政治措施——義利并重與文人治國,宋代經濟全面發展,改變了漢唐以來中原政權以農立國傳統,而且其生產是以廣大市場為面向的,以傅筑夫說:其(宋朝)商業生產不再是為少數人服務,而變成供應廣大人民的大規模商業,這在性質上是一種革命性的變化[36],面向國內外市場的工商業生產獲得了極大的生命力,商品經濟全面繁榮。新的經濟形態也孕育了新的生產關系,宋代商人社會地位提高,廣泛參與到國家經濟生活的管理,以陳寅恪先生亦感慨道:華夏民族的文化,歷數數千載之演出,造極于趙宋之世。
元朝建立后,則將帶有奴隸制度與封建制度相結合的勞役制的經濟關系強加于中原地區,人身關系上實行諸色戶與匠籍制度,一改宋代以來的商品經濟關系,甚至倒退至魏晉時期“百工入戶籍,世代相襲”的做法;國家控制了人口、資源與市場,其唯一目的就是滿足政權的奢華生活,是以錢穆先生說道:“蒙古恃其武力之優越,其來中國,特驚羨其民物財賦之殷阜,而并不重視其文治。他們欠缺了一種合理的政治理想,他們并不知所謂政治責任,因此一無所謂政治的事業。他們的政治,舉要言之只有兩項:一是防治反動,二是征斂賦稅[37]。”同時,元朝建立之后的奴隸制殘余——家產制與家臣制,更是為中國封建社會后期明清兩代沿襲——皇權急劇膨脹,如周良宵、顧菊英認為:“……更主要的問題還在于政治社會領域中由蒙古統治者帶來的某些落后的影響,實質上是一種逆轉。這種逆轉不單在元朝一代起作用,并且還作為一種歷史的因襲,為后來的明朝所繼承。……皇帝的尊嚴愈增,專制主義皇權也進一步膨脹,這對于明初極端專制主義皇權制度的成形無疑有他的影響。[38]”明朝繼承了元朝的極權主義統治方式,窒息了整個社會的進取精神,國家重回到小農經濟的軌道,與世界漸行漸遠。
綜上,分散的小農經濟對于政治具有先天依賴性,而專制主義集權體制則加劇了這種依賴性,根植于小農經濟基礎之上的宋代商品經濟,遭遇到元代軍事集團及其施行的鉗制政策的摧折,而明代又奉行中央高度集權的專制主義傳統,商品經濟的繁榮局面不復向縱深發展。